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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奇怪的实验

 

“就是你啊。”

“白痴,那句话不需要回答!”

话题戛然而止。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在房门口站了好一会,沈照由于会错意表错情而产生的尴尬与怒火也消去了大半。他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了方千耀给的那罐三无药膏。

“给你。”他递到沧泽跟前。

“这是什么?”虽然这么发问,但沧泽还是乖乖接了过去。

“去妊娠……呃,不是,”沈照嘴一瓢,连忙改口说,“去疤的。”

沧泽不明所以,沈照反倒局促起来,“就是你脖子那里的疤啊,你不是很在意吗?”

“可是你上次明明说过那个很帅。”沧泽带着些疑惑,“什么黑帮大哥,古惑仔的。”

沈照发现沧泽在记一些乱七八糟的胡话方面十分擅长。

“人家的纹身是真的,你这个是假的,不一样啦。”

“哦……”沧泽漂亮的脸上略显失落。

沈照只好敷衍着哄一句,“等你的疤消了,有机会再带你去纹个真的。”

“是吗?”沧泽看着沈照,像是在确认承诺的可信度究竟有多少。沈照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沧泽才收回目光,捧着药罐进了房间。

“可以帮我搽吗?”声音从房间飘了出来,沧泽难得礼貌了一回。

如果让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来搽药,说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沈照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借口,并毫无反抗地跟着进了房。

他打开药罐,沧泽已经把长袍褪下,露出了一整边的白花花的肩膀。上面鳞片状的疤痕犹未散去,横亘在雪白的肩头与手臂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沈照蘸了些淡粉色的药膏,手指掠过沧泽肩头,可以明显感受到指尖下的颤抖。

“很疼吗?”他放柔了声音。

“不。”

“那你抖个什么劲?”

沧泽沉吟了片刻,煞有介事说:“在擦药的时候装痛不是一种基本礼仪吗?”

沈照已经习惯了沧泽奇怪的言行,但还是忍不住对这样的歪理评价了一句:“很好奇你是怎么把这些奇怪的理论融会贯通的。”

沧泽扬了扬眉,沈照顺势问道:“方千耀说你今年要五百岁了?”

“男人的年龄有时候也应该是一种秘密。”

“你是人类吗?”沈照拍了把沧泽裸露在外的肩膀,沧泽缩了缩,轻轻皱起了眉,“你不觉得你这种说法会挑起两个种族的争端吗?”

“没差吧,反正你们龙族只有你一个了。”

沧泽吃了瘪,又把话题绕了回去,“区区五百岁,也没有很大吧?”

他在意自己年龄的样子昭然若揭。

“也就活了我五六个辈子那么长吧。”沈照随口接道。

他把沾了药的手擦干净,替沧泽合拢了长衫的前襟。在这期间对方一直很听话,沈照又开始没出息地觉得眼前这家伙有些可爱了。

他在心里唾弃了一番自己这种三观跟着五官跑的扭曲思想,又问:“你一直都在这座山上?"

“嗯,从出生起就在这了。”

沈照犹豫了一下,“苑同云说,龙要死了,是真的吗?”他其实想问的是「你要死了吗」。

“算是吧。”

模棱两可的答复让沈照感到烦躁,“什么叫算是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你们人类真的很关心寿命的长短啊,”沧泽瞥向沈照,“世间万物都会有死的那一天,为什么要去忌惮既定的结局呢?”

“那是因为对于你来说时间太多了。我们人类只有几十年的寿命而已,如果突然就没了,不觉得会很遗憾吗?”沈照握紧手中的药罐,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一条龙来讨论生命的长短这种俗不可耐的话题。

“什么样的情感可以称之为遗憾?”沧泽靠在床头,橘黄色的灯光让沈照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五百年前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独自一人在一片远离尘嚣的密林中生活五百年,对沧泽来说,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沈照斟酌着用词,“刚开的花突然谢了,刚认识的人突然走了,这些都可以称得上是遗憾吧。”

沧泽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要走吗?”

沈照哑口无言。他要怎么解释他所说的「走了」是「死」的意思呢?刚认识的人突然死了——沈照看着沧泽,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沧泽没有再开口,他低头用指尖去撕扯袖口的一处绣花暗纹,精致的刺绣被他生生拉开了一条细线,他就那么百无聊赖地,乐此不疲地反复拉扯着那处线头。

沈照觉得气氛变得沉重了起来,他不知道要怎么打破这种氛围,只好说了句:“我回去睡觉了。”

他将药膏放在床头,转身推开门。

“沈照。”

身后沧泽的声音响起,沈照回过头,看着坐在床上的沧泽,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最近,你不要来我这里。”

“怎么了?”

“你不需要知道。”

什么叫「你不需要知道」啊,这么蹩脚的理由反而更让人在意了。沈照盘着腿坐在饭桌前,忿忿不平地扒完最后一口饭。

沧泽又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沈照虽然很想再去偷看一眼,但还是忍了下来。

人不能在同一件事情上忍不住两次。

话虽如此,可这间宅子一旦少了一个活动的人,就显得格外大了起来。

虽然对一向生活在狭窄出租屋的沈照来说,这件屋子本身就是豪华套房的存在。

他收拾干净了厨房,为了打发时间,决定再去后院看一下。

那口井还是让人难以放下心来。

沈照坐到井边,那天晚上搬开的井盖还原封不动地躺在杂草丛上。他朝里望了望,相比于晚上昏暗的光线,白天看来,这口井似乎要浅得多。

井口离水面大约只有五米的深度,井壁自上而下排着几个微微凸起的小石阶,看上去是专门修建出来以方便人上下的。

沈照伸出一条腿踩了踩离他最近的石阶,上面虽然布满枯死的青苔,但似乎十分坚实。他壮了壮胆子,抓住井口慢慢沿井壁往下爬去。

越往下石阶越滑,沈照只好努力抓紧突起,放慢手脚的动作。

得益于从小爬树掏鸟蛋的丰功伟绩,下井这种事倒也难不到他,沈照很快就接近了井底。

他伸腿去探井水的深度,冰凉的水漫过他的脚踝。

应该把鞋脱了再下来的。

脚底够到的深度始终有限,沈照又再次朝下走了一阶。但井底墙壁的青苔长势实在太过喜人,沈照手中一滑,脚下就踩了个空,整个人失去平衡,直挺挺掉了下去。

“哇啊啊啊——”沈照拼命划拉着手脚,求生的本能让他双腿用力一蹬,他这才发现井水浅得只刚及自己的腰。

沈照尴尬地扶着井壁站起身,还好刚刚狼狈扑腾的样子没有别人看见。不过这荒郊野岭,就算被看见,对象也只有沧泽而已。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开始检查井底是否有什么机关密道,却发现这只是一口再普通不过的枯井罢了。

果然还是悬疑看得太多了吗?亏他费尽心思爬了下来。

沈照悻悻地打算原路折返,余光却发现光滑的井壁上似乎有一处缝隙!他靠近身体,双手在滑溜溜的墙壁上来回摸索敲打,清脆的拍击声在幽闭的井底回荡。

空心的!

沈照的眼睛倏然放出光彩,还好悬疑看得多!

他开始环顾左右企图找到开启密道的方法,全然不顾浑身已被井水打得透湿。长满蕨类与青苔的墙壁被他摸了个遍,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在一处角落发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凸起。

沈照兴奋地拍了拍凸起之处,但大概是年久失修,那凸起的地方怎么都按不下去,一连多次都毫无反应。

“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有办法吗?”沈照自言自语地对着墙壁置气。他卯足了劲,抬起手肘,用力砸向那处机关。

墙壁内部似乎发出奇怪的轰隆声。

——成功了吗?

沈照喜出望外,但脚下却突然一空,整个人连带着为数不多的井水,全都哐当一下掉进了一片漆黑里。

所以这个机关为什么是从脚下开启的啊?!

沈照发出一声悲鸣。

“嘶……”沈照揉了揉尾椎骨,痛得龇牙咧嘴。他摸着黑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

这是一条并不算宽敞的幽暗隧道,空气里满是潮湿的霉味。四周十分安静,偶尔能听见滴水的声音,再仔细些还可以隐约听到有风穿过狭窄缝隙发出的嘶鸣。

有风就意味着有出口。

沈照有些兴奋,扶着潮湿的墙壁,顺着风的方向往隧道深处走去。他走了很久,又或者只是几分钟,无穷的黑暗与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一同剥夺了他对时间的概念。

隧道渐渐收窄,沈照佝偻着背又走了一会,单一的景致终于有了变化。眼前的路分出了两条岔口,黑洞洞的口子看不出任何端倪,同样通往未知。

岔口的空间比先前的隧道还要狭窄,与其说是隧道,不如说更像是某种古老的通风管道。沈照只能弯下身子,艰难地在里面摸黑爬行。

膝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擦破了,随着爬行的动作传来阵阵疼痛。耳边诡异的风声不绝如缕,逼仄的空间让沈照开始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长胖了。他抽空摸了摸自己平坦的下腹,肌肉似乎有些松散,果然最近过得太安逸了些,看来得抽空锻炼一下了。

沈照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弱的光口,他加快了手脚的动作,爬到出口处。出口的下方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的一头似乎立着堵石门,沈照吃力地从管道口爬了出去,凑到石门跟前。

昏暗的光线让他没办法看仔细石门上繁复的雕纹,但不出意外的话,这堵门应该颇有些年头了。

沈照在门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机关模样的东西,正要放弃,却忽然瞥见石门一侧闪动着一点微弱的绿光,走近一看,竟然是一道指纹锁。

什么啊——

沈照大失所望,还以为会有更精妙的机关或是更高科技的开锁程序。指纹锁这种东西,未免太不上不下了吧——简直就好比历经磨难的勇者打败最终boss后得到的奖励是免费在村口张大爷家理发一整年——实在难以满足人类对探险的期待。

他捣鼓了半天面前的指纹装置,毫无意外地认证失败;然后又不死心地趴在石门上,企图透过缝隙窥探里边的情形,但密不透风的石门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沈照心有不甘,但这样耗着也不是个办法,他想到了另一条被选剩的通道——搞不好两个通道其实是一体相通的,毕竟地球是圆的。

沈照自我安慰了一番,又不辞劳苦地爬进另一条岔口,这里比刚刚那条通风口要短上很多,沈照手脚并用,不一会就爬到了尽头,但尽头的出口却早已被堵死,沈照尝试推了几次都没有推动。

他把耳朵贴紧那处阻挡,呼呼的风声透过缝隙鼓动着他的耳膜。沈照吸了口气,提肩又撞了上去,不想那阻挡物却忽然消失不见了,他连忙刹住动作。

光从出口处泄了进来,尽管并不强烈,沈照还是条件反射地抬手在面前挡了一挡。

抬起的手腕传来一丝凉意,沈照感到那里被什么东西勒住,一股未知的蛮力不由分说地拖拽着他的身体向前。他下意识用另一只手卡在墙壁上,但那束缚他手腕的无形力量却越缠越紧,沈照借着出口的微光,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腕间正凭空因充血而涨得发红!

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抵抗那股怪力,但身体还是被一点一点拖出了管道。

该不会见鬼了吧?

沈照惨叫一声,“嘭”地一下摔到了地面。禁锢他手腕的力量并没有消失,反而蛮横地拖着他一路乱撞。沈照被撞得脑子嗡嗡作响,就在他几欲失去意识之际,身体突然仿佛脱离了重力一般腾空而起,他惊惶地闭紧双眼,等好不容易平息了下来,才试探着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景物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他都再熟悉不过,他茫然地看着面前斜靠在床上的人,全然忘记自己此刻还违反地心引力地浮在半空中。

“沧泽……?”

沈照欲哭无泪——为什么他费尽心思找密道,最后却又回到了沧泽的房间?

“为什么你小子的房间有密道不告诉我啊?”沈照怒气冲冲,挥起胳膊在空中挣扎起来,“混蛋,快放我下去!”

沧泽不知听没听见沈照的怒吼,依旧懒懒倚在床头,只见他轻轻动了动食指,托承着沈照身体的阻力就瞬间散去。

沈照直挺挺摔到了床上,“唔……”他低骂了一句,刚爬起身,就被沧泽拽起了脖颈后方的衣领。

“唔!”喉头突如其来的压迫让他喘不上气来,“咳咳咳——”沈照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伸手去掰沧泽的手,“松——呃……松开!”

禁锢住气口的手缓缓松开,沈照如获新生,躺在床上摸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吸气。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终于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句:“你神经病啊!”他气冲冲回过头找沧泽兴师问罪,目光触及对方的脸,却忽然愣住了。

沧泽看上去跟平时完全不同,那双总是风淡云轻的眼睛此刻满是混沌的陌生感,就连瞳仁的颜色都要比沈照记忆中浅上许多,在夜色中流转着金色的微光,透露着诡异且危险的气息。

“喂……你、你怎么了?”沈照咽了口唾沫。

沧泽没有说话,只是拉过沈照的手放至脸侧,就着月光轻蹭起来。他的体温出奇地高,灼热的温度已经远超人类所能承受的高烧范畴。

沈照觉得被那脸颊蹭过的地方就像是遭到了火苗的炙烤,他缩了缩手,皮肤被某种粗砺的东西剐蹭,拉扯出些微的痛感。沈照吸了口凉气,直愣愣看着沧泽脸侧那在夜色里幽幽泛着青光的龙鳞。

“你还好吗?”沈照小心翼翼地开口,想了想又问,“还认得我吗?”

沧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灼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手背上,有些发痒。

“沧泽?”沈照伸出另一只手去摸沧泽的额头,对方看上去没有反抗的意思,沈照便壮着胆子又拍了拍那覆着鳞片的手背。

那里兼具着龙鳞的坚硬与人类皮肤的柔软,沈照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

就算再没有眼力见,也能看出沧泽现在的状态十分不妙,他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没事的,是我啊,我是沈照,你的好朋友。”

抓住他手腕的掌心似乎有所松动,沈照继续出声抚慰道:“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药?”

沧泽沉默着皱起眉,随后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他的神色看起来有几分痛苦的动摇。

沈照抓准机会,连忙抽回手往床下一滚,他没空去理会今天频频受伤的尾椎骨——再不逃走的话,说不定会大难临头!

沈照想起前几天沧泽嘱咐自己不要去找他,几乎要哽咽出声。谁能想到地球竟然真的是圆的,他明明在努力寻找下山的密道了啊!

他一边暗骂一边往门边跑,但还没几步就被一阵狂风卷了回去,再次被用力抛到了床上。

“唔……”沈照摔得不轻。

太犯规了吧。

敌我双方连物种都不同,悬殊大到没有任何公平性可言。

沈照摇了摇发胀的头,身体被人翻了个边,他惊恐地盯着陌生的沧泽,“你要干什么啊?!”

沧泽充耳不闻,并立刻欺身而上。

“喂,你这个混蛋!我都说了不要跟你搞那些有的没的!我是直男,直男你懂吗?!滚开,你当我是飞机杯啊?!”沈照破口大骂,扑腾着手脚反抗,但沧泽只是不甚在意地瞥了眼乱蹬的手脚,沈照就立刻动也不能动了。

沧泽一手按在沈照的小腹上,掌心顺着那起伏的腹部肌肉向上,沈照抖了一抖,见那只手掌已经摸到了他的胸前,只迟疑了片刻,就覆在了沈照的左胸前。

滚烫的掌心向下施压,沈照感觉心脏都被压得停止了跳动,他努力放缓呼吸,好让心率保持平稳。

沧泽低垂着眼睫,他好像无法理解手中这种柔软且富有弹性的触感。只见他徐徐收拢五指,将手中那团紧实的胸肉挤压到一起,又很快放轻力道,慢慢松开。

“沧、沧泽……”沈照不抱希望地出声,沧泽抬起眼,月光把他脸颊上的鳞片照得熠熠生辉。

沈照移开目光,好让自己的心神能不要全落在那张过分妖冶的脸上。

他皱了皱眉,俗话说得好,再一再二不再三——沈照开始给自己做思想工作——哪怕今天再跟沧泽搞到一起,这也才法地乱蹬,竟然真的甩开了两个男人的禁锢。趁着空档,沈照连忙一脚跨进车里,可还没等他完全上车,后脑勺就被某个冰凉的东西抵住。他心头一紧,下意识举起双手缓缓回头,眼前黑洞洞的枪口直指他的脑门。

“我说过没有允许,您不能上车。”为首的男人举着枪,神情阴冷。

“沈照,你别闹了。”沧泽站在一边,声音依然轻飘飘的。

“我闹什么了?!”沈照情绪有些崩溃,“就他妈因为你小子,搞得我现在男不男女不女,还说什么怀孕,我他妈的好端端一大老爷们怀个屁的孕!有本事你自己生去,别拉着我垫背,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遇到你们这群疯子!我就想赚点钱给小秋当学费,我容易吗我?!”他说到后面越发失控,红着眼圈哽咽了半天,直喘粗气。

沧泽皱着眉,上前遣散了三名保镖模样的男人。他伸手触了触沈照的脸颊,沈照恶狠狠偏过头,不愿理他。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对你有所隐瞒。”沧泽用拇指抚过沈照略带湿气的眼尾,“这是宿命,挣扎也于事无补。”

沈照拍开他的手,“什么宿命,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你不是收了苑同云的钱吗,理论上应该不止一毛钱的关系。”

“当初要是知道是这种差事,打死我我也不会参加那个什么破实验,更别说收这种卖身钱!”

沈照咬牙切齿,沧泽却读不懂空气,直直牵住他的手,“走吧,跟我回去。”

“傻子才跟你回去!”沈照凶神恶煞地撂下狠话。

“说吧,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沈照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接过了沧泽刚倒的茶。

“我就知道沈先生一定会回心转意的。”方千耀笑着开口。

沈照怨念重重,不大高兴地阴阳怪气:“应该没有人能在枪林弹雨下还死不回头吧。”

“呵呵,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回归正题。”方千耀打开了面前装订厚实的文件册,“事实上龙族与人类结合,能产下后代的概率非常低。由于机能问题,作为母体的人类在生产过程中是十分危险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这项实验首先筛选的就是跟沈先生差不多的强壮男人。”

方千耀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你所见,现今世界上只有沧泽先生唯一一个龙族后裔,所以苑氏集团对这个实验格外看重,甚至可以说是背水一战。”

“说重点。”沈照没心情去听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话。

“这个嘛……我想沈先生一定已经了解到了,龙是卵生生物。”

“……谁会了解这个啊!”沈照瞪了一眼方千耀,忽然惊道,“不对,你的意思是,我要生下一个蛋吗?!”

“没错。”

“喂、这也太奇怪了!我好歹是个人类吧,怀孕生个蛋算什么事?总不能还要跟孵小鸡一样给它孵出来吧?!”

“关于这点,沈先生不用担心,你只需要安全地把蛋产下就可以了,后续的孵化工作将全部交由我和我的同事们负责。”

沈照看向局外人一样的沧泽,不禁在想那条尚未出生的小龙,它的所有权究竟会归属于谁。是苑氏集团,亦或是沧泽——反正肯定不是他自己,他高低不会想要这么个拖油瓶。

大概是感受到了沈照的目光,沧泽回望过来。两人隔着方千耀对视了一会,方千耀突然开口补充:“与人类十月怀胎不同,龙族的胚胎在母体的发育时间要短上很多。顺利的话,大概六个月后,沈先生就可以进行分娩了。”

“六个月?”沈照一愣,“你们不是说实验为期一年吗?”

方千耀笑起来,“我们实在没想到沈先生和沧泽先生的相性度会这么高,这么快就有了好消息。”

“呃……”沈照脸一烫,不太好意思地移开目光,“那万一一年都怀不上呢?”

“即使如此,承诺过的薪资,集团还是会不打折扣地转去沈先生账户上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啦。”

方千耀平静地合上文件册子,“如果始终无法受孕,那么到期后,就换别人继续实验。”

沈照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茶杯,茶汤的温度透过杯壁回传至掌心,有些烫。他想到了沧泽所说的宿命,难道就是指的这些吗?

可沧泽不是龙吗?连龙都无法反抗这种荒唐的命运吗?

“沈先生大可以不用觉得难受或是膈应,”方千耀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房门前,他推开门,屋外的天光被密林切割成杂乱的碎片状,投进屋内,“你是我们第一个实验对象,而你眼下也已经成功受孕,杜绝了换人的可能性,不是吗?”

沈照走了上去,他回头看了眼正在喝茶的沧泽,靠近方千耀小声说:“还有件事我想问一下。”

“什么事?”

“就是那个……”沈照咳了一声,“怀孕之后,不用再……呃、再那个了吧?”

“那个?”方千耀后知后觉,“你是说性行为吗?”

他声音很大,连坐在原位的沧泽都把目光转了过来。

沈照叹了口气,认命地点头,“是啦是啦,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理论上,你们已经不需要再进行性行为了。”方千耀说道,“不过……”

“不过?”

“研究表明,受孕后,母体会变得格外渴求父体的荷尔蒙。所以如果你们两位在身体上都很契合的话,也不用太抵触做爱就是了。只要动作幅度不是太大,体位难度不是太高,都——”

“停停停!”再不制止总觉得就要讲出不得了的东西了!沈照赶紧叫停,“我和他身体契合度差得很,再做一次一定会死掉,你说对吧,沧泽?”

沉默了半天的沧泽终于说了句话:“是吗?我倒不这么认为。”

“白痴,你闭嘴!”沈照开始后悔在沧泽那找认同了。

方千耀微笑着推了一把眼镜,“那么我就先走了,过几天还会继续拜访二位的。”

“欸,再等一下!”沈照拉住方千耀,“那个,你能做指纹吗?”

“指纹?听起来不是什么合法的勾当啊。”

“能做出这种违反公序良俗实验的人恐怕没资格来质疑这个吧!”沈照适时反击了一句。

方千耀只是神色自若道:“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如果你能提供指纹样本,我想不是难事。”

沈照为难地抓了抓后脑勺,方千耀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前院,只留下一句:“苑总下周应该会来这里,沈先生到时候再想想办法怎么采集到完整的指纹吧。”

“啊?你怎么——”沈照立刻收了声,看着方千耀的车子消失在道路尽头,不禁担忧,“嗳,你说他能信得过吗?”

沧泽揣着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沈照身边,淡淡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你倒是随遇而安。”

沧泽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沈照看着那张暮色下有些朦胧的脸,良久才说:“刚刚我不是故意要冲你发脾气的。”

沧泽暼向他,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是我瞒你在先。”

沈照略感意外,“什么时候这么通情达理了?”

“向来如此。”

沧泽说这话时的表情带着股一本正经的自信,在沈照看来有点好笑。他伸手拍拍对方笔直的背脊,“打蛇上杆是吧?”

“我才不是蛇。”沧泽看起来是对自己被比作了蛇不太高兴,沈照耸了耸肩,“行吧,那就打龙上杆吧。”

沧泽这才舒展了眉,沈照忍住了去摸他头的冲动,“好了,不生气就回你房间待着去。”

但沧泽却没走,还从袖口拿出一罐膏药,“如果觉得愧疚,那就帮我擦药吧。”那语气十分理所当然。

“仅有的一丁点愧疚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啊。”沈照这么说着,还是接过了药,正是之前从方千耀那要过来的去妊娠纹的药膏。

这么一想,果然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不过沈照现在也没心思再去深究了。既然跑也跑不掉,不如老实待在这,安安稳稳把应得的钱拿到手。

如果是蛋的话,听起来要比生个小孩要简单多了,毕竟蛋壳那么光滑。

他正胡思乱想,沧泽已经拿来了两个草编蒲团放在了木质长廊上。

“你拿这玩意干什么?”

沧泽坐在草蒲上,解开衣襟,自然而然开口:“上药。”

“哈?在这?”

“反正也没别人吧。”

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沈照无奈地也坐了下来,挖了一勺药膏在手心,药膏很快融化,他赶紧把化掉的药擦到沧泽的肩头。肩膀上的疤痕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留下淡粉色的红痕,在夕阳的余晖下竟也不再觉得可怖。

沈照细细涂抹着药膏,漫不经心道:“你小子可要学会感恩啊。”他轻捏了一把沧泽细腻的胳膊,“如果你遇到的是别人,才不会这么好心给你上药,知道吗?”

“是吗?”沧泽总喜欢说些没有意义的反问句。

“我能骗你?”沈照翻了个白眼,但沧泽脸上却出现了抹一闪而过的浅笑,“也是。”

他用极轻的声音去回复沈照,沈照微微一愣,抬眼去看那张明晃晃的脸,却发现对方也在看他。

暧昧的夕阳照进沈照的眼睛里,他眨了眨眼,沧泽也跟着眨了眨眼。微凉的秋风吹起,把院子里的花香和手中药膏的香气混杂成一片,黏黏糊糊地好像要吹进沈照的皮肤里。

“沧泽啊……”沈照无所适从地喃喃自语。

山雾渐浓,云遮雾罩间,沈照只感觉嘴唇上掠过一阵冰凉。他怔怔地望着眉睫之内的沧泽的脸,手中的药罐掉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向了远处的长廊。

沈照眨眨眼,略微往后退开了些距离,但沧泽紧跟着又凑了上来。两人鼻尖相抵,似有若无的触碰让沈照感到脸颊一阵酥痒。

“……呃,”沈照率先打破了这种暧昧的氛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就用力清了清嗓子,“那个……药罐掉了,我去捡。”

他站起身,匆匆忙忙要走,沧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等等。”

沈照正急着逃离现场,陡然被抓住,有些心虚地回头,“干、干什么?”

“为什么要走?你不是说觉得好看就可以这样吗?”对方的语气天真得可怕。

“哎呀我求你别说了!”沈照脸臊得通红,无奈地高喊了一声。

这世界上也就只有沧泽会信这种随口的胡诌了吧!

沈照几乎要恼羞成怒,瞪着沧泽,“究竟哪里好看了嘛!那是拿来形容我这种大老爷们的话吗?你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啊!”

他甩下一连串的话,趁着沧泽还一脸懵,忙挣开对方的手调头就往自己房间走,结果却刚好一脚踩在了药罐上,“啪”地一声摔了个屁股墩。

“靠……”沈照骂了一句,狼狈地爬起身,对着身后摆手,“我要回房间好好想想怎么拿到苑同云的指纹,你也赶紧回去休息!”

他揉着屁股往回走,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再跟上来了!”

几天后苑同云果然来了,沈照一听见引擎声就迎到了门前候着,看苑同云下车,忙不迭笑道:“苑总,好久不见,您可算来了!”

苑同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沈先生今天好像格外热情啊。”

“嘿嘿,哪里哪里,您快请进。”沈照殷勤地领着苑同云进了会客室,还不忘使眼色给沧泽,让他准备茶水。

沧泽好像收到了什么天理难容的命令,皱着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沈照又瞪了他好几眼,他才极不情愿地转身,怏怏不悦去了茶水间。

“真高兴看到沈先生和沧泽大人关系这么亲密。”苑同云笑眯眯地盯着沈照,沈照一阵恶寒,不自在地笑笑,“哈哈,还好、还好。”

苑同云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沈照的尴尬,把目光向下移动,停在了沈照平坦的腹部,“虽然知道很冒昧,但还是想问,可以摸一下你的肚子吗?”

既然知道是冒昧了,还要问——沈照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脸上还是笑容可掬,“当然可以,完全没有问题,苑总想摸就摸吧。”

他朝前挺挺肚子,苑同云一只手已经伸了上来,覆盖在沈照肚子上,隔着布料上下轻抚。

沈照强忍着不适偷偷打量起苑同云来。对方那张一贯温和斯文的脸上此时闪着略带神经质的兴奋光芒,那眼神看起来和方千耀给自己做身体检查时如出一辙。虽然具体说不上来哪里别扭,但就是觉得在他们眼里,看到的不是某个具体的活人,而是一件件没有生命的物体。

有钱人都这么变态吗?沈照漫无目的地乱想着,沧泽已经端着茶壶站在了他们身后。

“你们在干嘛?”沧泽垂眼将视线落在苑同云的手上,“你也要给他做身体检查吗?”

苑同云笑着收回手,“只是想确认一下孩子。”

沈照接过茶壶,替苑同云沏杯茶。

他已经事先给自己和沧泽的指尖都抹了胶水,这样一来所有苑同云接触过的东西都只会有一个人的指纹了。

“来,苑总先喝杯茶吧。”沈照特意郑重其事地双手奉茶,苑同云出于礼貌也伸出了双手接过。沈照正内心窃喜,却忽然瞥见对方左手的食指上缠着块创可贴,不由得震惊大喊:“喂、你的手指?!——”

“嗯?”苑同云喝了口茶,缓缓解释,“你说这个?昨天不小心划伤了。”

“哈?不是、那也……”未免也太巧了吧!沈照几乎就要把「那也不能贴创可贴啊」说了出来。他撇撇嘴看向沧泽,沧泽已经气定神闲地喝起了茶。

真是的,该不会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操心吧?

“那也什么?”苑同云问。

沈照尴尬地摸摸鼻头,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没想到有钱人也会贴创可贴啊。”

“沈先生好像对有钱人有些误解。”苑同云笑眯眯说道,“这次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主要是想来看看孩子的情况。”

孩子这不八字还没一撇吗?沈照脸上陪着笑,“苑总您这提前量打得也太早了点吧……”搞不好蛋壳都没长出来呢。

“你也知道,苑氏对这个孩子十分看重。”

“不不不,托大家的福,其实在怀上之前,我压根就不知道这活还要生孩子。”沈照表达了抗议。

“这个确实是我们的疏忽,没有提前告知沈先生。”

没有任何诚意的道歉,沈照懒得放在心上,接着问:“其实我不太懂,为什么解决龙会死这个问题的方法是生孩子。”

“我想这并不难理解吧,”苑同云不以为意,“留下下一代,不就是延续了生命吗?”

“啊?”沈照错愕地瞪大双眼,望向沧泽,“那……那他呢?”

苑同云垂下眼皮笑而不语,沈照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怒火,“也就是说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救他?守护你们家族的只要是龙就行了,不管它到底是谁?”

“如果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的话,也没错。”

“那你们这不是利用完人就把人丢掉吗?”

“可它并不是人类。”苑同云声音里还带着笑意。

“那也不能这样啊,不能想想办法吗?沧泽他不是龙吗?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

“沈先生你太激动了,”苑同云打断了因愤怒而满脸通红的沈照,“对孩子不好。”

沈照双手重重拍在桌面站起身,“你这种人,开口闭口就是孩子,不觉得太自私自利了吗?”

“我请你搞清楚,首先,龙庇佑苑氏是它们的职责和义务,我作为苑氏子孙,只需要尽可能地延续这份羁绊就行了;其次,我是个商人,无利不起早啊,沈先生。这怎么能叫自私自利呢?再说,它是龙,我们是人,人类自己的生死尚且不能自控,你要我怎么去救它?”苑同云微微仰起头,自下而上地看着沈照,眼里夹杂着淡淡的轻蔑。

沈照的拳头已经捏得咔咔作响,抡起手就要挥过去,却被沧泽牢牢抓住,冰凉的体温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沈照。”沧泽抬眼去看沈照,脸上仍旧澹然一片。沈照只觉得一拳砸到了海绵上,他用力吸了几口气,甩开沧泽的手,“算了,我不管你了!”然后摔门离去。

苑同云离开时,沈照正蹲在庭院角落的水龙头那洗手,苑同云回过头跟他打招呼:“沈先生,那我们下次再见,请一定要保重身体。”

沈照把水龙头的开关拧到最大,哗啦啦的水声盖过了苑同云的声音,他就心安理得地装作没听见。好在苑同云没再多说,沈照默默低着头,听着那引擎声渐渐远去,才无精打采地关掉了水龙头。

沧泽从会客室出来,斜靠在门前。沈照瞥了眼他,“他用的杯子都收好了吧?”

“嗯。”

沈照沉默了一会,才问:“他说的都是真的?”

沧泽遥遥望向沈照,浅色的眼眸被夕阳照得亮亮的。

那股焦躁的怒火又涌上了沈照的心头,他随手把水擦在了自己裤子上,站起身,就听见沧泽开口说:“我不会那么快死的,你不用这样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

“是吗?我还以为我的判断没有问题。”

沈照挠了挠后脑勺,走到沧泽身前,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什么……你还能活多久啊?”

沧泽轻轻一笑,“不出意外的话,你能活多久我就能活多久吧。”

“什么啊。”沈照随意坐在长廊边,一腿踢了脚院子里长深了的杂草,惊得躲在里边的蚱蜢到处乱跳。“那不就跟人类差不多了吗?”

沧泽蹲了下来,抓起一只跳到沈照腿上的蚂蚱丢回了草丛中,“跟人类一样不是挺好的吗?”

“哪里好了,大家可都想长命百岁呢。”

“活那么久有什么好的。”

沈照瞥向沧泽,很快又把视线转向院内,“沧泽,我们想办法从这里逃走吧,不要再去管什么苑氏了。”

风把他的话带去了远方,沈照抬头望向昏黄的天际,神情有些恍惚,“在山外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沧泽顺着沈照的视线抬头,夕阳笼罩在两人的身上,他听见沈照用那低沉的嗓音说:“我想你肯定会喜欢的。”

沧泽看着被密林掩映着的逼仄天空,又看了看沐浴在金色夕阳下的沈照,轻声开口:“我没办法离开这座山。”

沈照听到这话转过头,阳光给他的轮廓渡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金边,“为什么啊?”他不太能理解沧泽说的无法离开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个世界上还有所谓的结界吗?

虽然按照目前的情况,有这玩意也不稀奇就是了。

“我不知道,”沧泽说话很慢,就像是在跟人讲故事,“从出生起,我就一直在这座山上,到现在已经五百多年了。每次只要靠近山的边界,就会有一股力量阻止我继续向前。”

“这么玄乎……”沈照想到了那次沧泽变成龙身时载他下山,却突然调头往回的情形,“所以那次你受伤,不是因为闪电或是雷击,而是你说的那股神秘的力量?”

“嗯。”沧泽点点头。

“可是也不能一辈子耗在这里吧……”沈照叹了口气,但马上又恢复了精神,“不过肯定有办法从这出去的吧,说不定那扇门背后藏着的东西就能解开这些秘密!”

“但愿吧。”

沈照拍拍沧泽的肩膀以示安慰,忽然又想到苑同云手上的创可贴,不禁骂了一句:“那个该死的苑同云偏偏这个时候手指受伤,万一开门的就是那根手指,真是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不着急,我们的时间还很多,”沧泽看向沈照,“这次不行就下次吧。”

沈照移开对视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那什么,时间也不早了,我还是先回房间吧。”

夜里,沈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有什么人呜呜咽咽的哭声。他起身推开门,门外大雾弥漫,月光将雾气染成了青蓝难辨的诡异颜色。

沈照循着声音一路穿过长廊,长廊的尽头是沧泽的房间,他走到门前,呜咽声愈加清晰。沈照正在犹豫,房门却忽然自己开了——

屋内烟雾缭绕,沈照揉了揉眼睛,但怎么都看不清里边的摆设。他凭着记忆往里走,房间的角落里蹲着个小孩模样的身影,沈照走过去,那小孩断断续续的哭声就止住了。

“喂,小朋友,是你在哭吗?”

小孩转过脸,白净的脸上挂满泪珠,被月光照得亮晶晶的。沈照努力睁大眼睛,却不论怎么使劲都无法看清对方的长相。

“沧泽?”沈照忽然开口,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眼前的小孩怎么可能是沧泽呢,但还是忍不住再问,“是你吗,沧泽?”

小孩不说话,沈照就眼睁睁看着几颗豆大的泪珠从那张小脸上滑落。

太奇怪了。

他明明看不清孩子的长相,却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眼泪落地时的画面。

晶莹的泪水划破迷雾,“叮咚”一声落在了地上。沈照心头一动,伸出手想去帮对方擦擦脸,但手还未触及小孩的脸,腹中忽然一阵绞痛,他不得不捂住肚子,等再抬头时,刚刚那孩子就已经消失了。

“沧泽……”

沈照茫然四顾,浓雾迅速消散,四周的陈列摆设逐渐显露出来,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塞满整个视线。

到底怎么回事?

“阿照——”

温柔的女声从遥远的光亮处传来:“阿照,小秋,快来吃饭了!”

——是梦。

沈照朝那声音的方向走去,四周的景物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坍缩,沈照不得不朝前跑起来。他拼了命地跑着,但人类奔跑的速度还远远不够,很快他就被强行吸入了某个漩涡的中心,等反应过来时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红。

红色的液体在空中流动,沈照伸出手去,却发现身体被一层柔软的薄膜圈住,耳边传来砰砰的有力声音,如此诡异的情境。但沈照却一点都不觉得可怕。

他知道,那是母亲的心跳声。在梦里,他又变成了胎儿的模样,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身体里。

“妈妈……”沈照喃喃开口,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宅子特有的木质天花板,他坐起身,摸了摸肚子。

是因为怀孕了才做这种奇怪的梦吗?

“真是的,我又没说不要你,”沈照摸着肚子抱怨,“干嘛这么着急让我做这种梦啦……”尽管如此,他的嘴边还是不自觉扬起了笑意。

耳边又传来呼啸的风声,他下床推开了窗,窗外树影婆娑,风声却愈演愈烈。

“大晚上的又在搞什么。”沈照心想又是沧泽大半夜不睡觉在装神弄鬼,皱眉发了句牢骚,有些烦躁地开门往沧泽房间走去。

长廊上的雾气和梦境里一样深重,沈照看着天际一闪而过的巨大身影,又觉得自己现在来找沧泽有点多此一举。

对方眼下正在天上飞着呢,房间里能找得到他才奇了怪呢。

不过来都来了……

沈照把沧泽的房门推开,清冷的月光斜斜照进屋内,将屋内那抹熟悉的身影勾勒得分外颀长。

对方背对着屋门,听见开门的响声也只是略微回过头,“你还有大晚上散步的嗜好吗?”

沧泽的话被陡然而起的狂风盖过,沈照诧异地回过头,夜空中划过的青白色巨影,分明就是一条龙!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语无伦次:“沧泽、那个,不是,你怎么在这?”你不应该在天上吗?不是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条龙吗?

沧泽起身走到沈照身边,他默默仰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天际,沈照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一开始我在院子里捡到的鳞片也不是你的吗?”

“很抱歉,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沧泽徐徐收回目光,“我感受不到任何同类的气息,但如你所见,那家伙时不时就会在晚上跑出来。”

沈照愣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就这你还说你是世界上唯一的龙?”

沧泽受到质疑,不屑地一哼,“我感受不到就是不存在。”

“这么以自我为中心是不会招人喜欢的!”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沧泽咕哝着,说完又看了眼沈照。

第二天方千耀就来了,沈照怀疑他是不是算好了苑同云来访的时间前后脚过来的,不过这对沈照他们来说反而更好。

做完常规的身体检查,沈照让沧泽把昨天收好的茶杯拿了出来。“这是苑同云用过的杯子,哦,我们昨天在手指上涂了胶水,上面应该是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

方千耀接过用塑料袋装好的茶杯,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地夸赞:“沈先生做事可真周到。”

沈照嘿嘿一笑,就当对方是在夸自己了,“对了,昨天苑同云左手食指贴了创可贴。”

“是吗?那可麻烦了。”

“我在想你能不能结合现有的指纹去找一下他那根没有收集到的。你们之间经常往来,比对一下找到那枚指纹应该不是难事吧?”

“这个嘛,”方千耀迟疑了片刻,拒绝道,“很抱歉我帮不到你。”

“哈?为什么?这应该很简单啊!”

“我不确定你们要做的事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而且你提供指纹样本给我,和我自己去搜集指纹样本,这两件事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

“结果不都是一样吗?”沈照还在坚持,但方千耀仍是摇头。

沈照泄了气,趴到桌子上,“完全搞不懂你的坚持理由。”

他无精打采地看着正端着杯子喝水的沧泽,阳光透过玻璃杯折射出刺眼的光,晃得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杯子……玻璃……指纹……

“有了!”

沈照灵光一闪,屋内两个人的目光都转到了他身上。

“我知道去哪里弄苑同云的指纹了!”他自顾自说完跑出了会客室,留下方千耀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沧泽,可惜沧泽好像见怪不怪,从容地抱着水杯咕噜噜喝水。

沈照只离开了一会,就急匆匆跑了回来,他喘了口气,把手中袋子里装着的东西献宝一样伸到了两人面前,“看!”

里面是一个玻璃罐,装满了彩色的硬糖。

“这是什么?”方千耀问。

“是先前从苑同云包里顺过来的,上面肯定有他的指纹!这下总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沈照得意地扬起自信的笑脸。

“哎呀,这可真是雪中送炭。”方千耀把那罐糖一同放进事先备好的封口袋中,沈照出声阻止:“嗳,等等!”

他挠了挠脸颊,不太好意思地开口:“你把糖倒出来留给我吧,刚好最近想吃甜的。”

送走了方千耀,看着又重归宁静的宅院,沈照终于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了走廊边上。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了刚才那包糖,随手拿出一颗放进嘴里。

沁甜自舌尖蔓延,沈照闭上眼哼了一声,然后毫无形象地往后一倒,整个人呈大字状躺在走廊上,两腿惬意地晃荡着。

待在宅子里什么都不好,唯独一点让沈照十分满意,那就是压根不用管旁人的眼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现在就等着方千耀把指纹提取出来了,他实在是想知道那扇门背后到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糖了,但嘴里这颗未免也难吃得太堂而皇之了吧?毫无层次感的甜味,甚至都比不上小时候父母随手在路边超市买的便宜零嘴。

苑同云怎么会随身携带这种糖?就算是甜食爱好者,以他的财力,怎么想都应该吃的是更高档的东西吧。

有钱人的品味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沈照翻了个身,一手枕在脑后,沧泽从屋内出来就看到沈照在地上打滚。

“如果你是犀牛的话,一定是皮肤最健康的那个。”他言简意赅地评价。

“哼,”沈照抬眼瞥了瞥沧泽,“你小子说话可真难听啊。”

他从纸包里掏出一颗糖,朝前扔了过去,沧泽手一扬接住,把糖丢进嘴里,“被戳中要害就要搞偷袭吗?”

“看来你对偷袭的定位还很模糊啊!”沈照哼哼几声坏笑,又抓了几颗糖朝前一丢,可惜沧泽眼明手捷,只是单手一挥,就在身前立起了一道风墙。彩色的硬糖被风承托着停滞在空中,然后沧泽施施然摊开掌心,糖就悉数落进了他的手里。

“哇,”沈照啧了啧嘴,“真不想跟你这种外挂选手一起玩。”虽然这么说着,但手里已经抓了满满一大把糖,话音未落就一齐丢了出去。

沧泽酷酷地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本以为这次糖粒又会被挡住,可没成想风墙却迟迟没有蓄起,等沧泽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丢过来充当武器的糖果砸了个满脸。

硬糖骨碌碌掉到了地上,弹起落下,落下又弹起,气氛一瞬间变得尴尬起来。沧泽被砸后还呆呆站在原地,沈照从地上爬起身,干笑着打哈哈:“哎呀,那个啊,你怎么不躲呢?”

沧泽没说话,冷着张俊脸背过身,沈照忙追上去,“喂,生气啦?”

沧泽一声不吭径直回到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只留下沈照一个人站在长廊尽头。

“喂,沧泽,你真生气啦?不至于吧?”

他敲了半天门,屋内才传出沧泽闷闷不乐的的声音:“走开,我要睡觉了。”

“才几点就睡觉,睡得着嘛你!”

屋里彻底没了声,沈照自讨没趣,只好挠挠头悻悻走了。

沧泽坐在房间里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已经是第几次法术失灵了?

他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体内的力量也正在消失。这或许不是错觉,一切似乎都在印证那句「龙要死了」。

会死吗?

漫长的岁月里他从来没有害怕过死亡,与其一生都困囿于这座宅邸,倒不如早些归于尘土,至少落得个自由之身。

只是现在好像又有些不甘心了。

阳光落在他的掌心,那是同样落在过沈照身上的夕阳,没想到照在自己手上时,竟然也是这样灿烂的金色。

很快方千耀就把做好的复制指纹带了过来,沈照急匆匆谢过,又火急火燎地把人送走,拉着沧泽再次爬进了密道。

紧闭的石门岿然不动,沈照迫不及待地挨个试着指纹片。看着他那雀跃的神情,沧泽感到太阳穴疼得更厉害了。

也不知试到了哪枚指纹,石门忽然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动。沧泽回过神,下意识把沈照拉到了身旁,警惕地盯着缓缓打开的石门。

但沈照早已喜出望外,拔腿就要往里走,沧泽可不想进去,他几乎是本能地在抗拒走进这扇石门背后。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愣着干嘛呢?”沈照兴冲冲催促着,沧泽也只好跟了上去。

门背后依然是漆黑一片,但很明显视野上开阔了很多。耳边传来嗡嗡的声音,像是发电机在运作时产生的噪音。

也对,既然有指纹锁,那肯定是要通电的。

沈照在墙壁上摸索着,不同于门外的石壁,这里的墙壁十分平滑,沈照摸了好一会才找到个开关模样的按钮。他“啪”一声按下按钮,漆黑的视线内闪了两下白光,随后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沈照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等适应了强光后才打量起四周来。

这里的空间很大,目测约摸有几百平,里面摆放着各式叫不出名字的仪器,有的还被灰白色的布盖住,只从布下透出冷冰冰的电源光。极具现代化的装修风格和石门外的光景截然不同,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分外割裂。

沈照走到一台盖着灰布的仪器前,凑上去揭开厚重灰布的一角,布底下是某种材质很厚的玻璃罩,罩子里蓄满了透明的溶液。沈照正纳闷这是什么东西,就见那溶液中漂浮着一个极小的形似人体的东西,他吓了一跳,赶紧把布盖了回去。

“是什么?”沧泽走上前问,沈照满脸煞白,摇着头说不知道。沧泽伸手越过沈照的肩头,沈照还想出声制止,灰布就已经被完全扯了下来。

在那个巨大的玻璃罩里面,漂浮着一个蜷缩着的、未发育完成的人类胚胎。肉红色的躯体不知被浸泡了多久,鼓鼓囊囊地有些变了形状,泛起黄白相间的怪异颜色。

沈照感到胃里一阵恶心,沧泽却走到一旁,把周边几台仪器上的灰布一一揭开,在那些布满灰尘的布匹下面,无一不是被浸泡着的婴儿尸体。沈照哪里想过石门背后会是这种东西,忙跟上沧泽的步伐,他不敢去看那些尚未成型的死去的孩子。

“不用那么害怕,它们都不是人类。”沧泽试图安抚沈照的情绪,却适得其反。

“这么说反而更吓人了……”沈照拍了拍胸口,壮着胆子扭过头,他伸出手去触碰眼前厚厚的玻璃。

冰冷的玻璃下,失去了生命的孩子紧闭着双眼,四肢缩在一起,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那柔弱无骨的手臂上,生长着极为细小的鳞片。

“是龙吗……”他嗫嚅着看向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的沧泽。

沧泽点点头,“是实验失败的产物。”

“又是实验。”沈照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难道我生下来的孩子也会变成这样吗?”

“也许吧。”沧泽瞥向沈照,看他脸色不太好,又补充说,“不过也不一定。”

“这些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应该是跟我同一批的实验体。”沧泽的声音格外平淡,“龙的寿命比人类长,但也不是永生的。上一条龙死之前,诞下下一条龙,如此往复,就可以延续苑氏世世代代的繁荣了。”

沧泽看向自己的双手,“可是龙只有一条,因此就萌生了让龙和人类杂交的念头。方千耀说过吧,先前的实验对象是女人,女人虽然生来就拥有传承下一代的能力,却始终在身体机能上有所欠缺。再加上和异族结合产子这种违反自然法则的行为,杂交所生下的胚胎存活率很低。即便有幸活下来,那条血统不纯的龙在各方面上的能力也远不及它的父辈了。”

沈照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去问沧泽是不是就是那条有幸活下来的血统不纯的龙,“可是如果一直这样通过人和龙的结合产下下一代,龙族的血统岂不是越来越稀薄吗?这种血统能支撑多久?到最后那个孩子又会怎么样?他……还能被称作是「龙」吗?”

“……我不知道,但苑氏这么做最终肯定是竭泽而渔,饮鸩止渴。”

“既然最后会变成这样,那为什么还要生下这个孩子?苑同云到底在搞什么?这完全就是违法的吧?”沈照抿了抿嘴,以现在的境地再搬出法律来似乎有些苍白,“沧泽,我们让方千耀把孩子打掉吧,我不想他生下来后也跟他们一样,被泡在这种东西里面。”

“方千耀不会帮我们的,”沧泽淡淡回答,“而且也许孩子不会死。”

“也许也许也许,不要再一直说什么也许了好不好!”沈照皱着眉头,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反复回响,沧泽定定看着他,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火气撒得毫无道理。

“对不起……”沈照按住额头,“最近我好像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明明是他想尽办法要来一探究竟,最后却轻易被真相吓得情绪失控,太逊了。

沧泽没再继续说这个话题,抬眼看向远处,“那边有扇门。”

他指了指前方,沈照已经对「这里有通往山下的捷径」这个设想不抱希望了,他无精打采地朝门边走去,原先心心念念想要进来的密室,到头来一秒钟都不想再待了。

门的背后是一条算得上宽敞的小道,两人沿着路走了一会,就重新回到了后院的一间杂物室。

地面的空气清新无比,但沈照满脑子都是刚才在密室里所见到的景象,总觉得鼻腔里充盈的都是尸体的腐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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