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月洞箫
这天,小五吃到了人生第一顿饱饭。
长久以来的空虚让她又急又快地将饭菜送入口中,直到肚子传来不适,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吃撑了。
饭后,小梅带她在归梦楼里逛了一圈,算是消食,直到在傍晚,才将她送到房间休息。
归梦楼分为前厅和后院,前厅接待来客,后院则是姑娘们的私人居所,但只要客人出的钱足够,这地方也能变得不再私人。
如今小五歇在乌柳的青门阁中,在后院诸多屋舍里,属青门阁离前厅最远,清幽少人,是个不错的休息之所。
然而,小五却没能休息好,她闭眼躺在松软的床上,迟迟无法睡去。
乌柳的话不停在她脑海里回荡,她忍不住去想,明日乌柳又会说些什么。
劝她穿上好看的衣裳去见陌生的男人?坐在他们旁边陪着喝酒?还是想到这里,小五不由屏住呼x1,双手不安地紧紧攥住身上的被子。
良久,小五依然没有睡意,在屋子里待着有些闷,于是她决定出去透透气。
夜se迷蒙,万籁俱寂,周围似乎没有任何人,小五紧绷着的心顿时松弛不少,迈开步子朝外走去。
凉风拂过,带来的不止草木气息,还有一阵依稀的乐声。
乐声宛转而缥缈,好似诉说着道不尽的寂寞与哀愁,小五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
当她来到后院一方水池旁,乐声渐渐清晰起来。
抬眼望去,却见一道人影站在水池前,那人身形颀长,手中正握着一管玉箫吹奏着,白衣映在池水中影影绰绰,仿佛天上那弯明月。
此音此景,让小五不禁入了迷。
呜呜的箫声戛然而止,小五看见那人放下嘴边的箫,朝她看了过来。
那是一副画上才有的清隽容颜。
小五看呆了,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到了别人,连忙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盯着你看的,实在是、实在是我从来没见过像姑娘你这么好看的人。”
沙沙的声响从地面传来,白靴踩在草上,逐步移至小五身前,小五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清清冷冷的眼睛。
“像你这样傻到连男nv都分不清的人,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那人的嗓音听上去同箫声一样空幽,但赫然是个男子。
这个事实给了小五不小的冲击,她反复将人扫了几遍,仍有些犹疑:“你是男的?”
白衣人没有回答,只是用冷淡的目光看着她。
他的沉默便是答复。
一瞬惊愕后,小五急忙后退几步,拉开了和白衣男子的距离,半是警惕半是怀疑:“寻常男人不可进归梦楼后院,就算是得到准许的客人也不可随意走动,你要是能快点离开,我也许可以不告诉别人。”
白衣男子面露厌恶:“别把我和那些肮脏的p客混为一谈,再说,归梦楼的规矩,我可要b你这个新来的清楚得多。你走得离住处太远,如果被人看见,那结果才是糟糕。”
男子将拿着玉箫的手背在身后,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抹白se的背影渐行渐远,似乎也越来越淡,小五望向远处,这才发现,原本夜幕已悄然退却,一道似出未出的光出现在了天边。
竟然已经第二天了!
惊讶的同时,小五匆忙往回赶,在天还没完全亮前浅浅睡了一会儿,待到天光大亮,便按照约定去找乌柳。
一踏进屋,一gu昨日没有的浓郁幽香迎面扑来,小五轻嗅几下,很快闻出是玉兰花的香气,然而屋里并不见玉兰花的踪影。
香气来自乌柳身上。
注意到小五好奇的目光,乌柳抬手指了指她的发髻:“不用猜了,你闻到的香气来自我梳头时用的头油,里面加了玉兰花露,所以会有玉兰花的味道。”
她似乎不yu在这个话题上多谈,简单解释后,转而问道:“你昨晚休息得可好?”
提到昨晚,池水边那个白衣男子的箫声和面容立时浮现在小五脑海里。
小五本打算如实告诉乌柳,但话到嘴边,莫名犹豫了。
最终,小五选择将自己和那男子的遇见隐瞒了下来,点头答道:“挺、挺好的。”
乌柳发出一声呵笑:“你总是能给人带来意外,当初我刚到这里时,可没有你这般平静。陌生的房间,陌生的面孔,就连窗外的夜空也是陌生的,没有一样能让人安心入眠。”
乌柳的声音渐渐变轻,仿佛和她的思绪一起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关于过去在归梦楼的第一个夜晚,乌柳至今仍未忘记,而且还将一切记得清清楚楚。
不同的夜晚,不同的人,却拥有着近乎相同的经历,小五感到安慰的同时,又多了几分恐惧。
将来她也会像乌柳现在这样,对许多年前的过往难以忘怀吗?
在小五胡思乱想的时候,乌柳意识到了她的失态,将不小心泄露的脆弱尽数收回,又变回了平常那个有些冷傲的姑娘。
乌柳看向小五:“既然昨晚你休息得不错,那今天你就去吧。”
乌柳语气平淡,却着实让小五一惊。
小五眼睛登时睁大。
“去做什么?”
乌柳轻笑:“别担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接客对你这个年纪的姑娘还太早,不过也是时候该准备起来了。”
“准备什么?”
乌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我们这些在青楼里nv子,要想过得好,就得要客人喜欢。想要一时讨得客人欢心,一副好看的皮囊或许可以,但若想要长久留住客人的心,光凭一副好看的皮囊一定是不够的。”
小五明白了乌柳的意思,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如果想要长久留住客人的心,应该怎么办?”
乌柳素来淡淡的神se中少见得露出几分认真:“能成为楼里红牌娘子者,更有甚者能被选为一城花魁者,都担得起时人一句‘se艺双绝’,可见学会一门好的技艺有多重要。”
小五琢磨着开了口:“所以姐姐是打算教我学艺?”
却见乌柳摆摆手:“艺有多种,琴、棋、书、画、歌、舞,就算我有心想教,也没有这个本事,不过我们归梦楼专门聘请了老分别jg通这六艺的老师,你可以从他们那里学,他们每周会过来授一次课,今天就是他们授课的日子。”
小五反应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那我如果想学,是不是现在就得去上课了?”
“嗯,是这样没错。”然后,乌柳把地点告诉小五,“上课的地方叫长阁,你知道在哪里吧。”
小五点头。
虽然没去过,但昨天小梅带她参观远远指给她看过,长阁位于后院的最深处,也是归梦楼仅有的一栋六层高的建筑,要找到并不是难事。
知道了要去的地方,小五抬脚走向门口,正要推门出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乌柳整了整衣裳的褶皱,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小五回过头:“姐姐是要陪我一起去吗?”
乌柳微微一顿,片刻后才恢复自然,只听她掩嘴咳了一声,说:没有,我是打算出门去买点润嗓子的药,青门阁和长阁离得不算远,你一个人去也行的吧。”
话音未落,就先从门槛上跨了过去。
小五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没多想,随即朝着乌柳的相反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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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鼓掌欢迎男主之一━`?′ノ亻!
归梦楼最冷僻之处,此时此刻,却最为热闹。
等小五循着记忆找到长阁,长阁前已经聚集了二十位与她年龄相仿的nv孩,想来这些nv孩也是被归梦楼买进来的,可小五在这里待了也有一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们。
nv孩们也是头一次见到小五,纷纷转过脸,议论起来。
“喂,你们认识她吗?为什么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就是昨天乌柳姑娘亲自带回来的那个。”
“原来就是她啊,看来咱们这批人里又要多一个‘特别’的人了。”
小五本想过去打个招呼,但钻进耳中的议论止住了她的脚步,那群nv孩隐隐的敌意让她转而挪到角落里,静静站着,不发一言。
很快,长阁的门开了,小五跟在最后,小心往里走。
长阁共有六层,每个楼层的老师都不同,六名老师各有所长,分别负责教授琴、棋、书、画、歌、舞这六项技艺,至于学什么、学多久,则由来这里的nv孩自己决定。
初到长阁,小五决定每层都去看看,她先进歌室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在其他几个地方转了一圈后,最后才来到顶层的琴房。
因为大家怕累不愿意爬高,偌大的琴房竟空无一人。
不过,这里并不冷清,各类乐器陈列得井井有条、不蒙一尘,可见时时有人在此弹音奏曲。
进入琴房后,小五脚步不自觉变轻,因为地上立着的、架上摆着的、墙上的挂着,都是她从未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乐器。
这种陌生既让人胆怯,也让人生出探索之心,小五带着好奇的目光,慢慢地往里走。
路过一张矮桌时,小五停了下来,桌上摆放着一把系有七根弦的乌黑长木,古朴而深沉,莫名x1引住了她。
盯了半晌,强烈的好奇终于战胜谨慎的心,小五凑近过去,伸出手,想要在上面0一0。
然而,就在她手指快要触碰到琴弦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谁允许你乱动了?”
小五嗖地收回手,下意识便开始解释:“对不起,我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的东西不能动”
转过身,便见一位青年男子出现在琴房门口,归梦楼只收姑娘,不用问,他一定就是外头聘来负责教授琴艺的老师。
小五想再说几句好好表示歉意,却在看清楚男子模样之后,将话都抛到了脑后。
白衣玉箫、清俊出尘,这不就是昨天夜里她在池边偶遇的那个人吗?
只愣了一秒,小五立即反应过来。
怪不得她能在不准男客入内的后院见到这个人,如果他是老师,一切就说得通了。
今日是长阁开放授课的日子,他作为老师提前一天过来准备,所以见到她才会不慌不忙。
而她竟然把他当成了偷溜进来的客人,还威胁着要把他赶走。
小五尴尬得脸直发烫。
“是你啊,昨天那个傻丫头。”青年男子也认出了小五,面上稍微和缓了些,“算了,念你这次是初犯,我就不计较了。”
然后问:“叫什么名字?可是来学琴的?”
小五忙点头:“我叫小五,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男子从门口进来,一步步向她走近,纯白的衣角轻轻飘起,从墙边放着的一排乐器上扫过。
只听他悠然的声音从唇间传来:“玉山,玉石的玉、山水的山,大家都称呼我为玉山先生,当然,直呼名字也可以,我并不介意。”
小五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犹豫半晌,张口时还是在后面加了先生二字:“玉山先生,请多指教。”
小五拘束地鞠了一躬。
玉山来到小五面前,虚扶了她一把,然后说:“琴之道,在jg不在多,在深不在广,你看看,对哪种乐器最感兴趣。”
不久以前,小五就将琴房中的各se乐器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她早在心里做好了决定,因而玉山一问,立即答道:“这个。”
目光毫不犹豫打在手边桌上的七弦长木上。
玉山注意到她目光所向,指着桌案确认:“你想学古琴。”
古琴,原来它叫古琴。
小五默默念了一遍。
莫名的,两个字在舌尖久散不开,牢牢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小五声音不大,但格外认真:“我想学古琴。”
“你以前学过古琴吗?”玉山问。
“没有。”小五一下局促起来,“先生,以前没学过,现在就不能学吗?”
玉山听了这话,一阵无言,摇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我只是想知道该从哪里教起,只要有人愿意学,我这个做老师的自然肯教。既然你没有学过,我就从头教起好了。”
说完,示意小五到桌前坐下。
短短两次的见面,小五已经被玉山说了两次傻,饶是她自认不是什么聪明人,可被人说成傻子,心情还是忍不住变差。
而且,这位玉山先生似乎不像她所想的那样,并非那样出尘如仙、温润如玉的人物。
小五一边移到古琴前,一边悄悄撇了下嘴。
“左手按弦、右手拨弦,你先试一试。”小五坐好后,玉山开始上课。
小五听话地把手放到琴上。
她正要以指拨琴,忽然琴身一颤,随之荡开的琴弦,在她收回手前,极快地在她指腹上留下了一记划痕。
不知什么时候,玉山将挂在腰间的玉箫拿了下来,往桌上狠狠一杵,小五一抬头,就看见他面se严肃,正以锐利的眼神盯着她那双抚琴的手。
玉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的两只手是在弦上,别像弦下的琴木那样僵y,还有,你的右手别离琴头太近,那样弹出来的声音又g又难听。”
小五:“”
小五边调整姿势和位置,边默默叹了口气。
三个时辰后,课程结束。
小五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下走,时不时抬起酸疼的手臂活动几下。
经过拐角时,眼前忽地掠过一道浅粉se的影子,那是个和小五一样身材纤细的nv孩,但她似乎更为有力,脚下又快又轻盈,带着裙摆飘动不止,沿台阶旋然而下,好像蝴蝶在飞舞。
“楚楚,下回可别再迟到了,不然我就去跟你姐姐告状!”
“知道了知道了。”叫楚楚的nv孩应是应下了,不过从那渐渐变轻的声音不难看出,她并没有往心里去。
“真是的!”另一个说话的声音有些埋怨,但更多的是宠溺。
小五探头看了一眼,留意到声音的主人来自五楼舞室,应该是之前见过、负责教舞的舞姬云袖。
小五没出声,默默记下后接着往下走。
待离开长阁回到青门阁,时间已来到傍晚,小五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又被叫起来,招呼着去乌柳屋里吃饭。
然而,屋里却不见乌柳。
叫完人去端菜的小梅这时正好回来,小五便问:“小梅姐姐,乌柳姐姐是还没回来吗?”
“应该快了,你要是饿就先吃好了。”
“没关系,我和你一起等。”小五笑着回完,拿了张凳子在饭桌乖巧坐好,朝然后看向门口,嘟囔了一句,“该不会迷路了吧?去买个药需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吗?”
小梅端菜的手一顿:“姑娘和你说,她今天出去是为了买药?”
“对,说是治喉咙的药。”小五说完,瞥去一眼。
只见小梅放下餐盘后,手在衣服上0了又0,脸上的表情莫名浮出几分古怪。
不过之后她没再多问,转而和小五聊起了别的事情。
本以为这样便算揭过去了,不想乌柳的归来让这个已经沉下去的话题又浮了出来。
“饭菜都齐了?看来我回来得有点晚了。”乌柳的声音先她的人一步抵达。
出去了一趟回来,乌柳的心情显然舒畅许多,进门后一直到桌边坐下,脸上都带着笑意,不像吹了一路萧瑟秋风,倒像是从充满暖意的春光里走来的似的。
相b之下,小梅的脸se就不太好看了。
小梅的眼神紧紧盯着乌柳,好一段时间后,开了口:“姑娘,你见到陈老爷了吗?丢在他那儿的簪子取回来了吗?”
正在埋头吃饭的小五听到后一愣。
这下他明白方才小梅古怪反应的原因了。
今天出门的缘由,乌柳给她和小梅的解释,似乎截然不同。
“见到了,但簪子被他府上的下人收拾掉了,没能找回来。不过陈老爷一向大方,又给了我一支新的。”乌柳说着,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根镶着绿松石的鎏金盘簪。
“b之前那支好看很多。”小梅的眼神在金簪上停留一瞬后,又回到乌柳身上,试图透过她的脸看穿她的心思,“除了这个,你还有带别的回来吗?”
小五依然低着头,但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她转动眼珠,用余光去看,正好捕捉到乌柳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回来的时候本来还想带点润喉的糖药回来,但很不巧,药铺的伙计告诉说已经卖完了,让我明天有空再去。唉,我的喉咙又要难受一个晚上了。”乌柳如是说道。
听了乌柳的解释,小梅立马接说:“既然姑娘觉得难受,那明天换我去好了,就这么决定了。”
乌柳抿了抿唇,还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出声,拿起筷子不断夹菜往嘴里塞,仿佛这样才能把刚才没能说出的话压下去。
乌柳今天独自出门,她到底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但小五的直觉告诉她,乌柳没有说实话。
更让人意外的是,小梅也是一样的想法,想不到脾气火爆、大大咧咧的她,竟还有敏锐细心的一面。
小五隐隐感觉到,对于乌柳的隐瞒,小梅心里怀着一gu夹杂着防备的担忧。
晚餐前的这番对话让气氛有些尴尬,三人围坐在桌前,各自闷头吃饭,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在屋里回荡。
为了不让沉默继续蔓延,小五主动开口,挑挑拣拣地讲起今天初次在长阁上课的经历,谈及琴艺时,她的语气里不禁多出几分情绪。
“古琴倒是挺有意思,但我好像不是学这个的料,先生教指法的时候几次快要发脾气,下课后还反复叮嘱我最好买把琴回去多练,不然恐怕以后跟不上进度。”小五说着说着,头慢慢低下,开始微微扬起的唇角也因失落耷拉下来。
乌柳和小梅听了,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齐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已经学完指法了?”
“玉山先生还准你下次去他那儿上课?”
她二人同时发问,问的问题又那么莫名,小五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点了下头,小五反问:“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只见小梅将手中筷子拍在桌上,嘴皮激动地翻动不停:“哪哪儿都不对!那位玉山先生可是出了名的挑剔,之前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想跟着他学琴,他都看不上,不是就嫌人没天分,就是嘲人不努力,稍不如他意就会被他痛斥一顿。”
小五回忆起自己刚到琴房时里面空空荡荡的场景。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她今天学了半日古琴,也没见到除她以外来上课的学生。
听了小梅所说,再回想起课堂上的经历,小五不禁有些担心,担心如果继续跟着玉山学琴,哪天她的脑袋会像今天的琴案一样,在他的玉箫下挨上那么一下。
小五的眼神在小梅和乌柳之间左右来回:“那,那我还要不要去听玉山先生讲课啊?”
小梅双眼瞪大,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当然要去了,玉山先生肯教你,说明他看得上你,你有天分啊。”
小五咬住筷头,嗫喏道:“可他听起来很难相处的样子,我跟着他真的能学好琴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起劲时,一直未出声的乌柳忽然cha口。
乌柳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先问小五:“其他暂且不论,歌舞这两项你今日试听过没有?老师又怎么说?”
“一个说我音se透亮、天生条件不错,可惜练多了容易坏,”小五回忆着,脸上多出几分赧然,“另一个说我身子太y、起步太晚,要想练好恐怕下一番苦功。”
乌柳坐在旁边,悠悠提起手边的茶壶,等小五说完话,她正好给自己沏好了一盏茶。
热气伴着茶香氤氲而上,模糊了乌柳的容颜,连她眼底那一抹犹疑也一并掩盖住了。
不过一瞬,乌柳就又动了起来,只见她轻轻吹去水雾,含着盏边细细品了一口茶:“既如此,你还是专心跟着玉山先生学琴吧。”
小五微微一愣:“姐姐你也这样认为吗?”
“你不知道,这位玉山先生可大有来头,人家可是从教坊司出来的。”乌柳放下茶盏,将其推到一边,然后给小五解释起来。
卖身求存为妓,妓又有多种,如归梦楼这样的民间青楼,里面的姑娘称作民妓,至于地位最高、待遇最好的,当属官妓。
教坊司便是训养官妓的地方。
官妓多为获罪的官宦之后,资质上就高出一等,又因侍奉皇室吏员,受过专人调教,与一般的风尘nv子大有不同。
玉山再往前的来历虽不甚明了,但可以肯定是,他曾经在教坊司待过。据传,三年前他得贵人相助,得以消除贱籍,之后来到淮州,重c旧业,当起了乐师。
人们对玉山的评价贬褒不一,有人说他清风霁月,也有人说他高傲轻狂,但他在音乐上的造诣,从无人质疑过。
“所以,你若能跟着玉山先生学习琴艺,即便将来达不到他那样的水准和境界,只要能够得到一二分真传,也足够你用了。”乌柳目光定定,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语重心长。
乌柳说得这样多,小五哪里还会不明白,学琴这条路虽然难走,但倘若能走到头,便能看到光亮。
人生在世,不该遇到一些困难挫折就止步不前,更不该只顾当下,不着眼未来。
至此,扰乱心绪的杂念全部消散,小五眼睛冒出坚定的光:
“我听姐姐的话,只要玉山先生还愿意教我,我就好好在他手底下学。”
听她这样说,乌柳露出满意的笑容,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递给小五。
荷包用料轻薄,入手却沉甸甸的。
小五隐隐猜到荷包里面装的是什么,但目中仍有些许茫然。
看向乌柳,却见她转过头来,露出半边素淡的脸,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既然要好好学,那就先去买把琴回来,这个月我花得有些多,里面剩的银子要是不够,你就先用我的名义赊着,到时候我再去补就是。”
小五在荷包底的手微微颤抖。
从她有印象起,父母的疼ai就没有落到过自己身上,有好东西都先紧着她前后的姐妹兄弟,轮到她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她早就收起了期盼,一直以来都只听话,不开口。
久而久之,她习惯了这种日子,以至于有一天有人为她付出时,她无所适从。
酸意涌上鼻尖,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小五低下头,本想默默等这阵难受过去,可身t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她走上前,拉住乌柳的双手,哽咽道:“谢谢你,姐姐。”
相识仅有两日,小五自然清楚,乌柳这么做并非出于对她的疼ai,大约也不含真心,但乌柳给了她不曾t会过的关怀和照顾,光是这点好意,就足够让她怀有十分的感动和感激。
x口有什么在澎湃着,小五担心再下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立马转身跑了,留另外两人在屋里。
乌柳低着头,怔怔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
其实,在被握住的那刻,她下意识是想ch0u回自己的手,但现在想想,就像刚才那样放着不动,似乎也不错。
手上余温让她的手停在原处,一寸也没挪动。
良久,乌柳才收回目光,转身望向窗外。
正在收拾碗碟的小梅注意到了,问:“姑娘,你在看什么呢?”
乌柳轻声回答:“看夕yan。”
闻言,小梅跟着探头向外看去,不过没一会儿就将头缩了回来。
“有那么好看吗,看那么久?我看着和以往也没多大区别。”小梅两眼疑惑。
不就是一个红灯笼似的大圆球,日复一日地往山后面躺。
小梅心思简单,乌柳想的却b她多得多。
乌柳望着天边那轮的残yan,微微出神:“大约是因为心情不同了吧。‘夕yan无限好,只是近h昏’,以前临窗眺望,想到的只有句话,心中总不免郁郁。”
“那现在呢?”
“现在”乌柳停顿了下,嘴角浮出淡淡笑意,“现在觉得夕yan沉落也没什么不好,后头来的夜se虽然深沉,但叫人心里宁静。”
霞光透过窗口照进来,淋在乌柳头顶,一路顺着浓密的秀发散开,将她的面庞笼罩其中。
乌柳静静坐着,在橙红se光辉的映衬下,看起来格外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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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间,小五在小梅的陪同下从归梦楼后巷步出。
冬天近了,g燥的风染上丝丝寒意,门一开就扑到了小五脸上。
小五却丝毫不觉得冷,很久没能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呼x1着新鲜空气,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
小梅另有事要办,于是先把小五送到琴行前,让她自己进去买琴。
两人分开,约定好一炷香之后,在琴行门口会合。
与周围的商铺相b,琴行的生意略显冷清,来往的客人只有零星几位,不过他们的穿着打扮似乎b一般人要讲究一些。
小五低下头,来到柜台前,细声向琴行老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你要买琴?”老板注意到小五空荡荡的身后,有些奇怪,“怎么,你家大人没有一起来吗?”
“他们他们等会儿就来,让我先自己看看。”小五转开头,不yu多言。
“这样啊。”老板点了点头,并未在此事上过多深究,“正巧,我昨日刚进了一张新琴,只是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喜不喜欢,你在这里稍等,我这就去拿过来让你瞧瞧。”
琴行老板转身,身影隐入柜台深处,等他再出现时,手里多抱了一张古琴。
墨黑铺满了琴身,但墨黑之中还有飘着丝丝缕缕的yan红,在透亮的漆下,仿佛一抹被压下的迷人秾丽。
小五虽然未曾言语,但眼睛落到这张古琴上后就没有移开。
旁边的老板问:“要不要试试?”
小五眼睛一亮:“可以吗?”
老板微笑着把古琴轻轻放到台面上:“当然可以了,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它究竟适不适合你。”
小五将手放了上去,试着拨了拨琴弦,“叮”的一声,好像水滴沉入湖泊,又danyan开圈圈涟漪。
小五莫名心中一动,原本打算浅试即止的手迟迟没有收回,跟随感觉,弹奏起来。
虽还没正式开始学曲,但她曾听玉山用洞箫吹过一段,初遇那夜里含着哀伤的曲调不知不觉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小五目光凝在琴上,边回忆边移动手指,由于不熟练,弹出来的琴音总是断断续续,但她投入的专注给琴音添上了一种别有不同的x1引力。
待小五拿开手,再抬起头时,发现琴行老板眼里多出了之前没有的亮光。
“小姑娘,你学古琴多久了?”他问。
“我才学没多久,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琴行老板竖起大拇指:“不不不,你才学琴,能弹成这样算非常有天赋了,等再过段时间,这首《长相思》肯定能弹得更好。”
原来这首曲子叫长相思。
小五默默在心中记下曲名。
“谢谢您。”羞涩一笑后,小五指着古琴问,“对了,我想问问,这张古琴您打算怎么卖啊?”
老板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两。”
二十两银子?!琴行老板给古琴的报价b她这个人的身价还要高出一倍。
小五没立即回复,背过身,拿出藏在怀里的荷包,用手掂了掂分量。
虽说古琴的价格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但乌柳给的银两应该足够支付这笔开销,而且乌柳也亲口说过,无所谓她花多少,哪怕要以她的名义赊账也可以。
即便如此,小五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地付钱。
她想买下琴,也想尽可能多省点钱,不让荷包完全空瘪地跟她回去。
小五问:“老板,能不能再商量一下?我家里并不富裕,二十两这个价格怕是负担不起。”
“那就给你便宜五两,十五两。”想了想,老板改口道,“做这把古琴的斫琴师可是个中好手,更别说琴身和琴弦的用料了,就是我也是排了好久才等到。”
小五有些心动,但也没忘问:“这琴既然这么好,您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呢?”
老板张着口,没能立刻说出话,但他很快就换上了遗憾的表情:“我何尝想自己留着,可我这个人虽然做着琴行的生意,在古琴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如果为了私心将琴留下,反倒辜负了这把琴,还不如将它交出去,或许能落到有缘人手里。”
小五清楚琴行老板这番话只是托词,但她也实在不想错过这张古琴,内心纠结过后,报出她所能接受的最高价位。
“再便宜五两吧,十两怎么样?”
小五睁着一双又灵又亮的眼睛,让人招架不住,没过多久老板就心软下来,咬牙点了点头:“行,十两就十两。”
小五笑弯了眼,数了十两银子交给老板后,就急急伸出手,要把古琴抱到怀里,可她太过瘦弱,才抬起琴头就已经非常吃力。
琴行老板见状,好心提议:“你一个小姑娘怕是拿不动吧?你可以先走,等会儿我找人帮忙把琴送过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您!”
“谢什么,应该的。”老板问,“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得知道地方才能把琴送到啊。”
“我住在归梦楼,您把琴送到归梦楼就行。”
小五沉浸在购得古琴的喜悦中,全然没在意旁的事,听到问题就答了,话一出口,见到琴行老板愣怔的脸,还有周围客人或诧异或打量的眼神,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一阵平静后,一名妇人露出厌恶的神se,冷冷道:“好nv不为娼,小小年纪就这么不知羞耻,真不知道是脸皮厚还是不要脸。”
渐渐地,其他客人也随之议论起来,有人嫌弃地别过头,也有人捂着嘴偷偷发笑。
来自周围人的鄙夷和恶意像是一盆水,兜头泼下来,让小五刹那间浑身充斥着冷意,她仿佛被冻住了,在原地一动不动,话也不说。
深深低着头,跟个罪人似的。
琴行老板看她这模样实在可怜,忍不住开口:“有话可以好好说啊,为什么非要出口伤人呢?”
老板本意是想劝解,不曾想那妇人听后态度更加恶劣。
她几步走到柜台前,对着老板嘲讽道:“做生意做到妓nv头上去了,怎么,你也想哪天上门当她的客人啊。”然后手指指向小五,破口大骂,“就你这种千人睡万人躺的贱货还弹琴?也不怕把琴弄脏了!”
没人敢再多说什么,小五更是越发感到羞愤,整张脸涨得通红,袖子下的手搅在一起,恨不得能搅出麻花来。
忽然,一片雪白的衣角越过门槛,衣角的主人一进来,锐利的眼神直直s向那名妇人。
“这位夫人,你怕是犯糊涂了。”
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小五下意识抬起头。
果然,她的感觉没错,说话的男人的确是她认识的人——乐师玉山。
小五一时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玉山。
那妇人也是一愣,待她回过神来,脸se瞬间沉了下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对质问,玉山神se不变,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只见他直视那妇人的眼睛,发问:“夫人方才所说,是不是认为出身青楼的nv子都肮脏低贱?”
妇人双手环抱x前,眼神中充满轻蔑和鄙夷:“我难道说错了?这种只要男人给点小钱就可以脱掉衣服陪睡的nv人,就是肮脏低贱!”
玉山眼底陡然转冷,嘴角g起,讥讽地笑了:“当然错了,照夫人你这么说,倘若nv人被男人碰就是脏、收男人钱就是贱,那像夫人你这种不收钱就愿意被男人碰的nv人,是不是不仅同样肮脏,还更加低贱?”
妇人愣愣听完,半晌没有说话,等她反应过来,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你说的都是什么歪理,我看你就是故意来找茬的!”妇人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指向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