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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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与天子细水长流

 

解决问题之后,刘傲将虎子拎起,放至殿门口墙边,见王莽就在殿外石阶上背手站着。

白天才污蔑人家、把人得罪完了,这会儿用到人家,还得厚着脸皮和人家打招呼。

他心里正犯嘀咕,却听王莽说道:“时候不早了,陛下回去歇吧,明日须得早起上朝。”

刘傲心里本就十分不爽,一听说“上朝”,便耐不住烦,横下心摆烂道:“谁爱上谁上,朕反正不去。”

王莽冷冷回了一句:“横竖躲不过,何必费这力气挣扎。”

刘傲没好气道:“我不懂为什么非要搞这种假模假式的上朝,那些破事是我说了算的吗?还不都得听‘你们王家’的?”

王莽扭头,盯着他审视再三,忽然缓缓提起一侧嘴角,说道:“陛下想‘说了算’,否则便不上朝?”

“不是啊,我就不想上朝。”刘傲澄清道。

王莽却冷笑着眨眨眼,一副“你不用说,我懂了”的神情。

刘傲见同他说不明白,便转身回寝殿去了。

诺大的宫室里万籁俱寂,唯余风声,显得格外阴森。地上一排铜鎏金的宫灯,是宫女形状的跪俑,黄澄澄的面庞在黑暗中被烛火照得影影幢幢,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怖。

刘傲心里毛毛的,一个人待不住,惊惶中冲外边儿失声叫道:“王莽!你过来!”

王莽进来垂头行礼,刘傲嘴硬道:“未央宫布防空虚,若有歹人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王侍郎,朕特许你今夜留宫陪宿。”

王莽一听这话,身上又刺挠起来,侥幸挣扎道:“臣并非内侍,按律不该留宿宫中。”

“你怕啥?又没别人看见。”刘傲凤眼一虚,冲他挑挑眉。

听这意思,天子把宫中阉宦支走,正是为方便与他行事?王莽顿时焦灼无比,不知此番如何躲得过去。

总不能直说“我害怕”,刘傲眼珠转了转,故弄玄虚道:“朕有正事同你说,隔墙有耳,须得谨慎从事。”说着倒头一卧,拍了拍身边龙榻。

王莽犹豫了片刻,才合衣在他身旁直直躺下。所幸这回没叫他脱衣。

说什么呢?刘傲脑筋转得咔咔直响,终于想到一个话题。

“所谓‘天地之性,人为贵’,子也说过‘仁者爱人’。太监制度泯灭人性,宫里这些婢子也大多是未成年人,我真不想用他们,不是瞎闹。但我感觉阻力会很大,连他们自己都没这个意识。”

王莽大松一口气,停了一瞬,应道:“陛下有心遣散宫中阉宦奴仆,其实并非难事。只是须下得十二分决心,若瞻前顾后,朝令夕改,则万难成事。”

不知怎的,刘傲感觉王莽对他的态度突然变好了。

“若陛下当真弃绝阉人,亦不喜宫娥婢女,可命淳于长亲选麾下几名司务兵入宫随侍。行伍之人性情刚毅,规矩谨慎,不生是非。”

“嗯,”刘傲听他语气稍缓,又耍起花招来,“朕打算以罢朝相要挟。他们一日不放阉人出宫,朕就一日不早朝!”

废除太监制度想来没那么容易,刘傲便可以此为由,躲避每日早起上朝。

王莽却道:“早朝虽形过于实,却是天子执掌江山、号令群臣之象征。陛下若不早朝,难免有人蠢蠢欲动。一旦权柄旁落于人,再想收回,可就难了。”

刘傲本来不困,他这番话一说,睡意立刻汹涌而来。

他喜欢侧卧,以前在家里睡觉都搂着马猴烧酒等身抱枕,两腿间不夹个东西,总感觉缺了点什么。于是他翻身往王莽身上一扑,心想,反正都是直男,抱一下还能弯了不成,很快便坠入梦乡。

王莽却难以入眠。天子三番五次目挑心招,眼下虽不至于强迫他,可时间一长,难免失去耐性。他若不从,势必得罪主上,到时前途尽失事小,稍有不慎便人头落地、祸及家人。

为今之计,只有虚与委蛇,装作要与天子细水长流、不急于一时贪欢,尽力与天子周旋;期间尽量多往政事上努力,成为天子亲政之左膀右臂,揽些实权在手,即便有朝一日失去圣眷,仍可凭这些权势自保立足。

天子虽任性孟浪,心地却不坏;生在帝王家,竟不愿奴役下人,颇有仁心大爱。若天子有心摆脱太后遮天蔽日之手,他王莽倒也未必站定王家那边。如此一番盘算,渐渐他也阖上眼皮。

无人叫起,两人这一睡,就睡到天光大亮。

王莽猛然惊醒,睁眼却见自己与天子两腿交叠着,面对面搂抱在一起。他急忙跳下龙榻,摇晃天子肩膀,将其唤醒。

刘傲哈欠连天,痴愣愣呆着不动。王莽只得扳动他手脚,像摆弄木偶似的,为他穿戴齐整,又服侍他盥洗、吃了口茶,随后引着他走出殿来。

阶下一个身高体壮、披着金甲、刀眉虎目的络腮胡大汉,冲刘傲跪拜行礼:“臣淳于长恭请圣安。”

刘傲终于清醒了些,走过去拍拍那人宽厚的肩膀:“啧啧,这身板儿,好。”

那壮汉咧开嘴,呵呵笑得爽朗,接着拱手道:“谢陛下。太后有旨,今日由臣为陛下护卫。”

刘傲点点头:“有劳淳将军。”

那人又哈哈笑了两声,像座移动的小山一样跟在刘傲身后,与王莽一前一后护送刘傲上朝。

走出几步,刘傲向王莽搭话:“你这兄弟还挺活泼。”

王莽扭头看他一眼,诧异回道:“淳于……将军,的确为人豪爽,深受朝野爱戴。”

刘傲顿时窘得脚趾抠地,急忙哈哈假笑:“看把你能的,朕怎会不知他姓淳于?逗他玩儿呢!”

这淳于长乃太后王政君的外甥,与王莽一样,因照顾重病的前任大司马王凤受到赏识举荐,才提了校尉诸曹,在京中屯兵镇守。此人处事圆融,极擅察言观色,且长袖善舞,于各方势力间游刃有余。因而他虽不姓王,却是近来王家一力扶持的青年才俊。

千秋万岁殿外,跪着两排紫衣阉人。刘傲瞧见他们,便想起昨晚与公孙澄那出闹剧,心里便烦躁起来。又想到王莽告诫他,遣散阉人要下“十二分决心”,不可半途而废,于是停住脚步,背手严肃道:“朕说过,不想再看见这班东西!”

阉人们闻言纷纷将头埋进怀里,缩在地上不敢动。

“滚!”刘傲鼓足勇气吼了一声,阉人们再待不住,嘴里念叨着“奴婢该死”,排着队跑了。

王莽拧眉道:“如此便无人喊朝了。”

淳于长笑道:“这有何难?”随即叉腰站定,提一口气,冲殿内狮吼一声:“上驾到,跪!”

声浪震得刘傲脑袋嗡的一下,别说群臣了,连王莽都被吓得膝头一软,径直跪下了。

刘傲勉力稳住步伐,破天荒的,孤身一人穿过趴在地上的文武百官,踱步走上殿去。嘴里还替自己找补道:“看吧,朕就说吧,是不是比那群没根儿的喊得响?”

文武百官却不买账。有人立即站出来指责淳于长越俎代庖,刘傲想,赶走阉宦是自己的主意,不能让淳于长背锅,便说了一句,“朕嫌阉宦阴柔雌弱,朝堂上应有浩然之气”,没想到竟招来一波更严厉的攻讦,甚至连淳于长纳寡嫂为妾的私事也被当堂揭露出来,场面一度十分难看。

又有人重提昨日河间王刘元的事,指责王莽“假传圣意”、挑拨天子与宗室关系。刘傲搜肠刮肚想起一句初中历史课本上的话:“强干弱枝,才能稳固皇权”,此言一出,可捅了马蜂窝,一些刘姓宗亲纷纷起来,痛骂淳于长和王莽是“佞幸之辈”、“蝼蚁得志”的小人。

大司马王音看不下去,出言回护外甥淳于长与侄子王莽,又被几位御史群起而攻之,说他“任人唯亲”、“结党自重”。至此廷议彻底变成骂战,三公九卿吵成一团,刘傲再插不上话。

钟声敲响时,淳于长不敢再开口,刘傲只得自己拍案叫了声“散朝”,然后拎起龙袍直往外跑。王莽与淳于长则被群臣团团围住,迟迟脱不了身。

刘傲奔寝殿一路走,一路嘟着嘴生闷气。

真离谱,电视剧里的文武百官也不这样啊,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这皇帝当得太憋屈了。早上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上,走进寝殿也没人为他备好吃食。刘傲不禁犯起一丝后悔,没有人伺候到底还是不方便。

可当他迈进内殿,迎面却扑上来一个陌生男子。

“陛下!”那人身姿挺拔,半披着发,一双桃花美目闪着点点泪光,含情脉脉看进刘傲眼里,哽咽道,“臣以为此生再见不着陛下了!”

刘傲一句“你谁呀”还未出口,那人竟张开双臂拥他入怀,偏头亲了上来。

刘傲缩着脖子直往后躲,伸长手臂将那人推开:“你t谁呀?!”

“陛下还生气呢?”那人使手背抹一把泪,笑得明媚灿然,“太后责怪臣霸拦圣宠,令臣出宫为父守祭,臣不得不从。人说陛下连醉了几日,教臣好不揪心!”

我靠!刘傲这才反应过来,这货是张放!他怎么又回来了?!

张放与刘傲身量相仿,穿一身雪白滚银边的交领深衣,玉面红唇十分英俊。此刻他又拉住刘傲双手,星眸带泪诉说别后情伤。

刘傲将手挣出来,一时尴尬无比,语无伦次打岔道:“欸,张放你……朕不缺人伺候,你不……你还是……别来……”

张放抖睫哽咽道:“陛下可是伤怕了?那日与陛下分别,如同撕裂骨肉一般,臣同样,死也不想再经历一遭。陛下无需忧虑,今日未央宫幸无阉人值守,淳于将军已打点好宫门守卫,臣待一刻便走,神不知鬼不觉,并不惊动旁人。”

在他热切目光的注视下,刘傲尴尬无比,只得转身回避。

张放竟又扑了上来,从身后搂抱着他。“臣日夜思念陛下,醉里梦里全是陛下身影儿。”张放把脑袋搭在刘傲肩上,说不尽情话缠绵,“陛下可也想臣?”

刘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膈应得连声“欸呀”。

这可怎么办呐!刘傲急出一头汗。他小心翼翼缓缓用力,想把箍在腰间的手扳开,张放却越抱越紧,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

“陛下忍耐这几日,着实辛苦了。”张放说着,手便往天子袍下探。

刘傲浑身一僵,倒抽一口凉气。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阴沉的呼唤。

“陛下。”

是王莽。刘傲如获大赦,振臂甩开张放,急忙用目光向他求救。

“王莽,你有何事?”快说有事,随便什么事,求你了,莽子哥!刘傲眼巴巴瞅着面无表情的王莽。

“淳于长亲选四名兵卫入宫伴驾,于殿外等候陛下检阅。”王莽眼都不看他,语气冰冷,态度严肃。

刘傲如释重负,回头冲张放道:“朕先去瞧瞧。”

张放脖子一转,将发辫甩开,白了王莽一眼,跟在刘傲身后往外走。他经过王莽身边时,王莽突然开口,叫了声“侯爷”。

张放侧目满脸不屑,却见王莽直瞅着他道:“宫中耳目昭彰,侯爷还须低调从事,若再违逆长信宫旨意,只怕难有全身之法。”

“长信宫的耳目,不就是你王侍郎?”张放美目一翻,神情十分乖戾。

眼看这两人要掐起来,刘傲赶忙打岔,装模作样指着外面道:“欸,淳于长,人呢?”

淳于长原本是在替张放把守望风,万没料到天子不抓紧莺期燕约的时机,竟走了出来。见天子身后张放与王莽冷眼相对,淳于长看出其中暗流汹涌,好险没笑出声来。

天子走近,淳于长与四名兵卫一齐跪拜高呼万岁,其声铿锵。

刘傲欣慰道:“欸,这就对了,终于有点儿阳刚之气了。平身吧,往后你们就跟着朕,不必拘礼。”

淳于长起身笑道:“陛下宽仁。这几人在臣身边答应了几年,颇具眼力,陛下只管吩咐,如有伺候不周之处,抽几鞭子为他们紧紧皮!”

“不至于,不至于。”刘傲也放松下来,拍拍淳于长肩膀笑了。

张放偷溜入宫与天子幽会不成,又生一计,贴上来抱住刘傲臂弯,眨眼笑道:“陛下可知这泼皮新得了个宝贝?”又冲淳于长挑眉:“你那汗血宝马呢?说要进献天子,咱们可还没见着呢!”

淳于长立刻意会,拐他一肘嬉笑道:“要献天子,与你何干?你是天子何人?”

张放伸手作势要打他,淳于长挡开,拱手冲刘傲道:“臣斗胆请陛下移驾云门马场,臣已预备下走马席,恭候天子游幸。”

刘傲眼前一亮,哦豁,天子还可以出宫玩?眼前这两人好像对此习以为常,看来往常没少带昏君刘骜出去玩。

刘傲十分心动,刚要开口答应,忽觉有道审视的目光灼烧他后脑。

回头一看,果然是王莽。

“你们两个,把朕带坏了!”刘傲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憋不住笑意,“朕还有正事与王侍郎相商。”

淳于长闻言哈哈大笑,过去拽住王莽臂弯道:“巨君同去,有事车上议。走走走!”

王莽一步一顿,被淳于长硬推着,一行四人在兵丁的簇拥下,自南宫门小驾出宫。

淳于长安排王莽陪天子登上六马大车,自己同张放乘四马车随行。

车马一动,刘傲兴奋无比,掀开竹帘往外看去。

飞檐画壁的恢弘宫阙向后飞驰,盛夏午后炽热的空气,卷起阵阵自由的香风。刘傲心口大开,将宫中诸般烦心俗务统统抛诸脑后。

不多时便出了城,青石板路变成飞沙走石的黄土道,沙尘直往人眼里吹,他只好关了窗,不得不与王莽在不大空间里促膝对坐。

王莽两手攥拳按在膝头,一脸冷漠。

“哟,怎么又生气了?”刘傲歪头看他,又伸手捏住他下巴左右摇晃,“这不带你出来玩、散散心嘛,笑一个!”

应激之下,王莽反手钳住他腕子,怒目以对。

刘傲一怔,呆望着他,一脸不可置信。

王莽回过神来,赶忙跪下请罪:“陛下饶恕,臣万死。”

“无妨,起来吧。”从前总和寝室里那帮二货打来打去,为抢一口方便面汤底都能动手,刘傲倒没觉得被他捏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这货一点儿不领情,依旧阴沉着脸,垂头攥拳道:“臣不敢。”

这人还怪可怜的,刘傲暗自叹道。史书上说王莽少年老成,年纪轻轻就严肃板正,非常自律,大概因为他在家里不受偏爱,没人宠着他,他只能格外克己懂事,才能得到大人的夸奖和重视。

天子伸手托他手肘,他仍赌气似的不肯起来,像雕塑一样跪在地上,狭小的空间里满是尴尬的沉默。

刘傲不知,王莽如何忍辱含垢、勉强说服自己背负这弄臣的名声。如今一见张放,天子便眉开眼笑,显然并未抛却旧情;这样一来,王莽想利用天子的偏爱上位,便不得不与人“争宠”,岂不真成了献媚取容的小人?

张放与天子挨挨靠靠、态度亲昵,倒显得他王莽如跳梁小丑一般。他自来要强惯了,如何受得了这等屈辱?

刘傲哪里知道他这些曲折心思,只道这货脾气倔强、迂腐固执,便由他去了。

所幸云门乡并不遥远,不多时车停了。

王莽起身跳下车,一名兵丁早候在一旁,俯身为天子垫脚。

刘傲踩着人脊背下来,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忍不住拍了拍那人肩头,道了声“辛苦”。

马场是一片绿葱葱的山间草原,隐约有些亭台水榭镶嵌在远方天际线处。

淳于长指挥一队批甲军汉散开布防,张放则提袍向刘傲走来。

“陛下可嫌闷热?”张放从怀中摸出一把腰扇,展开为刘傲扇凉,“须得乘风走马,才得爽快。”

说话间,淳于长牵过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那马皮毛颜色浅金,在日光下闪着珠光。

“哇凹——”刘傲目瞪口呆,出声赞叹道,“好漂亮!”

淳于长憨笑道:“圣人配宝马,陛下,请——”说着拉过马鞍,抬起一只手臂,请天子扶着上马。

刘傲抽动嘴角,心中暗叫完蛋。他哪会骑马呀!

三人与一众军汉等了半晌,天子偏就不上马。

刘傲脸上挂不住,找借口道:“这畜生可真漂亮,天马下凡一般,朕实在不忍心骑它。”边说边伸手在油光水滑的马颈上来回摩挲。马儿鼻喷热气,前蹄轮流踏了两下。

淳于长道:“陛下仁爱,这马儿有福了。能为天子坐骑,是它几世修来的的福分。请陛下赏它一驾。”

刘傲“嗯嗯”两声,绕着马儿又转了一圈,仍只欣赏赞叹,不上马。

“马儿也盼望在这天地间纵情奔驰呀!”张放摇着扇儿催促道。

刘傲尴尬笑笑,回头向王莽投去一眼求助的目光。王莽看出他有意拖延,便觉十分蹊跷,又晾了他一会儿,才开口替他解围:“陛下若始终爱惜马力,不妨上马信步走走。臣愿为陛下牵马。”

张放美目一斜,未及开口,刘傲却忙不迭点头道:“也好,也好。”

淳于长拍拍自己半蹲的大腿,刘傲干笑着掩饰惶恐,踩上去借力翻上马背。

王莽一手拉住马笼头,牵着他缓步往远处走。走出几十步,回头却见天子竟弓腰瘫坐在马鞍上,哪里像会驭马的样子。他只得出言提醒道:“双手执缰,眼望远方,两腿夹紧,腰腹挺起,切勿压在鞍上。”

刘傲闻言便将腰杆挺直,核心发力收紧小腹。马儿收到夹肚讯号,立刻加快脚步。刘傲“欸欸”叫着,被马儿带着小跑起来。

最初的心惊肉跳渐渐平息,身上袍服被山风吹得鼓起,刘傲感到劫后余生似的自由与舒畅,终于分出心来欣赏眼前开阔的景致。晴空下风吹翠浪,蓝天白云夹在两侧山峦之间,恰似一道“云门”。他忽然觉得一切有种不真实的美感,令他从不知是真是幻的现实中抽离,如同徜徉梦中。

马儿似通人性,绕着山谷跑了一圈后,它渐渐放缓脚步,回到王莽身边停下。刘傲心想,嘿,我还没遛够呢!而且当着这么多人,你这畜生回来找王莽是几个意思?

不能让人看出天子竟不能御马,为了显得是自己主动来接王莽,他小声招呼道:“巨君,你上来,朕带你一程。”说着故意冲他轻佻勾手,作势要拉他上马。

两人僵持了片刻,王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始终不便当众忤逆圣意,只得暗暗咬牙,轻身翻上马背,跨坐在刘傲身后。

“再跑一圈,去那……”话音未落,王莽已夺过缰绳一甩,马儿撒开四蹄,全力奔跑起来。

这回的速度与冲力,与方才那趟完全不同。劲风吹得刘傲不敢睁眼,心也提到了嗓子口。他两手揪住马鬃,直往马脖子上趴。

“起来!”王莽喝道,接着把缰绳塞回他手里,“记住这个松紧,手上带力,拉住!”

刘傲勉强立直身体,哪有本事管缰绳,口里连声说:“你来你来,我不会!”

王莽只好抓着他手,帮他带住缰绳。刘傲四肢僵硬,为保持平衡,不得不仰靠在王莽怀中。天边亭台楼阁在视野里越来越大,王莽又发出指令:“拉紧,别松!”随即手上用力,捏得刘傲生疼。

马儿渐渐减速,刘傲惊魂初定,嘴上又要强起来:“你能不能态度好点儿?对朕大呼小叫的,像话吗?”

王莽鼻孔出气,压着火回了句:“臣不敢。”

“嚯,你还不敢?你胆子大得很!”刘傲甩开他的手,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手都被你掐红了!”

王莽试探道:“陛下恕罪。臣闻陛下文韬武略、精通六艺,如何竟‘不会’驭马?”

“朕哪是不会!”刘傲意识到方才说漏了嘴,急忙找补道,“千里马难遇,朕想让你沾沾光罢了。

王莽侧目打量天子面上神情,见他额角微微冒汗,红晕染颊,竟是一脸娇羞亢奋。

天子做作出这般姿态,莫不是存心与他依偎共骑?这念头掠过心头只一瞬,王莽便又自嘲荒谬。却不知为何气消了大半,语气也柔软下来。

“谢陛下成全,臣惶恐。”

此时马儿停在一座水边亭阁前,十几个兵丁、仆役蜂拥上来接迎。王莽先行下马,又将刘傲接下来。落地的瞬间,刘傲脚下一软,险些歪倒,王莽伸手带住他腰身,扶他站稳。

“往后你有点儿眼力价儿。”刘傲顺势凑近他嘀咕道,“别回回都等着朕叫你。”王莽垂眼应了一声“诺”,扶着他进亭子歇息去了。

那边厢,张放以扇作凉棚遮在额前,遥望汗血宝马带那两人远去。他收扇冲淳于长没好气道:“我才走了几日,这就续上新人了?叫你帮忙照看些个,你眼瞎了?”

淳于长搂过他肩膀,笑道:“你那情郎,你还不知?我能看得住?不过,巨君倒不至于同你争宠。他领了长信宫懿旨,怎可‘监守自盗’?”

张放扬扇照他脑袋上就是一下,咬牙骂道:“你说谁是‘盗’?”

“偷情不算偷?子畅实乃世间大盗!”淳于长捉住他手腕,凑上去要亲他。张放扭身躲开,笑骂一声“滚”,便上马去了。

刘傲在亭中主位落座,仆役为他点了两道茶,不多时淳于长和张放也到了。

走马席与上巳节的流觞曲水大体相同,唯一的区别是,浮在水道中的酒杯停在人面前时,人无需吟诗作赋,而要上马演练骑术。

这回王莽颇有眼色,每局开始时,他便从下人手中接过浮杯,递在刘傲手中,请天子放杯。既然杯是从刘傲座前出发,自然不会停在刘傲面前。因而酒过三巡后,淳于长上马表演了一回骑射、一回双驾马;张放撒手站立在马背之上,引来一片惊呼喝彩;就连王莽也轮到一回,他骑马一连跨越三道木刺栅栏,下马后面不改色,众人纷纷抚掌叫好。刘傲则乐得宽坐,开开心心喝酒,不用担心上马露怯。

喝到眼花耳热之时,淳于长谈笑间说起正事。

“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当众偏护臣,令臣感怀不已。”淳于长单膝跪地,举杯邀敬天子,“臣以此酒拜谢陛下,此生必定结草衔环,以报陛下隆恩。”

刘傲满饮一杯,挥手道:“这有什么?明明是他们没事找事!”

淳于长为他续上一杯,谦恭道:“陛下宽仁。不过诸位公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守卫宫禁、执掌仪仗乃卫尉之职责,臣一小小校尉,的确不该批甲擅入未央宫。”

张放接口唱和:“卫尉宇文钧不是回乡丁忧去了?前阵子陛下还曾说起,要寻个顺眼、可靠的继任。”

话说到这份上,刘傲再傻也听懂了。可他并不清楚卫尉是什么级别的职位,听这意思,应该是个守门开道的苦差,没什么大不了的;淳于长办事麻利,情商又高,刘傲很喜欢他。

“还寻什么?朕看淳于将军就很顺眼。”

话一出口,淳于长立刻跪倒在地,高呼万岁谢恩。张放也举杯祝贺,气氛一时火热。君臣和谐,刘傲禁不住洋洋自满,转头却瞥见王莽神色黯然,似乎若有所思。

前任大司马王凤病重之时,侄子王莽同外甥淳于长一道,衣不解带、夜以继日地在他病榻前悉心伺候。淳于长一向养尊处优、心宽体胖,没几日便累得瘦脱了相;王莽则过惯了苦日子,累是累,却并不挂相,身强力壮一如往常。

王凤见淳于长为照顾自己如此憔悴,自然感动不已,便向太后王政君大力推举淳于长,令他领了执掌四城门守卫的实权校尉。至于王莽,王凤到临终前才想起来向太后举荐他,已来不及为他再多谋划,便撒手西去了。

如今又是如此。早间在朝堂上,他与淳于长一同挨了骂,这会儿却只淳于长一人得了封赏;被戳脊梁骨“以身侍主”的是他,到头来一步登天、位列九卿的却是淳于长。王莽不禁暗自嗟叹,或许自己没这个命,何苦强作挣扎。却又怏怏不服,不甘就此认命。

日落之时,刘傲已喝得痴眉醉眼,舌头不打弯儿。肉食上来后,他胡乱吃了两口,便歪倒在案上昏睡过去,后来怎么回到未央宫的,竟全无知觉了。

那晚他睡得深沉,梦中他又回到云门乡那片碧空下的草原。那里安上了球门,他和发小程子、他的室友们,校队的伙伴们,一起在山间奔跑追逐。

哦,还有淳于长、张放和王莽,他们也同他一起,在烈日下挥洒汗水、推搡笑闹。本来嘛,他们也都十八九、二十来岁,正值无忧无虑的美好年华。

可天边突然乌云压顶,雷鸣阵阵,山间朔风卷起阵阵血色。

“陛下不要奴婢伺候了?”公孙澄一双泪眼朝他逼近,脖颈上横着的长剑鲜血淋漓。

“陛下可也想臣?”张放一身白衣,口吐长舌悬在一条白练上随风飘荡。

淳于长蓬头垢面,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忽然一道利斧劈下,他胖大的头颅轰然滚落。

王莽呢?王莽怎么不见了?刘傲悚然惊醒,挥舞着双臂惊叫:“王莽!王莽!”

“陛下?”张放手提灯盏,白皙英俊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

刘傲心口突突狂跳,出了一身邪汗。梦中情景却在他清醒过来的那一刻瞬间烟消云散,只留下一种悲伤、愤怒,又无助的感觉。

张放捏着袖子为他擦汗,触到他额角时手往回一缩,又覆上他额头,惊道:“欸呀!烧得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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