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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兽医

 

陈参谋这时反倒严肃起来,摇摇头补充道:“并不是什么凭空的捏造或臆测。若说你对我有什么好感,可每次你来找我说话,都无一例外是为了长官的事。而你大概也并没发觉,你的眼睛总是比我们做副官的还要紧密地看着他。”

阮静秋笑不出来也演不下去了,只好以退为进,叹口气说:“陈大参谋,饶了我吧。你这一番话要是传出去,恐怕一个新的误会又要落在我头上。你知道,我是在沈阳保密局的牢房里丢掉了半条命的,这另半条能留多久,也就是看老天爷的脸色而已。但你的饭碗还仰赖着杜长官呢,它可比我值钱多了,是不是?”

他面色一僵,也左右望了望,果然不敢继续再说下去。阮静秋颇为无奈,但凡有其他办法,或者他的话没有说到这般地步,她怎样也不至于非得说出最后那句,显得自己正如从上海离开之前对杜聿明说的那样,狐假虎威地借着他的名号来威胁人家。到徐州的第一顿饭就吃得尴尬又食不知味,她不由得心想,这大概不是个好兆头。

用司令部的长官们的话说,徐州是兵家必争之地,而用司令部的女眷们的话来说,徐州司令部以外的地方,才是真正热闹得不输上海滩的“十里洋场”。短短几月不见,军医处的小姑娘们虽还没有谁来向她讨份子钱的,但已经个个正在或将要谈起恋爱,上班时不忙碌便议论诸位军官身形样貌家世,下了班便各自打扮一番,娉婷多姿地赴约去也。这倒也都不新鲜,最能显出她们的能耐的,是一大片以牌桌及麻将桌为代表的“桌上战场”。她们年纪轻轻,却个个技艺了得,且人人都能一心二用,几轮不动声色的刀光剑影间,便完成了诸多情报人员半月也做不完的工作,把全国战事、首都逸闻及军政长官们的八卦尽数收入耳中。她们也常张罗一些聚会,邀军官太太们来参加,众人南言北语,属实热闹非凡。

阮静秋坐在军医副处长这个位子上,又是位人人皆知的单身适龄女性,尤其难以像从前那样对社交聚会置之不理。一个小军医不爱抛头露面十分正常,一位处长要是成天避不见人,恐怕就要遭受非议及怀疑,甚至还有可能把长官太太们连同长官本人也一起得罪。她对桥牌没有半点天赋可言,麻将勉强还能和她们有来有回,但她知道杜聿明最不喜属下以娱乐为名行赌博之事,她要是沾上了这种习气,恐怕不光要遭他斥责,以后在他那里更是只有“冷钉子”可碰了。因此但凡她们要“讨彩头”的场合,她一概迟到或者只作个观战的;军医处范围内则严格遵照纪律条令,不许搞工作以外的活动。

于是一两月后,牌桌上便悄悄传开了阮处长是位“铁公鸡”及“九百九”等的议论,连那些小姑娘们也暗地里笑话她,说阮处长一毛不拔吝啬非常,多半是要为了自己攒嫁妆。阮静秋心想,这比起“军医处嗜赌成风”之类的评价总是好得多了,她听见也只当没听见,索性由她们说去。

春天来临之后,司令部的气氛显然较早前变了许多。这并非全然因为东北不甚乐观的战事,更多的乃是因为陈诚总长再度出山,又把山东西南及河南东部地区搅得乱作一团。徐州夹在它们中间,不免风声鹤唳。司令部召开大小会议的频率直线增加,几位先前未能谋面的兵团司令及军师长们,已然成了这里的常客。

某天下午,长官们正忙着开会,李副官忽然到军医处来拜访,磨蹭了半晌才肯交代,原是为邱清泉的某条狼狗治伤来的。这大狗活泼爱动,来的路上前腿受了点皮外伤,他虽然即刻处理一番,但伤口并没很快好利索,要是再进一步发炎化脓,那可就是很大的罪过,他被长官打军棍都有可能。因此他不敢汇报,先悄悄地到军医处求援来了。

阮静秋大为无语,但想想他也是为长官办差的,跟他置气无甚必要,就拿了消毒包扎用的药品,捧着托盘到院子里去。院子角落一棵碗口粗的大树上正拴着两只大狗,它们远远见到有个生人,先是十分警惕地同时驻足,投来严肃的目光;而后似乎认出了她,登时便活络起来,争先恐后地把她的军装裤腿上蹭满狗毛。阮静秋喷嚏连连,不得不赶忙向他打手势,示意他把另一条没受伤的大狗先牵到另一边去。为了避免狗毛的侵袭,她只好屏住呼吸,又是一番斗智斗勇之后才终于制住了前腿受伤的那只大狗。

它这只前腿原本被缠裹得还算严实,但和同伴一路打闹玩耍下来,绷带已经被啃得东破一块西烂一片,非得更换不可。她半蹲下来,动手拆除老旧的绷带,大狗也温顺地坐下,乖乖向她伸出前腿,歪着头打量她。经过一番检查,伤口并不严重,只是副官处理时匆忙,没有将伤口周围的毛发剃除干净,有些轻微的发炎感染。于是她不光兼做兽医,又被迫做个“剃头匠”,给大狗剃去了一小片腿毛,重新清创包扎。这工作不算困难,却实在很让人窒息,她要么活活憋死自己,要么喷嚏鼻涕和眼泪就得齐上阵,一个也停不下来。她因此忿忿地,边忙着手上的活计,边对李副官说:“给人开药是一种价钱,给狗治病及剃毛就要另算了。请你转告邱军长,我那里有个账本,先记在他账上。”

这话才说完,她便觉得手里握着的狗腿躁动起来,狗尾巴开始疯狂地左甩右甩。她一僵,心中无奈:怎么一说人闲话就被当场抓包?一边握着狗腿,一边转头,朝来人“狗腿”地一笑:“邱长官,别来无恙。”

邱清泉夹着香烟站在她身后不远,一边貌似和蔼地微笑,一边从鼻孔里喷出了两股烟气。“无恙、无恙。”他向她一抬手,“你继续,我刚听到‘记账’,还没听完呢。”

另一只大狗闻声扑向他脚边,已经和他亲近去了,阮静秋艰难地和手头这条受伤的狗腿搏斗,觉得后背冷汗涔涔。过了会儿,他揉着狗头,连人带狗凑到近前来,打量了一番她清创的工序,若有所思道:“等打完了仗,你不如转行做个兽医?”

阮静秋干笑道:“我只是听过几堂兽医课而已。幸好‘霸东’这伤不重,我勉强还能帮上点忙。若是骑兵们牵着军马找我来看,我只有落荒而逃啦。”

邱清泉的两只爱犬名唤“霸东”和“浙宏”,名字和他的志向一样远大。他掐灭烟头,没再继续和她讨论兽医的话题,而是问:“家里人都好么?”

阮静秋答:“好,我在温岭附近给他们重新找了住处。只是我现在这副样子,恐怕不好回家去探望,否则非要害他们着急不可。年前我写了封信寄回去,但愿已经平安寄到了。”

在上海的杜公馆会面时,邱清泉曾听廖耀湘私下里向他提及过她被保密局关押拷问的事情。他的目光于是落在她忙碌的双手上:姑娘家大多都有又细又白的一双手,而她手上的指节却几乎都是歪斜变形的,且动作起来总是迟钝又僵硬,难怪包扎得这样辛苦。他没有再说什么,仍旧一手按着一只狗头,很利索地站起了身。阮静秋的包扎工作也宣告收尾,这边的手一松,大狗就风一般地直冲进主人怀里头,高高地举起两只前爪扑在他的手臂上,伸着舌头去舔他。他很无奈的模样,既避着拱来拱去的狗头,不愿在她面前出丑,又十分受用于爱犬这样的亲近,一只手上下抚摸着大狗浓密的毛发。这副景象可太有趣了,她实在说不好他跟大狗哪一个显得更高大魁梧,忍不住捧腹大乐。

结果到头来他也没给她留记账的机会,临走前叫副官悄悄地照账目结清了花费。直到睢杞战役打响,她也没再有机会碰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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