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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电话

 

雨愈下愈大。

那支烟在他指间,慢慢地燃到了头,但他不为所动,直到它彻底黯淡下去。又过了片刻,雨声终于小了一些,天上浓重的阴云散去大半,几缕微光从落地窗洒进了屋里。阮静秋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伸手抹开玻璃上凝结的雾气,她感到自己的心正像玻璃上映出的影子一样,终于云开雾散,一片澄明。

“我什么也不要。”事到如今,再矢口否认或扭捏矫情都毫无必要,她索性坦诚地说,“我从一开始就想好了把这事带进棺材里头,从没有想过开口向你讨要什么。我很尊敬杜夫人,因此从不打算和她争夺或是分享她的丈夫,更不想要做一个见不得光无名无分的情人,把自己的年华都耗死在无谓的等待里。还有,以现在这样混乱的局势,许多人正巴不得编造出一些风言风语好变成攻讦你的借口,我宁可死了,也不要被人当枪使,我在牢房里就是这么想的。”

杜聿明转向她,神情复杂地唤:“小秋——”

阮静秋打断:“你让我说完。或许刚才说的这些也都是不紧要的,归根究底,是因为这全是我的一厢情愿,而你从没有这种打算、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我只比致礼小姐大几岁,在你看来,我可以是个很好的下属,或许也能做妹妹或者朋友,但除此之外,已没有更多的可能了。”

杜聿明默然。

阮静秋也望向他,笑道:“所以,我什么也不想要。虽然我慌里慌张,到底还是说破了这件事,但你就当没听见,也没什么不好。美国医生说三年也好,五年也罢,都让它们见鬼去吧。你得再活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也很有可能呢。”

杜聿明久久地凝视着她。阮静秋坦然地回望,心想,你还有许多个三年,你不仅会从这些令人麻木的政治漩涡里脱胎换骨,还会亲眼见证新中国初创数十年里的风雨波折。最艰苦的那些年尚没有将你打倒,美国医生信口所说的三年之期更算不得什么。她当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但从他目光的变化中,她觉得,他已经听懂了她的言外之音。

于是在这雨后和缓的日光与婉转的鸟鸣声里,他在长久的凝望之后,终于开怀地笑了起来:“那不是活成了妖怪?”

不论这是不是她的初衷,开诚布公诉说心事的结果反倒增进了两人的信任和友谊。楼上套房的客厅自此对她大门敞开,除了坐在落地窗下晒太阳喝茶以外,照料屋里屋外的花草也成了一件可用来打发时间的差事。两人偶尔也聊一些东北的情况,据杜聿明说,廖耀湘及赵家骧仍在坚持推进一些复杂的政治工作,希望能借此让他回到东北。他回绝了他们二人的一番好意,但缘由并不是与陈诚的矛盾或军事指挥上的掣肘,而是他确实被近来一连串的事情搅得精神疲惫。此时,就算他再回到东北主事,恐怕要不了多久,身体还是会支持不住。

但他又确实心系着东北的状况,举凡前方有最新的战报发来,他就烦闷地在病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时节入冬,东北的部队所收获的并不是硕果,而是接连不断的惨败。不到两个月时间,精锐部队已经损失将近七万人,其余主力也被迫收缩在几座大城市中,这相当于,他在东北经营的两年时间所苦心耕耘的一切,已经几乎毁于一旦。

阮静秋睡在楼下,耳朵又不灵光,大多时候不怎么能听到楼上的动静,但据勤务兵说,杜长官近几日黑白颠倒、睡眠错乱已经成了常态。这天天色已大亮了,她出来溜达,看见卧室门紧闭着,又听闻他刚睡下,不由发愁地连连叹气。电话铃声这时却忽然响起来,勤务兵从书房一溜小跑过来,说是总长打来了电话;但这年轻人又很精明,看到她在这里,自己便不想去触长官的霉头,而是客客气气地请她去叫醒他。

阮静秋差点把一口茶都喷了出去:“我?”

勤务兵尴尬地赔着笑脸,再三说:“陈总长那里有急事,长官又看重阮小姐,绝不会和您发脾气的。”

她一边想,不管谁去都没什么不同,打扰一个刚睡觉的人必定是要触霉头的;一边轻轻敲了敲门。屋里没有动静传来,房门也并没上锁,陈诚从东北打来的电话更是不能等,她只好推开门进屋,先是远远地咳了一声,叫他:“长官——”

他背向她侧身睡着,一动也不动。

她无奈地回头,勤务兵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没法,她只得又绕到床的另一侧去,大着胆子推一推他的肩,说道:“长官、长官——有电话。”

平日里她都是恭恭敬敬地杜先生长杜先生短,这会儿破罐子破摔,索性以下犯上,想着都“动手动脚”了,他总该有点反应才好。果然,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疲惫地叹着气说:“隔着门就听见你们两个在推诿工作。”

她大感冤枉,这哪算她的工作,她是被人拽进坑里来的。但是此时不便多解释了,正事要紧,她告诉他:“陈总长的电话,等着你呢。”

他“嗯”了声,朦胧着睡眼,起身去书房接电话。

她上下楼一趟其实还很费劲,难得上来了,就活动活动自己日渐笨拙僵硬的一双手,摆弄摆弄那些茶杯茶具,再侍弄侍弄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天气愈发冷了,她裹着大衣、披肩,仍然不怎么能在室外待得住,例行给几盆花修了枝叶以后,就搓着手垫着步子回到屋里。他这时也打完了电话出来,脸色却比刚才更差了,阳台门一开一合带进一股凉气,竟然激得他咳嗽起来。

她连忙关紧了门,又招呼勤务兵,叫他拿一件厚外套过来。好在,桌上沏好的茶还是热的,她把茶杯塞进他手里,忍不住咕哝了声:“早知道就不叫你接电话了。”

他扯了扯外套,眼睛半闭,又换了个坐姿,把自己往沙发里头缩了缩。“不怕你笑话,我就是这样自找烦恼。”他自嘲道,“单知道‘东北不可乱’——可又有什么用?军政两界沆瀣一气,再多建言献策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说着,将手头一只文件夹掷在桌上。阮静秋瞄一眼他的脸色,感觉他没打算要自己回避这件军政要事,便大着胆子翻开文件夹看了一眼,里头整整齐齐,写着他对东北当下战局的几点关切及建议。粗略看完内容以后,她轻轻合上文件,心中叹息——陈诚能听得进这些意见才怪。

她坐在他对面,他仍是闭着眼睛,手里握着茶杯,茶水的热气已经渐渐散去。她并不像他那样洞悉时局,从而能提出一些切实可行的办法,更不能为自己的一点私心就向他透露战役的结果和历史的走向。她自己已经陷在这个巨大的漩涡里,一时难以抽身了,可她心中尚有现代人的理智与良知,知道自己绝不该也不能干涉时代与人民的选择。既然提不出什么办法,她只好短暂地回忆了自己早年间的留学生活,而后建议道:“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新年了。把这些烦恼的事带进新年可不好,但要是让你不管这些事,你肯定也做不到。我提个建议,不如改换一种方法,把你的一些设想写成文章,怎么样?一个人的声量当然是不足够的,但是一篇文章或许会被很多人读到,一些人与你持一样的观点,可以彼此支持;另一些人原本没什么看法,却有可能因为这篇文章而产生新的意识。这样一来,就算要挨长官们的批评,那也有一大群人分担呢。”

他闻声睁开眼睛,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眼光看着她。“你这番话,”他说,“听起来像是我们的对手常用的论调。”

阮静秋打了一个冷战——她绝没有半点试探的意思,说这些话的意图和他一样,都是真心实意的建议与关切。或许是这阵子和他相处得太密切了,让她不但有些忽略了两人间的上下级关系,还遗忘了他贯穿整个军旅生涯的固执的忠诚和立场。他向她望来的这一眼锐利而又冷峻,让她在那一瞬间甚至冒出了汗水。她毫不怀疑,即使两人有着过去那么多年的所谓交情,可一旦他对她的身份与动机产生了怀疑,她照样会被他头也不回地丢进保密局的牢房里去。她连忙强笑着补救道:“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长官不也给我看过那份歌谱嘛。”

但他又确实把这一段话听进去了,沉思片刻后说道:“在西方的大学里,把观点写成论文,确实是很重要的一门技艺。我早前写过一些,不过可参考的事例和文献都有限,大概远没有达到你的学校所要求的那种标准。近来清闲,确实是写几篇文章的好时间。正像你说的,我应该要更注重实践意义,参考西方的一些战例,让这篇文章起到‘不仅只是文章’的效果。”

阮静秋松了口气,接道:“那我也不闲着,我来给你当翻译。就是我这双手现在写出来的字,恐怕会有点难看,你不要介意啊。”

杜聿明说:“能请来你这位高材生做免费的翻译已经是我的荣幸了。到时你口述,我记下来即可。”

阮静秋笑着纠正:“也不算免费,我不是成日在疗养院里白吃白喝着么?”

他的旧部中,邱清泉、廖耀湘、孙立人等俱是有过留洋经历的军官,部队在战场上也总要和美国车子、美国机械打交道。他自己未能有机会到国外去进修,却能得部下们的一致敬服,绝不是因为他的官衔有多高或者多受哪位大员的青睐。她在国外留学时,曾经很为论文发愁,且洋人的大学里,那些论文总是引经据典的,要想论证清楚一个问题,在图书馆泡上一个月也不足够;而涉及军事的论文,就更是她的知识盲区了。

他倒是对此颇有心得,她几乎没见过他为了哪句行文和措辞埋头苦思,那些需要她翻译的外文文献,他也总是一听完就已记住了七八成,下笔时甚至不需要再重复,语言该如何化用,他已经胸有成竹。这一种技能必定是天赋,她只有羡慕的份。但有天赋不意味着滥用天赋,记录下来的那些外文文献中,照样每一篇都写满了他密密麻麻的批注。两人就这样忙忙碌碌,从深秋一直忙到隆冬,在一九四七年的最后一天,终于完稿投出,只需静待发表了。阮静秋的手也好了一些,尽管精细活还不能做,但总算偷摸进了厨房,亲手为杜聿明做了几样菜。

他是米脂人,身边常有陕北同乡送来的特产,而她虽然主修医学,却也很爱享受各地美食,更把下厨做饭视为工作之余的一种可减压的乐趣。于是,在翻译文献的同时,她就时常跟着厨师半是打杂半是偷师,既学会了用面揪片做当下时令暖身的羊肉面,又领悟了炒制沙葱鸡蛋的火候技巧。这天,她忙碌地把几样菜端上桌,又看帮厨的师傅提着刚采买的食材回来,说是在菜场恰好遇见,可以做一道陕北风味的辣子蒜羊血。

“辣子蒜羊血!”她睁大眼睛,口水差点要流下来了,这可是她心目中陕北美食的代表之一,打从穿越回来,要么是逃难要么是打仗,她走过东北、走过华中、走过西南,却唯独还没有机会到陕北去,更别提品尝这样有当地特色的美食。难得听到熟悉又喜爱的菜式,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我能来一碗吗?不,能来两碗吗?”

杜聿明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用家乡话对厨师交待道:“阮小姐那一份要少放点辣子,她吃不得辣!”

正宗的陕西油泼辣子可谓是鲜香扑鼻,倒不是说有什么高下之分,而是比两湖和西南的辣椒更适宜她这个中原人的口味。难得美食当前,尽管辣得满头大汗涕泗横流,手帕都用了好几块,她也没舍得放过碗里的羊肉面和辣子蒜羊血,一样吃了一碗进肚。杜聿明坐在桌对面,觉得她总算在他面前有些从未见过的样子了,往日她都是很板正严肃的模样,半点也瞧不出她小他十几岁,本就该有些年轻女孩儿的俏皮天真。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失礼之处,只含着笑意很柔和地望着她,窘得她全程连头也不敢抬。

新年后不久,两封信笺在同一天先后送到病房,一则是提拔阮静秋为徐州指挥所军医副处长的任命;另一则是时任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的生辰晚宴邀请,地点同样设在徐州。

徐州及郑州方面一直由顾祝同兼任司令长官,因此这封任命更显得尤为怪异:将她从沈阳司令部的普通军医直接提为徐州指挥所的中校军医副处长,官职升了一级,职务军衔则平地跃升两级,恐怕之前哪位军医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更不要说她这么年轻,才二十五六岁而已。而这封任命又偏偏兜兜转转寄到了上海的疗养院,这足以说明,任命并不是单纯为她而来,倒不如说是借此在传递给他某种信息。

她把信笺拿给杜聿明看,评论道:“这样看来,你很快就要去徐州走马上任了。”

他却说:“不见得是件好事。”

大家都知道眼下非但东北的战况令人忧心,山东的部队也正节节败退,难怪徐州感到危机,要把他这个病了许久的人拉出来探一探口风。东北局势水深火热,陈诚却借口称病龟缩不出,走马换将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顾祝同在中原战场自然有黄百韬等自己的亲信嫡系,但他借生辰宴会邀请杜聿明前去,显然也有为徐州未雨绸缪的意图。

情况不明、疾病未愈,匆忙上任绝不是个好主意。阮静秋顾不得被人议论为拿乔,一路上摆足了病秧子的姿态,在徐州安顿几天以后,才和几位医官及护士们会面。几位医官年纪长她一些,看到她这副裹着棉袄、缠着绷带,走路一瘸一拐的架势,嘴上虽然不说,但脸上已经很有了一些嘀咕的表情,十分困惑上峰为何派这个病号来做副处长;年轻的护士小姑娘们则对那些从上海带来的点心糖果很感兴趣,三两句话便被问出,原来她们也是从各地被特意选出调来徐州的。这些小姑娘们模样标致,身段姣好,想也知道被选来的目的了,阮静秋心中暗想,大战在即,可绝大多数人心中想的并不是打仗,这就不能怪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站在国民党一方。

才刚一一打过招呼,护士们又找上了门,说是指挥部负责筹办晚宴的专员来了话,大意是往年宴会上西洋舞会西洋乐队那一套已搞得厌烦了,这次非要改换一个法子不可,于是要求各处都安排人手编一个节目,而军医处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最多,他们的算盘自然就打到了这里。护士姑娘们被一番吹捧捧得头晕眼花,竟然稀里糊涂地提出排一支舞蹈的主意来——这可正中对方下怀,立刻就上报定案,她们现在是想推也推不掉了。

阮静秋听见这一番陈述时,正缩在被窝里头继续装病,只得一边忍住扶额的冲动一边劝她们道:“差事都应下了,那就好好排练,排一支拿得出手的好舞蹈来。刚好也让其他人知道,我们军医处不是吃干饭的嘛。”

一个小姑娘这时插嘴道:“排一支舞没有主心骨怎么行呢?阮处长,你得跳领舞呀。”

阮静秋闻言大惊,连忙拒绝:“还叫我领舞呢,我这副样子,走两步就能摔个大马趴给你看。”

另一个小姑娘说:“阮处长这是谦虚。我们都听说了,你留洋的时候就表演过舞蹈,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呢。”

阮静秋顾不得细问她们是从哪里听来了传言,一时更慌张了:“不不不,我就是因为临时缺人被朋友拉去凑了个数而已,就跟京剧里扎靠旗的是一样的,不是什么风云人物……”

别看她们一个个文文弱弱的模样,嘴皮子可不饶人,她且攻且守、且战且退,最后终于摆脱了领舞的工作,但还是被她们磨得做了场外参谋,每天去看着她们排练,从早一直坐到晚上。

在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杜聿明也有许多避不开的应酬,两人几乎连一个照面也没打上。直到宴会当晚,餐前酒会开始之后,她才远远看见他和顾祝同及刘峙一同姗姗来迟。于情于理,这次她不好回避,而是应该去向顾祝同表个态,感念提拔之恩才比较妥当;但一个护士却匆匆跑来找她,说后台忽然倒了东西,原定领舞那位姑娘被砸伤了腿,无法跳舞了。

后台总是一个十分混乱的地方,她暗暗叹气,心想自己本应该提前去摸清情况,等她们安全上台再走。她先是问:“伤得怎样,包扎了没有?让她不要惦记跳舞的事了,你们中再选一个人出来替她做领舞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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