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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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药

 

小姑娘步伐很稳,动作也轻,是怕是得罪了大哥不带她去玩罢了。

不过尉常晏只是接过药箱,同上次般掏出个小瓷瓶,打开,再将粉末撒入。

他的皮肤过于矫情,也不知是不是水做的,身为男子,就连站在身旁的尉白榆,也显得过分粗糙了些。

更别提这般劣质的衣服料子,虽衬得起容颜,可能动作再大些,再跑快些,也得磨出不少印子来。

在场谁都不曾开口。

尉常晏自顾自替人缠上纱布,又在尾处轻轻打了个结。

审判即将到来。

尉白榆唯唯诺诺,看看嫂子,又看看蹲在地上的大哥,磕磕巴巴开口:“那个,大哥……”

“发生什么事了?”尉常晏站起身,对两只小孩都甚是无奈。

“这不能怪我啊!”小姑娘慌慌忙忙,“嫂嫂你赶紧说句话啊!”

被点名的温凝雨:“?”

将军的视线再度落在他头上,温凝雨瞪大眼睛,浑身僵持不敢动。

“但说无妨。”将军道。

温凝雨又看看尉白榆。

后者朝他眨眼点头。

得到准许后,终于抬起脑袋,唇瓣挪动两下,开口:“是……”

他又不说了。

因为他不知道尉无捷叫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叫他。

人类的称呼实在是太多了,他脑子笨,总是记不住。

尉白榆看不下去了,“是二哥来西府了,我们正好撞见。”

尉常晏点头,又问:“他欺负你了?”

“那倒没有……”尉白榆嘟囔。

这次大哥没有点头,也无任何动作。

尉白榆:“……”

哦,大哥在问她嫂子呢。

温凝雨愣愣盯着他看,淡蓝的双眸尽是星芒,心里百味交杂。

犹豫了好久,还是点头。

尉常晏松了口气,将手里的药重新放回药箱,“白榆,你带他去玩。”

受宠若惊的白榆:“!真的吗?哪里都可以吗?金额不限?”

尉常晏瞥了她一眼,“随意。”

尉白榆:“!”

三两下上前扯住大哥衣袖,小姑娘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呜呜呜,谢谢大哥,谢谢好嫂嫂呜呜呜!”

尉常晏没管手上的一坨,而是回过头去,看了眼还在发呆的温凝雨。

后者盯着自己腿上的白纱布,星海暗动。

尉常晏收回眼神,“我会派两名侍卫到西府,此后,你不必担心他会找你麻烦。”

意识到他在与自己说话,温凝雨连忙点头。

尉白榆也跟着出去了,宽敞的卧房里,又剩下他独自一人。

脑子很乱,温凝雨如今很模糊。

他不懂得人类的情感,不懂爱,也不懂喜欢,他甚至连自己都读不懂,连自己是百杵的身份,替嫁,是好是坏,都不懂。

他是整个百杵族里,最蠢的那个,也是最弱的那个。

哪怕娘亲经常安慰他说,他是哥哥,他要保护好妹妹。

呵,是强是弱,并非凭人类一面字词就能成篇。

到底是破茧成蝶,还是自欺欺人,他都不知道。

——

夜晚的将军府,总响起缕缕虫鸣,那些发着荧光的小飞虫围绕着门外栀子花转圈,灯笼投下一片晃动虚影。

温凝雨刚从浴池洗漱完,今早那事儿还历历在目,以至于跑回卧房时,还是小心翼翼的。

刚绕过木廊,风铃木牌随风飘荡,眼前闪过两只黑影,温凝雨抱着一堆衣服,猝不及防被吓得一抖。

“谁、谁!”他颤抖着嗓音问。

转角处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紧接着便是靴子踏在木廊上的摩擦声。

温凝雨后退两步,死死盯住深不见底的尽头。

“嗒嗒嗒……”

“呜哇!”衣服撒了一地,温凝雨直接从木栏边跳了下去。

两名侍卫:“!”

“我靠夫人你在做什么!”

“你要再怎么不喜欢咋们将军你也不能跳栏啊!”

一名胖胖的侍卫往下大概量了量高度,“我的天,这么高,你会武功吗?”

温凝雨双手撑地,闻见是今日在西南见过的两个,浑身虚脱松口气。

海棠花落半,如今摔进紫色花海中,素白上衣与此显得格格不入,却意外点缀了倾画。

腿上还有伤,在两人跑过来时,温凝雨已重新爬起身跑掉了。

两人:“……”

“你说,夫人莫不是误会什么了?”瘦子问。

“我想,应该也许可能吧……”

另一边的温凝雨踉跄地跑回房反锁门,等四周再无动静之后,才再度放松。

他总觉得,那两个侍卫,长得比将军还要凶了百倍不止……

虽然将军也长得很凶,但是、将军的手心,是暖的,胸膛,也是暖的,还会替他上药……

所以,将军是好人吗?

温凝雨不确定。

娘亲只教过他,除了娘亲自己,别人给的糖都不能要,给糖的,都不是好人。

可,将军没给过他糖,将军的妹妹白榆也没有。

所以,他们都是好人吗?

整想着,胃里忽然一阵翻滚。

“咕咕……”

肚子又饿了……

自从来了将军府,除了那天与将军一起吃过一顿饭,他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了。

百杵本不需要吃东西,可温凝雨偏偏习惯了,偏偏不能戒掉。

无奈之下,只得慢慢拉开房门,沿着缝隙点点钻出去。

凭借记忆往御膳房方向走去,温凝雨脚步很轻,在人看来,像极了通风报信的小人。

门外两名侍卫:“……”

难不成,将军的顾虑都是真的?

他们觉得可爱夫人,真的是二夫人派来的眼线?真的是,来害将军的?

不能忍。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点头跟上。

如今正是饭点,御膳房外也很是很热闹,身着绿萝衫的婢女们忙里忙出,杳杳饭香不断往外飘泳。

门口摊开几张小桌子,也不知是干嘛用的,露天,却意外清爽。

温凝雨与之格格不入,他跨上木阶,挪到门口却并不立刻进去,而是朝里探出个脑袋,悄悄偷看。

御膳房里人并不算多,两个打下手的中年男儿,还有一个,鬓角已微微泛白,带着顶高帽,胡子也长。

锅里不知道在翻炒着什么,看着像肉,总之非常香。

主师傅将炒好的肉乘盘上桌,忽而又扬起肩膀,用手巾抹去鬓角处的汗水。

几次回头后,终于瞧见门口有个小姑娘。

菜伯还有些愣怔。

“孩子,你怎么在这站着啊,外边不冷吗?”菜伯问。

温凝雨微微皱眉,再往后一看,思索着外边除他也并无其他人啊。

“问你话呢,大晚上不回家吃饭怎么溜到这边玩?”

搭在门沿边的手慢慢收紧,温凝雨又紧张了。

“那个……”他小声开口。

将军说,他可以来御膳房的……

菜伯停下手中动作,就连其他两名打下手的男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温凝雨踌躇不决,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商量:“阿伯,你能、给我个馍吗……”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三名师傅:“……”

“你是饿了么?”菜伯放下木铲,朝他走去。

温凝雨没动,任由老人家盯着他打量,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这么一下,老人家忽然间就笑了起来,“饿了就吃东西嘛,来来来,吃什么馍,伯伯给你做面吃!”

说着,温凝雨已经被带了进门。

天还未完全暗下,木窗外透入一抹亮光,简陋的四方桌被擦得一尘不染。

温凝雨被按在上方,其他两位叔叔给他倒了茶,紧接着,又转身忙去了。

浑身不自在。

他们不问他从何而来,为何不回家,也不问他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只知道,这里有个孩子饿了,便给他做饭吃。

人类的本心同百杵一样,善不知善,恶不知恶。

不过多时,一碗热腾腾的葱花面端出。

很像,白面上浮着几块肉,还有些绿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碎屑。

葱花。

温凝雨眼巴巴地望着。

他没吃过面,也不知道面怎么吃,他只知道,他现在很饿,快饿吐了。

菜伯将一把筷子放到他面前,“吃吧孩子。”

温凝雨接过,呆呆地看着雪白的面条,却迟迟不肯动筷。

菜伯等了一会儿,温凝雨还是不为所动,他忍不住了:“是不合你胃口吗?”

温凝雨咬牙,最终拉下脸,委屈了,“我不会、用筷子……”

在场所有人:“……”

“什么?你不会用筷子?”另外两位叔叔震惊了。

温凝雨诚实点头。

菜伯蹙眉一瞬,竟是乐了,“哈哈哈,没关系,大伯教你!”

他说着,起身又拿出一双筷子,夹了半碗面,在其余两人的注视下,温凝雨有模有样地学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漆黑将柔光一并吞没,除了房外花灯点亮,京城烟火满天,再无何事比这更有趣了。

颤颤夹起一筷子面条,放进嘴里,咬断,再吞没,温凝雨双眸一亮,欢呼道:“好好吃!”

“真棒!哈哈!”几位男人就跟带小孩似的,拍掌叫好。

温凝雨又夹了一筷子,吃的一脸满足。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小孩边吃边喃喃夸夸,逗得三名师傅乐呵呵。

一碗面见底,温凝雨主动洗好完放回原处,临走时,忍不住再次朝里面探头,“那个,菜伯……”

“诶,在呢!”

他捏了捏衣裙,有些不好意思,“我明天,还能来吃面吗?”

菜伯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没立即回答。

将军府从来都是戒备森严,平日里除了用令牌通行的,也就二夫人一家能随意进出了。

这小姑娘虽嗓门低了些,能溜得进来,恐怕也是靠运气。

所以菜伯没立即拒绝,而是转问他,“你从何儿来?家住在何方?”

温凝雨眨眨眼,转身朝后指了指,“我本住在鲤鱼村,然后将军把我安顿在西府了。”

话音刚落,御膳房内“砰咚”一声,将温凝雨都吓了一跳。

鲤鱼村,西府!

三名厨师齐齐瞪大眼。

他是,将军夫人!?

于是,尉常晏便收到了这么一桩消息。

夫人是真的不会用筷子。

夫人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夫人他真的对您没有恶意。

尉常晏:“……”

面无表情盯着眼前两名侍卫,他少有地感到陌生。

放下手中卷书,尉常晏站起身,又顿了好几秒,“你们还年轻,二夫人的手段往往一套狠过一套,谁也不知下一名人质会是谁。”

风逍挠挠头,又撇了撇唇,“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将军你太敏感了呢?”

另一名叫夜澈的也点头符合,“我也觉得是将军你太敏感了,毕竟哪有男眼线整天穿女装,还不会用筷子,连点鸡毛蒜皮的武功都没有……”

尉常晏微怔,“你都能看出他不是女儿……”

夜澈:“……将军,我觉得我有必要解释一下。”

尉常晏昂头示意他说。

“您看啊,俺和风逍两人从小便跟在二皇子身后,算起来,您还比咱们小几年,咱们甚至还抱过您呢,战场上啥人没见过,怎么现在却成了咱们两人不识妇人心呢?”

“明明咱两吃的米更多不是吗?”

尉常晏:“……”

默默合上写剩的玉帛,尉常晏别过头去,冷冷道:“无事早些休息,明晚随我青楼。”

夜澈风逍:“!!!”

“不是,将军!您逛青楼做什么!您是忘了您是已婚人士吗!?”夜澈快碎掉了。

虽然他们的将军夫人是个男儿,可他也很可爱啊,可是、

可是、自家主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逛青楼的男子啊,为什么!

尉常晏拿起手旁的卷袖,拉开红带,“我并没有说我要逛青楼。”

“那你去那干嘛!!”

画卷被拿着狠狠往下一甩,一张人头像就这么毫无保留显露出来,将军微微扬唇,话里尽是愉快:

“杀人。”

温凝雨回到卧房。

不知为何,自他说住在西府,菜伯便磕巴得说不出话来,最终也就告诉他可以天天到这吃东西,便联合其他两个叔叔将他赶回来了。

莫名其妙。

温凝雨想着,起身走到窗边。

脚旁有盆枯萎掉的夹竹桃,今早将军替他包扎完伤口离开不久后,小姑娘端过来的,还哭丧着求他一定要救活。

端了两盆,开花的那盆被他放到门口去了。

月光洒落一片光宁,淡蓝的星芒攀爬着枯叶,又飘入土中。

温凝雨划破手指,挤出血珠,混着幽蓝的光点一并滴落泥土。

惊奇的是,原本枯燥的枝叶竟一下子绿了回来。

蓝光如夜幕温柔,私自降临却璀璨明亮,花儿从叶片中钻出,盛开,粉嫩得妖艳无比。

温凝雨松了口气。

活过来了。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生命,如同手中一点微弱蓝光。

——

隔日,温凝雨大早早地就端着一盆夹竹桃交差去了。

他甚至起得比两名守卫都早。

风逍迷迷糊糊从窗口瞧见夫人抱着比自己还要高的盆栽往东南府走去,意识猛地清醒了,连忙拍醒身旁的夜澈,“喂!喂!”

夜澈还迷迷糊糊,烦躁地还他一巴掌,“哎哟干嘛……还让不让人睡了……”

“夫人跑了!”

这下,连夜澈也清醒了。

片刻后,东南府内——

只见二公主见了盆栽后开心得像个小孩儿似的跳起来,就连手脚,也无处安放了。

夜澈风逍:“……”

“你说,你是不是跟了将军太久,也变得过于多疑了?”夜澈问。

风逍白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

“诶你去哪?”

“还能去哪?滚回去睡觉!”

夜澈:“……”

尉白榆将盆栽放好,又牵起温凝雨的手,朝府中深处走去,嘴里还在不停叭叭叭:“嫂子我跟你说啊!我可多草药了,遍地都是呢!”

温凝雨听着,也跟着她跑。

绕过一段小石子路,周围绿竹开得很胜,小姑娘牵着他的一路穿过半拱门,当她推开一扇白木门时,眼前的惊喜不由得让温凝雨一愣。

是真的,遍地草药。

五颜六色的花儿一望无际,眼前是片巨大的流水瀑布,而瀑布里头,山岩突出,光线充足,还摆了张木桌子在上方。

对于百杵而言,这里,确实是块不错的风水宝地。

温凝雨还停在豪大的震惊中,尉白榆却将他推进去,接着转过身,合上门。

独属于药草的气息铺面而来,无穷的力量不断往身上翻涌。

温凝雨忽然蹲下身来,拆开昨日包裹的纱布。

已经愈合了,没有留疤。

整为此笑到一半,脖子抵上某个冰冷的东西。

“你不是人。”尉白榆从后把刀架上他的脖子。

温凝雨一愣。

“你不畏水,不畏冷,不畏毒,甚至能将死去近一个月的花救回,你不是妖怪,又能是什么?”

温凝雨:“…”

完了……明明昨天晚上才越好的今日早上去吃菜伯做的面条,看来,是没机会了……

他还是那么笨,以为白榆真的会带他去玩,可到头来,被人试了都不知道。

他果然,是整个种族中最蠢的百杵……

“我……”温凝雨坐在地面上,膝盖曲起。

尉白榆静静等待。

“我告诉你,但是,你杀了我之后,能不能让菜伯,送一碗面到鲤鱼村,给我妹妹?”他真诚地问道。

尉白榆:“???”

什么脑回路?

她连忙收了刀。

温凝雨又垂下眸,连带着羽睫也一并颤动。

“我……不是人。”他说。

尉白榆轻轻皱眉,在他身旁坐下。

“我只是个,只能靠草药维持生命的,没用的百杵。”

尉白榆猛地瞪大了眼,“等等等,你你你,你说什么?你是什么?你再说一遍?”

温凝雨疑惑盯着她看,“没用的百杵啊……”

尉白榆:“!”

“你要是没用那我是什么!”她炸毛道。

温凝雨还是疑惑。

怎么突然发起疯来了?

这不说还好,小姑娘忽然越过一片花草,三两下钻进瀑布中,把温凝雨都看呆了。

不知道激动了多久,等尉白榆再次出现在温凝雨面前时,已经浑身湿透了。

疯够了,脱去外裹,重新走到温凝雨身旁,坐下。

“诶,你想不想听听大哥的八卦?”尉白榆问他。

“大哥”指的是尉常晏。

温凝雨扭头看她。

小姑娘却哼了声,神秘道:“你可知道冥王?”

温凝雨始终盯着她的脸看,不懂。

尉白榆:“?不知道?”

温凝雨点头。

后者捂脸叹口气,“算了,我记得我有部编年体。”

小姑娘说着从地上爬起,拍拍裙尾,“你且等我一瞬,很快就好。”

温凝雨无聊地挥动地上紫色小花。

随着他的动作,小花被摇得左右摆动,像极了台上有生命的舞女。

不过一会儿,尉白榆捧着一本厚书归来。

皮质封面,用料很坚硬,端正的文字被染成金色,紧贴在棕色书皮上。

“这还是我上私塾时,史记先生送的呢。”

温凝雨伸手接过,翻开。

还很新的纸帛,黑字随意而大方,却并不影响观读。

温凝雨不识字,只能呆呆听着尉白榆介绍。

“按史书来讲呢,二百年前,安国还不姓安,姓宛。”

那朝代可叹叫一个惨绝人寰呐,皇帝继位后,无心理政,与西周统实行分封制,在地区建立各种诸侯国。

纳税,收费,各种贪污腐败随处可见,农民被压榨,苦了百姓们日夜操劳,不得安宁。

后来,农民起义,百姓们游行示威,宛期最终也落得后秦下场,官吏死的死,逃的逃,还有的卷家产投奔敌国,什么正义都被贬的一文不值。

这时,当代有名将军亲手灭宛上位,改名为安,先统一各诸侯国,救济百姓,实行“和平制”政策。

初安盛世,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然而,总有些外边的苍蝇闲不住,几次宣战,皇帝无奈,只得调动军队,平西原,定京城。

尉军奉令作战已有百年,代代武术代代相传,直到先皇登基,也就是尉姓一族。

在那之后,边疆暂且平和,安个照样是安国,百姓照样和乐。

温凝雨蹙眉咬咬唇,“然后呢,没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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