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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来者

 

来者

宗裕骐说道:“仙师把你交给了我,我就要照看你,随你听不听我的——这么些药糊够用了罢?”他将采来的草药都磨成了药糊,约有一碗之多,青翠欲滴。

卢弥焉说道:“嗯。”

宗裕骐掬水洗了洗手,说道:“那你上药罢,仔细点儿,不够对我说。”

卢弥焉伸手从扁石上取了药糊,给胸口和手臂上了药,又挽起裤子,给双腿也敷了一层药糊。

宗裕骐则走到溪水下游,摘下逍遥剑,脱去沉重的婚服冠饰。他将头冠饰物和班昊所传的秘籍打了一个小包袱,再把衣服在水中浸泡洁净,架在火堆上烤干,自己则走入溪中洗面擦身。

流水淙淙,洗去了他身上的脏污。幽篁潇潇,星夜静谧,只听见风雷马在竹林里漫步,马蹄踏碎了地下积年的落叶,嗤嗤有声。

他想到无色山上惨死的人们,再也看不见这样静美的夜晚了,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擦了擦眼睛。

卢弥焉等到药糊吸收干净,便穿好衣服,走到下游道:“我上好药了。”

宗裕骐正站在水中黯然神伤,闻言吓了一跳,他此刻披头散发不着寸缕,卢弥焉却衣履整齐盯着他。他仓促间蹲下身去,一头长发滑到身前挡住了裸体。

卢弥焉神色冷漠,毫无反应。

宗裕骐撞上他阴郁的眼眸,心里又松弛下来,觉得不必小题大做,两手撑在水中道:“我知道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罢。”

卢弥焉说道:“我想回家。”

宗裕骐扬眉道:“这个不行。”

卢弥焉恹恹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宗裕骐微一沉吟,问道:“你家里怎么样?你的族人也都入了天火魔会吗?”

卢弥焉不语,转身走到了火堆边坐下。火堆上蒙着宗裕骐的婚服,连火光都变得鲜红艳丽,摇曳着照射在卢弥焉苍白的脸上,忽明忽暗。

宗裕骐洗完了澡,回到火堆边烤干了身体,婚服也烘得热乎乎的。他穿好衣服,仔细用手梳理长发,火光在他乌油油、黑漆漆的头发上映出橘色光晕,流丽闪动。

卢弥焉半躺半坐在火边,两只胳膊肘懒懒散散搁在地下。宗裕骐梳完了头,给火堆添了一捧干树枝,火焰蹭的升高了数寸,烧得更旺。宗裕骐眼中流露出伤痛之色,抱膝坐在那儿盯着火堆。

卢弥焉打了个哈欠,问道:“该睡觉了罢?”

宗裕骐说道:“我在想事情。“

卢弥焉说道:“想什么?”

宗裕骐心事纷繁,通没个头绪,随口答道:“我在想怎么回家。”

卢弥焉说道:“当然是走回去啊,你还能飞啊?”

宗裕骐缓缓低下头去,两手揪住了头发,低声道:“算我求你了,你要睡就睡,不要管我好不好?”

卢弥焉不再言语,倒地就睡。

风雷马颠颠儿走了回来,坐卧在宗裕骐背后。宗裕骐把小包袱藏在马鞍下。他疲累至极,也坚持不住了,将头靠在马背上,不一会儿就黑沉沉睡着了。

次日天已大亮,宗裕骐才模模糊糊醒来,火堆已经熄灭,春风拂体,稍觉清凉。卢弥焉兀自沉睡未起,后脑勺对着宗裕骐。

宗裕骐想卢弥焉伤势未愈,正需要好好休养。他也不去打扰他,从小包袱里抽出秘籍,先从降神

宗裕骐笑道:“你不让我喝了么?”

卢弥焉垂下眼眸,没有吭声。

宗裕骐从他手里接过竹筒,仰头倒水,泉水化作一道透明水线,笔直落入他的口中。他咕嘟咕嘟喝了一阵子,停下来擦了擦嘴,问道:“你自己要不要?”

卢弥焉说道:“我打水的时候喝过了。”

宗裕骐赞道:“我儿真聪明。”

卢弥焉眉毛一皱,眯起那对冷清清的眸子,说道:“你的年纪做我儿子还嫌小,不许再装我爹了。”

宗裕骐吐了吐舌头,把竹筒还给了贫女,说道:“姑娘,你这肿块须得尽快料理。我们送你回家去。”

贫女说道:“那敢情好。奴无以为报,只有留二位好心人住一晚,粗茶淡饭,勿嫌粗陋。”

宗裕骐说道:“多谢了。”回头吹了一声口哨,风雷马小跑过来,宗裕骐扶起了贫女。贫女金鸡独立,半边身子都靠在宗裕骐身上。

宗裕骐说道:“姑娘,你来骑我的马。”

贫女面露难色,说道:“奴不会骑马。”

宗裕骐跟卢弥焉对视了一眼。卢弥焉嘴角撇了撇,看向别处。宗裕骐说道:“那我来背你。”

贫女羞怯道:“这不是太劳烦你了吗?”她口中说得难为情,两条手臂已经伸了出来。?宗裕骐就转身半蹲下去,贫女搂住了宗裕骐的头颈,趴在了他的背上。她身材瘦弱单薄,宗裕骐毫不费力就把她背了起来,两手托着她的双膝。

宗裕骐向卢弥焉说道:“你替人家把箩筐镰刀捎上。”

卢弥焉向地下看了一眼,见那箩筐镰刀都敝旧不堪,问道:“这些破烂还要么?”

宗裕骐低声道:“你不要这样说。”贫女趴在宗裕骐的肩上,微笑道:“虽是破烂家当,却也是一户生计所系。”

卢弥焉看向宗裕骐,宗裕骐对他点了点头,眼神中尽是鼓励之色。卢弥焉只好捡起了箩筐镰刀,一转头看到风雷马,说道:“放到马背上好了。”

宗裕骐忙道:“不行。我的马是驮人的,不是拉货的。”

卢弥焉没好气道:“你不舍得马,倒舍得让我拉货?”

宗裕骐一哽,卢弥焉小声道:“我愈发比马还不如了。”

宗裕骐微笑道:“你就提着罢。马儿走了一天也累了。”

卢弥焉反问道:“谁不是走了一天?我不累吗?”

宗裕骐说道:“你精神头儿看着还挺好的啊。”

卢弥焉恹恹道:“原来是我自己不好。”

宗裕骐抬足作势要踢卢弥焉。卢弥焉提着箩筐镰刀,斜身躲开。

贫女含笑道:“他很听你的话啊。是你的好朋友?”

宗裕骐朦胧应道:“嗯……姑娘,你家在哪儿?”

贫女抬手指了个方向,宗裕骐就背着她走了过去。卢弥焉、风雷马跟在后面。

在荒草中走出里许,贫女指上一处山坳,一行人向山坡爬去。山上迷雾阵阵,杂草丛生,足有半人之高。湿漉漉的长草扑面而来,不断扫过宗裕骐的头脸,沙沙作响。贫女躲在他的背后,丝毫不受侵扰。

宗裕骐两手托着她的身子,分不出手来拨开杂草。纤长的草叶扑簌簌拍打在脸上,不胜其烦,便回头向卢弥焉道:“你来走在前面开路。”

卢弥焉说道:“我的两只手也占住了。”

宗裕骐说道:“你右手拿的不是镰刀?刚好砍草啊。”

卢弥焉说道:“你刚刚就让我提东西,现在又要我砍草。”

宗裕骐说道:“要不我们换换?你来背这位姑娘?”

贫女忽探头道:“我不要他背,我要你背。”宗裕骐奇道:“为什么呀?”贫女微笑道:“你面善。”

卢弥焉眉心一皱,一言不发绕开两人,走到了前面。他将真气运至掌心,再贯注到镰刀上,那锈迹斑斑的锋刃就闪烁着内敛黑芒,轻轻向右一挥,一大片杂草轻灵无声倒了下去,再向左一挥,又放倒了一片杂草。有他在前方开路,山路顿时开阔疏朗。

宗裕骐高声道:“有劳你啦。”卢弥焉恍若未闻。

贫女说道:“原来你们是修真之人。”

宗裕骐不答,又走出百步。贫女说道:“好心人,你为什么穿着婚服?”

宗裕骐说道:“我平时就爱穿红的。”

贫女说道:“你莫戏弄奴家。你是去无色山结婚的么?新娘子在哪儿?”

宗裕骐支吾道:“哪儿有新娘子?”

说来也怪,他觉得背上的女子变得越来越重,压得脊背逐渐弯了下去。初时轻若无物,此刻却重若巨石。

宗裕骐勉强又走出数十步,实在是压得喘不过气来,颤声道:“姑娘,委实对不住,你太沉了……我得歇一歇。”

卢弥焉闻声回头看去,却见宗裕骐几乎要跪在地上,而那贫女身周却隐隐透露出七彩光华。

卢弥焉瞳孔一缩,霍地抛开箩筐镰刀,喝道:“你也是妖,下来!”手臂一翻,祭出砗磲避水戟,一戟就向那贫女挑去。

贫女已把宗裕骐压倒在了地上,笑道:“动兵刃么?”她两手搂着宗裕骐的脖子,轻轻往上一带,宗裕骐被迫抬起上半身。卢弥焉这一戟就变成刺向了宗裕骐。

卢弥焉只得撤力回守,半途迅速变招,砗磲避水戟在半空中画了个圈子,返回来戳向那贫女,威势逼人。

贫女运指如风,飞速点了宗裕骐的穴道,一把拉起宗裕骐,双双跃到杂草之中。

卢弥焉挺戟追来,贫女双指扣住了宗裕骐的咽喉,微笑道:“你再不老实,我可就对他不客气了。”

卢弥焉微一迟疑,凝戟不发,说道:“你抓他做什么?”

贫女对宗裕骐说道:“你不用隐晦身份。我料你就是金乌国二太子千岁殿下、无色派掌门班昊仙师的女婿。”

宗裕骐向卢弥焉急道:“你快走!去金乌国告我父皇。”

卢弥焉皱眉道:“我不认路。”

宗裕骐说道:“我的马认路。”

风雷马不知所措跟了过来。卢弥焉却不理会,仍然挺戟指着那贫女。

宗裕骐催促道:“你等什么呢?骑上马赶紧走。”

卢弥焉说道:“不行,你若是给人整死了,我就得一辈子戴着这劳什子,找谁给我除去?”

宗裕骐发急道:“你不走,我们俩不就都为人所制了?”

贫女说道:“你脖子里套着的环是缚仙索?那是班昊的法宝啊。是班昊擒住了你,把你交给了二太子看管?还是……”她笑吟吟凑到宗裕骐耳边,问道:“是二太子偷了班昊的缚仙索?”

宗裕骐的脸红通通的,骂道:“气煞我也,你才是贼呢!我倒好心帮你,你却反咬我一口。”

卢弥焉不虞道:“我早就教你不要多管闲事了。”

宗裕骐说道:“你却没看出她是妖,我以为她是凡人来着。”

卢弥焉说道:“她把妖气藏得好——再说,我最后不是看出来了?我不曾说对她说‘你也是妖’?”

贫女把宗裕骐搂得更紧,笑道:“别吵嘴了。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不会伤你。我且来问你,无色山大火是怎么回事?焱阵图在你们身上么?”

宗裕骐生气道:“今日堕入你的彀中,是我识人不明。随你怎么炮制我,我皱一皱眉头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贫女说道:“我猜你不会把那三界至宝放在马上。这黑蛟套了无色派的缚仙索,跟你原不是一路的,你也不会把焱阵图交给他。然则,焱阵图在你自己身上?”

宗裕骐把眼一闭,来个不予理睬,心想:“她倒能看出卢弥焉的原形,看来道法不浅。”

贫女右手仍捏着他的咽喉,左手把他全身摸了一遍。宗裕骐蹙着眉头,面皮紧绷,觉得她手掌温暖,那热度仿佛能直透肌肤。

卢弥焉看不下去,说道:“你别白费力气了,焱阵图不在我们这儿。”

贫女翻遍宗裕骐的全身,都没有找到可疑之物,这才松开了宗裕骐的咽喉,含笑道:“委屈你了。焱阵图威力无穷,我们实在不敢贸然行事。”扭头高声道:“焱阵图不在,大伙儿都出来罢。”“她”本是娇怯怯的少女嗓音,这一声高喊,却发出了清朗男声。

只见得夜幕中闪过十数道荧荧彩光,斑斓美丽。彩光远远近近落在荒草山坡之中,刹那间照亮得白昼也似。接着光芒敛去,一群人影四面围近。

那“贫女”伸指解开了宗裕骐的穴道。

宗裕骐拔剑护身,急忙退后。却见那“贫女”身上闪过七彩光芒,变作了男身。

这时,那群人影已经三三两两靠近,个个形貌特异,装束新奇,粗粗一看皆是妖修一类。

但宗裕骐眼中已看不见旁人,只能瞪大眼睛看着那“贫女”的原形——他却是个俊美倜傥的男子,凤眼如碧玉,长发似朱砂,双耳垂着翡翠耳坠子,穿着飘逸的青纱绸衫,顾盼间光彩照人,神采奕奕。

宗裕骐大受震撼,恍神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卢弥焉提戟走到他的身边,闻言皱眉道:“你再说大声点儿啊,怕他听不见?”

那美男子似笑非笑,说道:“我是枕流。”旁边一个妖修走上前,说道:“枕流天尊是我降神山的西山主。”

宗裕骐一惊。他听说过,降神山是仙界宝座

宗裕骐听他说得合乎情理,心中怒火已悄然熄灭大半,放开了剑柄,简短答道:“焱阵图被天火魔会抢走了,无色山因此覆灭。”

降神山众妖都“喔?”了一声,或是忧心忡忡,或是悚然疑虑。

枕流点了点头,说道:“果然是魔道作祟。我料其中必有诸多曲折。我们的营帐就设在左近,还请二太子过去详谈,如何?”

宗裕骐想到班昊曾说过人心诡谲,就是仙界也难脱此顽疾。无色山遭遇灭顶之灾,降神山是头一个赶来查察的,可以说是心系大局,义气深重,但也可以说是图谋焱阵图。

他势单力薄,不清楚降神山是何立场,实不欲交往过深,因道:“你还要问什么?在这里说不行吗?我还要赶回金乌国,不想在路上多作耽搁。”

卢弥焉忽道:“你想走也走不了的,他们人多。”

原来说话之间,又有数十名妖修陆续到来,荒山之山,四面八方都围着降神山门人。群妖站位看似松散,但隐约看得出是一个阵型。宗裕骐身处重围之中,实难强行冲出。

宗裕骐大声道:“降神山是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不会以多欺少、扣着我们不放罢?”

枕流说道:“二太子还在生我的气么?若非如此刺探,实不能去疑。”

宗裕骐说道:“那你现在难道还疑心是我挑了无色山?请放我们走路。”

枕流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手,说道:“大伙儿都散开,二殿下要上路了。”众妖修齐声应道:“是!”数人飞步退开,那阵型之间就空出了一条道路,正是金乌国的方向。

宗裕骐看他说放就放,干脆利落,心中稍觉安定。他这两天早已想过,天火魔会得了焱阵图,势力大增,可以说是天下无敌,他金乌国孤掌难鸣,怎能对抗魔道?必得联络群仙,通气连枝。这时见枕流进退有礼,宗裕骐便抱拳道:“多谢了。不日我上奏父皇讨伐天火魔会,兴许金乌国还要借重仙界力量。”

枕流和颜悦色道:“尊国但有召唤,我等悉听吩咐。一切好说。”语气一转,“我见你这位朋友身有外伤,让我为他疗愈伤口,算作赔礼道歉,好么?”

宗裕骐迟疑道:“这……”卢弥焉警惕道:“很不必。这点儿伤算什么?”

枕流却似猜到他二人会有疑忌,话音刚落,手掌心就祭出了一只光华温润的玉露瓶,瓶口对准了卢弥焉。他念了一句法诀,玉露瓶中就有一道白光射向卢弥焉。

卢弥焉还不及躲避,就觉那白光一股暖水流淌周身,说不出的惬意舒泰,片刻间光华敛去。他摸摸腹背四肢,经年所受的皮肉伤果然痊愈,撩开袖子一看,连一点儿疤痕都未留下。

宗裕骐看见卢弥焉伤口复原神速,颇觉惊喜,忙对枕流道:“谢谢。”

卢弥焉皱眉道:“你谢他干什么?他就是要你承他的情。”

枕流收起法宝,微笑不语。旁边一个妖修说道:“二太子若决心赶回家乡,我们不会阻挠。但你们一走,无色山惨案就成为一桩悬案,谁也无法预料天火魔会接下来如何兴风作浪。我们在明,魔道在暗,别说为无色派报仇了,日后如何防范他们暗算才是?”群妖附和道:“还请二殿下赐教无色山血案真相。”

宗裕骐听他们说得恳切,心下不忍,说道:“那天无色山上之事,我所知亦不完整。你们既想知道,我告诉你们便是了。”

枕流微笑道:“二殿下请讲。”

宗裕骐理了理头绪,便把他上山成亲到下山遁走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只是他和仙长假扮的班遥拜堂之后,两人被收入了红金鸳鸯宝镜,等班昊砸碎镜子放他们出来,外面已经打得一塌糊涂了,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未能亲眼所见。

他不愿当众说出幻境一节,朦胧道:“拜堂之后,我就跟那无名人士进了喜房,并不知天火魔会如何擒住班遥仙子上山。”

枕流目光炯炯有神,望向了卢弥焉。

卢弥焉眼望远处,仿佛神游在外。宗裕骐拉了拉他的袖子,威胁道:“我可要念法诀了。”

卢弥焉不得已,慢慢道:“我和大师姐潜伏在无色山下,偶然看见班遥骑梅花鹿下山。大师姐猜她是半昊的女儿,就土遁追上,趁班遥不备,一举将她拿下。班遥心法稳固,我们不能用如意咒把她炼做傀儡,只能封住了她的泥丸宫,叫她神智昏昏沉沉。大师姐又想了个法子,剥去鹿皮披在身上,假扮成梅花鹿,驮着班遥复回无色山,又命我隐在云头,伺机夺取焱阵图。”

降神山群妖怒不可遏,群情激奋道:“西山主,此蛟助纣为虐,十恶不赦。我们该立即除了他,以正视听!”

卢弥焉面色苍白,一声不响低下头去。

宗裕骐忙伸臂挡在他的跟前,说道:“班老仙师临终前曾留下‘导人向善’四个字。诸位都是有道之士,还请以慈悲为念。只要他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该容他改过自新啊!”

枕流眼中流露牵挂之色,温言道:“二太子,你身无道法,跟这条恶蛟朝夕相对,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虽说有缚仙索牵制,却也是暗箭难防。班老仙师把他托付给了你,但也一定不愿看你受其所累。不如你把他交给我看管,我自会妥善规训他。我另外派人为你保驾护航,可好?”

宗裕骐向卢弥焉看了一眼。卢弥焉面皮紧绷,没有一点表情,黑漆漆的眼瞳冰冷如九天寒雪。

枕流又娓娓劝道:“我降神山皆是飞禽走兽得道修仙,他在降神山与同类共处,想来也会更自在些。

卢弥焉语气阴沉,说道:“你们才不是我的同类。”

宗裕骐低声道:“你不愿意跟他们去?”

卢弥焉森寒道:“我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我从来没得选。”

宗裕骐想了一想,抬头道:“我还是要他跟着我。班老仙师那等托付过我,我不能连这件事都假手他人啊。”

枕流虽吃了他的回绝,但丝毫不以为意,笑容温文蕴藉,说道:“也好,这也是你们的缘法。”又道:“你放才所说的这些事牵涉重大,关乎三界众生安危。我须得遍邀群仙聚会,尽快商讨对策。”

宗裕骐精神一振,说道:“你们要在哪儿聚会?降神山么?”

枕流说道:“这是三界群仙共同前途大事,不便放在我一人的道场。我们这回赶来无色山调查,把营帐设在了左近的菡萏湖,那里倒是个开阔平坦的无主所在,我拟知会三山五岳十六峰群仙咸会于斯。”

他向前走了一步,殷切诚恳道:“二殿下,不才斗胆请你再耽搁两天,一同参与菡萏湖集会。一来,要请你把刚才所说的血案真相,复述于仙界同道。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比我这外人说来更为可信。二来,你是金乌国后代,仙界正道即将与魔道爆发大战,其时还要仰仗你联络人界群雄。”

卢弥焉哼了一声,说道:“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扣着他不放。”

宗裕骐听枕流说得头头是道,心下已觉得他所言在理。

卢弥焉看宗裕骐沉思不语,问道:“你是不是要答应他了?”

宗裕骐说道:“我正在想呢。”

卢弥焉说道:“你方才还说你不想在路上耽搁的,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宗裕骐给他问得无法细思,不快道:“我早就让你变成原形带我回家,你要是肯,这会儿我们都快到枷牢关了罢?”

卢弥焉眉心凝成一个川字,说道:“这也能怪我?”

宗裕骐话已出口,也觉得自己强词夺理,松口道:“行行行,不怪你,谁也不怪。”

枕流将手向后一抬,作了个邀请的姿势,笑吟吟道:“请罢?”

宗裕骐下定决心,应道:“我们来了!”

他看卢弥焉还是阴沉着脸色,便道:“你也说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想走也是不能的了。索性随他去看看。菡萏湖群仙会定是三界难得的浩大盛事。若是仙界议定了什么重大结果,我还得回去详细禀告父皇。”

卢弥焉抱臂不语。

枕流传下号令:“回菡萏湖。”众妖修有的化为原形,有的唤来祥云,霎时间道道彩光升天而起。这群跟随枕流的妖修都是飞禽。

枕流双手掐诀,从七彩霞光中幻出莲花宝座。他盘腿坐在宝座上,向宗裕骐招了招手,说道:“二太子,多谢你刚才背负我,容我投桃报李,带你一带。”

宗裕骐看那莲花宝座环绕氤氲轻雾,枕流红发碧眼,浑身光华流动,宛若画中神仙般翩翩出尘。他情不自禁就走了过去,走到一半,又回头道:“弥焉,带上我的风雷马。”

卢弥焉鼻中出了一口气,冷冷道:“把我丢了也不会丢了它。”翻身骑上风雷马,就化作一道黑气,追随群妖而去。

宗裕骐走近莲花宝座,侧身坐在边缘,双足垂在外边。枕流抬手一指,莲花宝座腾空飞起,速度奇快。

宗裕骐稳稳坐在上面,风声呼呼吹过双耳,天上星月薄雾急速掠过,心胸无比畅快爽朗。

枕流轻轻扶住宗裕骐的胳膊,在他耳边说道:“仔细别掉下去了。”

宗裕骐贪看天景,眼中反映着亮晶晶的点点星光,答应道:“我坐稳了,不会掉的。”

枕流望着他的侧脸,柔声问道:“你还恼我骗了你么?”

宗裕骐只顾看景色,不以为意道:“没事的。我吃人男扮女装哄骗下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比你过分的还有呢。”

枕流微笑道:“二太子小小年纪,经历颇丰啊。”

宗裕骐回头向枕流看了一眼。碧天云净,疾风吹拂,枕流一对碧绿的眼眸晶莹剔透,宛若琉璃珠子,清透得一望见底,一丝杂质也无。

宗裕骐忽然脸色一红,心脏怦怦乱跳,转头看着天地辽阔,一望无垠,不敢相信自己正和此等人物乘风飞翔……此情此景,如在梦中。

飘飘荡荡过了片刻,只见青山间现出一片如镜面般的湖泊,极目连天水,湖光荡星辉。群妖纷纷降落。

菡萏湖岸空地上搭起了几座营帐,辕门东边挂着麒麟旗,西边挂着凤凰旗,随风招摇,互相对应。营地中火把明亮,有人奔出迎接。

莲花宝座最后一个落在地下。宗裕骐跳下宝座,不敢再看枕流。

卢弥焉牵马走过来,把缰绳交到宗裕骐手里,说道:“完璧归赵。”

宗裕骐看风雷马腿肚子不住发软,站在地上摇摇晃晃,似乎还在云端似的,忙道:“哎呦,你是不是吓到了?”伸手竭力按摩马颈,安抚道:“没事啦,已经到了。”

枕流说道:“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此乃凡马,以后别让黑蛟骑它了。”

宗裕骐恍然道:“领教了。”卢弥焉面色淡漠,不予理会。

营地中群妖倾巢而出,齐来拜会西山主。忽然风雷马发出一声嘶鸣,挣扎着退到湖水边上。却见一个武士打扮的雄武男子迎面走来,头戴红缨盔,身披黄金甲,脸颊脖颈俱有鳞片。

枕流说道:“这位就是东山主佑巽天尊。”

宗裕骐抱拳道:“久仰大名。”

卢弥焉对降神山门人漠不关心。百无聊赖之际,看风雷马不住后退,就要踩入湖水之中,他就伸手拉住缰绳,喝道:“别乱动了。”

枕流又向佑巽道:“这是金乌国二太子。”

佑巽立在原地,上下打量着宗裕骐,奇道:“你说去无色山打探消息,怎么把班昊的爱婿给抓来了?这……不惹他老人家见怪么?”

枕流微笑道:“是我请他来的。”

佑巽蹙眉道:“兄弟,你去之前,我何等嘱咐你来?无色山若是无事,你悄悄回来就是,不要多生是非。班昊一向草木皆兵,你无端端惹他女婿作甚?”

枕流叹息道:“大哥,我正要对你说呢,无色派已经覆灭,自班昊以下一个活口不留。”

佑巽大吃一惊,说道:“无色山大火竟这般凶险……莫非有人打开了焱阵图?”

宝幡

枕流说道:“不愧是大哥,一猜就中。金乌二太子尽知其详,我们里面说话。”

佑巽向宗裕骐郑重还礼,一行人走入营地。

宗裕骐看营地里火光烛天,人头攒动,说道:“你们就为打探消息,带来了这么多人手?连东西山主两大高手都出动了。”

枕流说道:“焱阵图若有异动,我们这样的‘高手’,就来两百个也不够。”

到了主帐门口,佑巽掀开了门帘,枕流说道:“请这位黑蛟——”

宗裕骐说道:“他叫卢弥焉。”

枕流改口道:“请卢公子暂到别处歇息,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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