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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周律的低烧一直持续到傍晚,他本来就是那种很娇贵的孩子,被周太太养得斯文精致,生起病来也分外惹人疼些,吃过饭病恹恹地捧着个杯子小口喝药,颊边的弧线淡淡显出来,少有的孩子气。

方青颂也坐在餐桌前玩手机,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垂着,睫毛随着视线轻轻扇动,他长了一张极具迷惑性的脸,颐靥柔和,眉目昳丽,不言语时总给人一种含情带笑的错觉,让人忍不住想要跟他搭讪。

这次的台风是橙色预警,外面的天阴沉沉的,什么景象都蒙了一层鸽灰色,暴雨倾泻如注,雨珠把窗玻璃砸得啪啪响,依稀可以听见其间穿插着狂风刮过树梢的猎猎呼啸。

周律喝完药拿起纸巾擦擦嘴角,故作不经意地问他:“哥,你今晚还住在这里吗?”

方青颂闻言慢悠悠地抬头,扫了一眼窗外,他有色弱,阴雨天看东西格外费劲,这么晚了,别说开车回家,走回去都够呛。

周律显然是带着答案问问题。

方青颂不吃这一套,把手机往桌上一撂,转脸对上周律无害而期盼的目光,温和地反问:“那我走?”

“不要走。”周律反应那叫一个快,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指尖叠在他的无名指上,有意无意地拨弄着那枚铂金戒圈,放软声调:“……你早上那样子,什么都不说就走了,我很担心,不要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不好。”方青颂语气不咸不淡的,“我要气死自己,让你没有老婆。”

周律:“……”

早上他借着生病装乖卖惨的,确实唬住了没睡醒的方青颂,但方青颂洗漱过后不知道怎么就想明白了,估计是越想越气,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还好周律昨晚就让助理放光了他车里的电,又趁着他出门的那几分钟把猫薄荷撒在了他的拖鞋上。

方青颂气鼓鼓地下楼,气鼓鼓地回来,找周律兴师问罪的途中被墨团绊住了脚,墨团不辱使命,叭唧往地上一倒,摊出一张猫饼就地碰瓷。

周律再挤上两滴眼药水,装哭认错,方青颂心一软,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但方青颂估计是想给他点教训,今天从早到晚都懒懒地不爱搭理人,周律跟他搭话,三句之内必定被呛回来,一开始周律还会冷不丁哽住,一天下来已经完全适应了,起承转合丝滑无比——方青颂话音未落他开口接道:“对不起,哥,我惹你生气了,我坏。”

方青颂这次没呛他,淡淡地应了声:“嗯。”

虽然还是冷言冷语的没有好脸色,但周律知道,这事儿算是翻篇了,方青颂耳根子软,性子也软,就是生起气来嘴巴特别毒,得理不饶人,这一点大概随谈笑。

周律有时候就在想,如果当年没让谈笑把方青颂接回去就好了,他要是被周太太一手带大性格肯定更软乎,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凶自己那么久。

不过那么早的事情了,再不满也只能想想,以后还是得用药,在方青颂愿意他放弃底线之前,不能让他记住这些事。

入了夜,方青颂一个人躺在床上,隐隐觉得冷,正想打电话给周律问他怎么回事,周律就打着手电推开了门,带着一身轻盈的香气,声线低磁:“好像停电了,你一个人睡冷吗?我有点冷。”

方青颂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香香的周律特别诱人,神差鬼使地“嗯”了一声。

周律放下走到床边关了手电,掀开被子钻到方青颂身边,把他搂进怀里,低声说:“睡吧。”

他的声音好像有魔力,方青颂嗅着他衣襟上的甜香,头脑昏沉,连应声都应不出来,一阖眼就失去了意识。

翌日清晨,方青颂在剧烈的头痛中睁开眼,身上一阵说不出的酸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周律怀里缩,好像只有贴着他才能好受一些。

“周律?”方青颂推了推周律的肩膀,叫他名字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哑,“你是不是把感冒传染给我了……我好难受。”

周律觉浅,被他一推徐徐转醒,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却是:“……什么感冒?我没有感冒啊。”

方青颂愣了一秒,说:“你不是发烧了吗?还给医生打电话了……”

“哥,你做噩梦了吗?”周律摸摸他的额头,声音带了点没睡醒的沙哑,“什么发烧电话?”

方青颂脑海里的东西本来就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怎么都记不真切,被他一问,也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讷讷地说:“我……我梦到你发烧了,我坐在你腿上,你给医生打电话……然后,我……就跟上次一样。”

“……你在说什么呢?”周律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是不是昨晚做得太过,累着了,嗯?”

方青颂盯着他无辜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正要思考被周律按着头揉进怀里紧紧抱住,热烘烘的香气钻进鼻腔,又薰得他昏昏欲睡。

一直到午饭,方青颂都晕乎乎的,周律做了点白人饭,他潦草地应付了几口,回到床上倒头就睡。

醒来时依旧被周律搂在怀里,四周洋溢着香香的气息。

如此重复几天,方青颂终于睡饱了觉,也接受了自己因为第一次开生殖腔记忆模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事实。

一场秋雨一场凉,台风过后冷空气南下,气温骤降,之前在市美术馆群展的书画尽数售罄,方青颂作为画廊主理人大赚一笔。

他这个人物欲很低,对奢侈品一窍不通,手里有点钱都拿来倒腾字画了,说来也怪,一样是当倒爷,期货他买一次亏一次,炒画却很少有不赚的,加上周律手把手教他撬杠杆,毕业后没多久就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谈笑看到了他在这方面的天分,从自己名下划了一间画廊给他。

相对于二级市场冰冷的商业化架构,一级市场更接近人情社会,一旦入场就需要维系多方关系:联络策展人、疏通学术背书、结交艺术家……

谈笑想的是让方青颂在圈子里多走动走动,积攒一些自己的人脉,顺便混个脸熟。

方青颂想的是能赚最好,赔完拉倒,画卖完了跑得比山里的狗都快,别说混个脸熟了,人一多他压根儿不露脸。

月初方青颂主动要去开幕酒会,谈笑还以为他转性了,没想到只是昙花一现,蔫得飞快,从周律家回来以后一连几天没有出门,莫名嗜睡。

谈笑只当他认床,在周律家那几天没睡好,快月底的时候才给他了一家马场的地址,半哄半劝地让他出门:“你不是一直嫌之前那家马场太多人了不愿意去吗?给你换了一家,私人的,马已经送过去了,要不要去看看?”

其实不用她说,方青颂也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的发情期快到了。

所以这次他没有推辞,轻易就接受了谈笑的安排。

台风那阵子幼儿园停课,隋想想在家里关得都快长毛了,台风结束后说什么也要粗去丸,他爸出差他妈身娇体弱,两人一合计,丢给隋屹。

隋屹不想去游乐园,就开车带侄子去郊区的马场看马。

他出生时家里已经发迹,周末的休闲娱乐就是跟一群家境差不多的二代们上各种兴趣班,马术、射箭、高尔夫……

霍太给儿子报班就一个原则:只要贵的不要对的。

其中隋屹学得最好的就是马术,别的小朋友还在频频摔马哭着要妈妈的时候,隋屹已经可以独自骑完一个圈乘了。

他当时年纪还小,因为经常被绑架,条件反射地厌恶在一段关系中处于被动的感觉,所以永远会在上马的第一秒就表现出极其强硬的态度,将主导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容马匹抢缰。

被摔下马是肯定的,甚至摔得要比别人狠得多,但马是一种慕强的动物,当隋屹不断展露出自己强势的那一面后,他就成了同龄人里摔得最少的那一个。

隋屹小时候觉得自己喜欢的是马术,长大了才逐渐理解自己迷恋的是驯马过程中的征服感,从温血马到热血马,光是他成年后买的马就有二十多匹,按级别寄养在不同的俱乐部,还有一匹幼年骑的pony,舍不得卖,丢在朋友的私人马场当宠物养着。

这次带隋想想去的就是养这匹pony的马场。

按人类的年龄算,隋屹这马已经快六十了,但因为退役得早,而且一直被精心照料着,所以精神很好,一身黑亮的毛发油光水滑,隋想想见了直呼:“hippo河马!”

隋屹已经习惯了他乱七八糟的英文,但该教还是得教,扶额解释道:“想想,这是horse,不是hippo,hippo是你在动物园河里看的那种,全称是hippopota。”

隋想想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笃定,高举双手:“帕托马斯!”

隋屹:“……”

隋想想:“uncle,你刚刚是不是说脏话了?”

隋屹:“叔叔什么也没说。”

隋想想:“可是你的眼睛好像在骂我。”

隋屹:“……”

隋想想:“你的眼睛又说脏话了,uncle。”

隋屹给他气笑了,无奈地跟朋友要了颗苹果,掰开去核教侄子喂马。

“手心要摊着,把苹果捧在手心里,手指不要太弯,马看不到自己嘴巴下面的空间,它分不清你的手指和食物。”

隋想想对喂食兴趣不大,按隋屹说的喂完苹果就有点没劲了,问他:“什么时候能骑小马?”

“一个小时以后吧。”隋屹看着他期待的脸,慢悠悠地说。

隋想想跳起来抗议:“why?!”

隋屹一把将他捞起来抱到手上,向休息室走去:“刚吃完东西不能运动,幼儿园老师没教过你吗?”

“uncle坏!呜呜呜!!!”隋想想反应过来,伏在隋屹肩上带了点奶音假哭,哭着哭着,忽然感觉隋屹的脚步一顿,冷不丁停住了。

他以为隋屹是被自己哭动了,从他肩上支起来,仰头看着隋屹正要说点什么恶狠狠的话,却看到了叔叔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方向。

隋想想也好奇地望了过去,远远看见站着一个穿长袖骑士服的漂亮哥哥正站在休息室门口解头盔,那张头盔下的脸小小的,鼻梁很窄,皮肤很白,即便低着头体态依旧非常好,阳光照在他戴着颈圈的脖子上,银质锁扣亮得晃眼。

在他抬眼的瞬间,隋想想看到一抹熟悉又罕见的青色,脱口而出:“漂亮哥哥!!!”

小孩子分贝高,很容易被人听到,隋屹伸手去捂他的嘴,但已经晚了,方青颂听到了他这头的声音,转过视线,眉心淡淡地蹙了一秒,又很快舒展,对着隋想想善意地笑了一笑。

同样转过脸的还有陪在他身边的周律,他正伸手去接方青颂摘下的头盔,听见随想想的声音下意识越过头盔抓住了方青颂的手腕,想把人拽到自己身后,那是一个下意识的控制动作,但没做完,因为他看见了抱着隋想想的隋屹。

隋屹察觉了周律这一细微的变化,忽然有些想笑,捉起隋想想的手,对着不远处的两人摇了摇,好整以暇地跟他们问好:“好巧啊,又见面了。”

隋想想是个颜控,见了漂亮的人就走不动道,见了漂亮的熟人更是会直接扑过去,此刻看见方青颂,挥起手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又甜又脆。

隋屹的问好尚且可以忽视,当作没听见,隋想想的“哥哥”却难以忽视,周律沉默了几秒,刻在dna里的教养和体面让他不得不戴上伪善的面具,抿唇弯眼,用一个极其标准的微笑回应隋想想:“你好啊小朋友。”

说完立刻转过脸跟方青颂说:“哥,外面有点晒,我们进去吧。”

方青颂没有犹豫,点点头,想要跟隋想想挥手说再见,却被周律捉住了腕子。

周律一点一点地褪下他的手套,露出他光洁的五指,嘴上还说着温情的话:“磨到手没有?多比今天乖不乖,我们好久没来了,它有没有抢你的缰绳?”

“……有一点吧。”方青颂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周律引到了自己手上,摊开手给他看自己的掌心,指根处确实磨硬了一小块,“过几天就消了,没事的。”

周律在他指根处轻轻捏了捏,有意无意地转了转那枚铂金的戒圈,戒面在阳光下反光闪烁,明晃晃地扎进隋屹眼里。

隋屹没说话,弯腰放下隋想想,贴在侄子耳边轻声教了几句话。

下一秒,隋想想就如一道离弦的箭一样“嗖”地飞了出去,跑到方青颂面前,踮着脚仰起脸奶声奶气地说:“漂亮哥哥,你的衣服好好看,是在哪里买的鸭?”

方青颂这套骑士服是谈笑买包的配货,他觉得很难跟这么小的孩子解释什么是“配货”,于是换了一种说法:“是我妈妈买包包送的。”

“我知道我知道,是‘配货’。”隋想想远比他想的有见识,说完低下头努力地卷起袖口,骄傲地给他看自己手腕上的丝巾:“我也有!”

周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他没想到重度社恐的方青颂能这么自然地跟一个小孩子沟通,一时间也不好表现得太抵触,两只手一只拎着头盔一只牵着方青颂,无可奈何地干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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