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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

 

祝缨先在墙内看到了花姐改变前后的脚印,再出来追踪这改变后的脚印,看出来花姐是换了鞋子的。按照她平日观察行人的经验,当是小脚穿了双大鞋,应该是男子的鞋子。再照新鞋子留下的印子,慢慢地、艰难地一路去找。

顺着脚印,她甚至能够猜一猜花姐当时的心境。花姐没有走大路中央,也没贴着墙根,她走在路上偏靠边,避让路上的行人车马,所以她的脚印便没有被完全的覆盖掉。她的身上应该带着一个包袱或者搭裢,又或者是藏在宽大的男装里,这让她的步幅与日常有了些许的不同,脚印追踪起来更明显一些。

她一开始很紧张,步距时大时小,过了一阵儿就变得均匀了。她很正常,很自然地走着,没人能够拘束的样子。不时驻足,步子又变得小了一点,继而正常地走。

祝缨对花姐是了解的,接下来,花姐应该不是急着出城,因为出去了没人接应没个落脚的地方就危险了。离家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不是为了给强盗贼人送菜。必须稳妥,那么怎么办呢?

找个地方先住下来。

好些客栈会查路引文书之类,但是如果只是赁个房子住两天,又或者是小的不太讲究的客栈只要有钱,那就不错了。略躲几天,想来冯府也不能大肆声张找人,过了这风头再从容筹划就行了。

当前,祝缨最担心的是花姐买了张尼姑的度牒,到时候一报智字辈的法号,陈萌那里一查,就得被抓到。

她要赶在他们之前先找到花姐。

在宵禁之前,果然让她找到了一个小客栈。这家小客栈门脸很小,屋子里也不够亮堂,掌柜的殷勤地迎了上来:“小官人,住店还是找人?”

祝缨笑了:“为什么不问住店还是吃饭?”

掌柜的也笑了:“小人做这一行很久了,您这样的人,不会在这里住店吃饭的。您这一身儿,一看就是在京城住的,您是哪家的小公子呢?”

祝缨道:“我也不住店,也不找人,我就逛逛。他们说我见识少,我就不信了!”

掌柜的道:“小官人莫拿小人开玩笑,自王京兆到任,这京城街面上太平了许多,小官人就算是拿贼查案,我们这里也绝无贼人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弄得祝缨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我也不是什么班头捕快。”

掌柜的道:“您这个年纪,这样的气派……像是个少年得志的小官人啊!小官人到我们这腌臜地方来,能做什么?”

祝缨笑道:“你猜着了一半儿。你要当我是个查案的官人呢,那就老实说,像你这样的店,都是个什么价?有什么人来呢?京城得有多少家?日常进菜蔬从哪里进?店里有多少伙计?能有多少客人?淡季如何,旺季如何?”

掌柜道:“您还真问?莫开玩笑。您瞧,墙上挂的那些个,价钱都在那儿了。”一排的水牌,写着几样饭菜的价格,比祝缨住过的那家要便宜一些,花样也少一些。这店里也就掌柜的两口子带一个伙计而已,将近晚饭时分,伙计正帮着正掌柜在后面忙着做饭。客栈一共只有十几间房,每间房都窄小。

掌柜的心里已经有些不快了,但是又怕这是哪个恶少来寻开心,他便惹不起了。正说着,门口冒出一个脑袋来,祝缨一看就笑了,招手道:“你来,问你个事儿。”

她认出了这个小孩儿,是她初到京城时摸过她的钱袋反被她教训过的。这偷儿却已经忘了她,笑嘻嘻地走出来:“郎君叫我?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他越走越近,掌柜的喝道:“你这小乞儿,还不快走?”

祝缨道:“莫要赶他,我与他是旧识,要问他打听个事儿哩。”

偷儿也吃了一惊:“郎君要问我什么事?”

“知道老马吗?”

偷儿脸色一变:“您?”

祝缨道:“告诉他,三天后的后半晌去京兆大牢外头碰个头。”

偷儿一个噎嗝,吓跑了。

掌柜的脸上表情变来变去,祝缨站了起来,大声说:“我的事办完了,我也该走了。”

掌柜的道:“您……您?”

祝缨笑笑,看了看柜台旁通向后面住宿的院子的帘子动了动,果然看到花姐探出半个头来。祝缨指着花姐道:“我看这位大哥也不像会住在这样的店里的,你怎么叫他住了?”

花姐故意粗着嗓子,说:“我怎么不能住这里?”

掌柜的又要拦,祝缨脑子里闪过周游的样子,大喇喇往桌边一坐,手来回摇着,仿佛拿着一根无形的马鞭在敲着桌面。花姐对掌柜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来。掌柜的很担心地躲回柜台后面去了!

花姐一噎,眼睛都瞪大了,没想到掌柜的真的躲了!

祝缨大笑!问道:“喂!你是哪里人?到京城做什么来的?做买卖?读书?投亲?嗯?路上听说什么案子没有?”

花姐在她对面坐了,只笑着,不说话。掌柜的在花姐的背后,看不到她的脸,急得要命。

祝缨脸上不变,又追着问,花姐道:“你说这些,叫我回答哪一个好呢?”

祝缨仰着脸,想了一下,道:“就先答——你叫什么吧。”

掌柜的心道,呸!你刚才没问这个!

祝缨将眼睛投向他:“掌柜的,沏壶好茶来!配上点心!快点!”

掌柜的只得亲自去办了。

花姐目送掌柜的离开,脱口而出:“小祝!”

祝缨道:“你这样很好,不过,你带了钱财,或不安全。”

花姐道:“金银不多的,财不露白的道理我懂,我也不想回去,你也不用担心我,我想着,只要出来了,怎么也能养活自己。没道理叫你总为我操心的,我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也不想叫人当我什么也不行。帮急不帮穷。”

祝缨道:“那行,你知道我在哪里,要是急了,就找我。”

花姐微愕,又笑了:“嗯。”

“我不是必要找你回去的。只想知道你的安危,你原是配得上自己拿主意过生活的,我要安排摆布了你,才是不尊重。不过,度牒能查出来跟脚的,知道么?大公子往崇玄署一查,法号、日子、谁签的,再往外发一道令,他的品级比崇玄署的官儿都高,不用他爹,他就能治得了那里。”

花姐抿嘴:“我买两张,要不也不能花这许多钱。尼姑智平,我买了,并不用,叫他们找去。我再买张僧人的,叫悟空,我以后就做和尚了,你做官儿我做僧,好不好?”

祝缨道:“你要离京么?”

花姐摇摇头:“我倒想,我还想回去给娘上炷香、烧些纸钱,可这一路不是我现在能走的。我不比你,我得缓缓。京城好,有王大人管着,街面安全。小祝,你近来也不要找我,我怕他们找你。你只推不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祝缨先大声说:“哎!问你呢!快说!接着说!”

又低声道:“这话说得奇怪,纵使各有各的路要走,也不耽误咱们走这一程的时候就个伴儿不是?同路么。难道我要当成不认识你?这样骗自己岂不是奇怪?你在京城也交际,也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这二年经历这许多,好容易认识的你,一下子就抛开了、装成陌生人,我这些日子不是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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