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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于大娘子又问了一声,张仙姑道:“这样最好的!老三啊,别总往街上瞧了,熬过这两年,你想同谁玩就同谁玩,不用再巴巴瞅着别人,怕他们不带你了。”

于大娘子轻轻叹了口气:“阿平说的是啊,咱们一个寡妇,一个外姓人,他们都不肯带咱们玩呢……”

祝三小时候过的什么日子于大娘子多少知道一些。穷外姓家的独子,家里跳大神的,长得还比村童们好看些,三样叠在一块儿,他又不会蹭前擦后的捧村人臭脚装丑讨好,自然要被排挤。原有几个天真顽童贪他好看不计较这些的,又要被家中大人告诫,挨上两顿打也就不再与祝三玩了。

祝三是十分孤单的,既无玩伴又无朋友,除了“练功”也就是学着跳大神、帮家里做各种活计,就是偷听课,再闲下来,就剩下远远坐在一边,看着村里人玩耍、游戏、热闹。

看着祝三白净漂亮的脸,于大娘子心里又多了一点对新认的干儿子的怜惜,说:“三郎,别看那个了,你来,我与你讲一讲这街上的事儿,你好心里有个数儿。”

既然祝三不是个软面团子,于大娘子待他就与原本的打算不同了。立意叫他多学些东西,也好帮衬己等。

祝三闻言转过头来:“好。”

张仙姑心里发酸,自己辛苦生养的女儿,以前只对自己这样,现在又添了一个“干娘”。看这新晋的“母子”二人相处融洽,张仙姑悄悄剜了女儿一眼,心里骂一句:小没良心的!

咬咬牙,张仙姑回了自己房里,将藏在铺下的一只小罐子刨了出来,揭开封住罐口的花布,伸手进去摸出了几串钱来——这是她几乎全部的私房了,原预备着给老三裁新衣、家里买盐米之类。

翻来覆去数了几遍,才拿出了一半——两串钱,将剩下的依旧藏好,抱着这两串钱再去找于大娘子。

于大娘子已教了祝三分辨户籍文书,由此说开来,讲些家长里短的官司,她的父祖兄弟侄子都是吃的公门饭,她自幼耳濡目染也粗通县衙里的一些事务,择要给祝三说了,好让这个敢提斧砍人的干儿子知道县城的王法还算管用,叫他行事再谨慎些。

张仙姑“噔噔”地抱着钱走过来,于大娘子和气地说:“妹子,有事?”

张仙姑将两吊钱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说:“大娘子寡妇失业,也不容易,咱们互相帮衬,总不好吃穿住用的都花大娘子的钱。”

于大娘子道:“三郎还管我叫一声‘干娘’,什么占便宜不占便宜的?你们帮了我的大忙,我怎么能没点意思?你这么算账,就是生份啦。”

两人十分推让,客气得仿佛亲姐妹一般。

花姐在一旁看了暗暗摇头,又偷看祝三一眼,祝三似有所闻,回看了一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正在争执的两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齐停了下来,于大娘子道:“三郎,你说呢?”

祝三道:“干娘,收下吧。”

于大娘子嗔了一句:“你这孩子!”也不说什么生份不生份的话了。张仙姑心中微有得意,清咳一声:“这就对了嘛,咱可不是那些丧天良的只好占便宜的鬼!”

于大娘子让花姐将钱收好“都做家用”,却又派了小丫去外头买了好些肉食糕饼一类回来给祝三吃。又说要为祝三在衙门里谋个差役的活计,好有份安身立命的活计。张仙姑脸上不免带出些焦虑来,于大娘子只当没看见。

祝三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晚上,看于大娘子等人院里灯灭了,祝三悄悄起身,将张仙姑的门板敲了两下。这节奏张仙姑极熟悉,祝三在家的时候就这么敲门,张仙姑披衣起来,将门打开:“有事?”

祝三道:“嗯。”

张仙姑将女儿让进屋里,祝三摸出火绒火镰点着了油灯,张仙姑小声问道:“干嘛?这会儿不睡觉,倒想起你亲娘了!是看过你干娘了?你还记得你是谁不?与外人走得近了,叫人看出破绽来,你可怎么好?!”说着,往床上一坐。

祝三将灯放好,在桌边坐了,问张仙姑:“我看娘不大喜欢干娘,咱们现在就与干娘散伙,娘有什么打算?”

一句话把张仙姑问住了,她还真没个什么计较。祝三又问:“娘把我装儿子十几年了,以后又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没有的!张仙姑咬着牙轻声骂道:“来拷问我来了!我不说你是儿子,你死鬼爹当时就淹死了你!我能扯谎留下你的命就不错了,你还问我要什么打算?你这是怪我了?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养下你这个白眼狼,就会逼亲娘,倒亲近个半路来的干娘!”

骂到最后也灰心忧愁了起来,是啊,孩子一年大似一年了,要怎么收场?!总不能叫老三就这么过一辈子吧?等自己死了,老三可怎么办?再看女儿一脸死人样,半点儿表情也没有,张仙姑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了。

祝三从腰里摸出一块坚硬的物事来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张仙姑看过去吃了一惊,将东西拿过来对着灯火仔细把看,又咬了一口:“你哪里来的这个?”

祝三道:“娘没打算,我有。”

“啊?”

“娘也不用焦心我亲近干娘,我心里都明白。”

“你又明白什么了?”

“没有干娘这件事,我也没想在那乡下熬一辈子。”

张仙姑没想过女儿小小年纪竟有这样大的主意,不由吃了一惊:“什么?你什么时候有的这样的念头?你怎么有这样的念头的?”

“不记得了。”祝三知道,有些话是不宜说出来刺亲娘的心的。她只说:“要离开乡下就得要钱,我就攒一些。娘的钱给了干娘,这些就都放到娘这里。”

张仙姑白天的酸意全被熨平了,心里暖洋洋的,又心疼女儿,说:“我晓得事儿,我不与大娘子那个母夜叉再吵嘴就是了!免教你难做!你心里有个数儿,别看她现在给你又是裁衣裳又是买肉吃,她要是个真正的老实人,现在早连骨头都不剩了!她舍过药钱救过你,行,咱也认,你这回也帮了她,扯平了!你说花姐人好,也不用将自己折在里头,她有她自己的命!别看她这样,她比你命好。”至少花姐能光明正大嫁人。

“嗯。”

“等你爹有信儿了,咱就与她们分开过。大娘子心眼儿忒多,我可不想与她歪缠。”

“嗯。”

张仙姑又想起丈夫来了:“杀千刀的!也不知道浪去哪里了!可别死在外头!一个家,还得要个顶梁柱才行,还得求于大官人给打听打听,也不知道大官人什么时候得闲再过来……”

变化

打张仙姑房里出来,祝三站在中庭,月光洒在地上,整个院子仿佛一个小小的池塘,如果是个文人对着此情此景必能有一篇佳作。可惜站在这里的是个粗识文字的祝三,她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接下来怎么办?

祝三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只是轻易不与人争执,所以连张仙姑也不知道她的想法,只当她是个“听话”的孩子。而离开朱家村,则是祝三长久以来的想法。

其实,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有离开朱家村的念头是在四岁的时候,又一次被村童们讥讽嘲笑“外来户,来咱们这儿讨饭来了”、“他娘是个搞破鞋的,脏死了!别理他!”,她忍不住气咻咻地对张仙姑说:“咱们走,不在这里受他们的气。讨饭也不讨他家的!”

张仙姑一口否决,还在她背上扇了好几巴掌,连打边说:“你发的什么疯?人离乡贱!咱家就在这儿了,你要去哪里?离了这儿到哪儿你都还是个外来户!还要再从头受一回气!”朱神汉也是这个意思,这个地方他已经熟悉了,没有特殊的原因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祝三小时候也会跟父母说些心里话,一次两次的,说了心里话就要被说“古怪”、“胡说”,就要挨打,几回下来就什么也不对他们讲了。自己心里的主意却越来越坚定——单看父母的日子过成这样,他们的人生就不是她的好榜样。父母既无可模仿,祝三便依着自己的内心自由地生长,面上还装得像个老实孩子。

越长大,经历越多,彻底离开朱家村到县城去的想法就越坚定——哪怕依旧跳大神、受欺负,也比在同姓同族聚居在扎堆的地方当外来户谁都能踩两脚要强得多。何况她还未必就一辈子钉死在跳大神这件事儿上呢!干什么不能养活自己?

她还有一块心病:她是个女孩子,却被张仙姑瞒称作男孩。张仙姑天天像有鬼跟在后面要害她似的提醒:你是男孩儿啊,记得你是男孩儿!不能叫人知道你是女孩儿!要出事儿的!张仙姑这么神神叨叨的,得有一半儿是因为这个。

她不能不管张仙姑!那天,张仙姑打完了她,拿出点压箱点的私房钱买几根带肉的骨头回来煮了,拆了肉给她吃,张仙姑自己却将骨头嚼得吱吱响。懂事的人简直不能回想当时的情景,想多了得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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