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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这话明里暗里委实有些刺人,李长顺忙点头应下了,心里只不好说,哪儿小端亲王家里有只爱乱叫的京巴呀,爱乱叫的明明就在这养心殿阶前站着呢!

摇光又回过身去,笑盈盈给芝瑞福礼,恳切道:“我说要面传主子爷,姐姐非要听,成,姐姐听了,可别乱讲,传出去怪臊的。姐姐要不分青红皂白,在贵主子跟前叫两句,也就罢了。可别像今儿这样,上养心殿来叫,不说这大年下的不好看,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乱讲,惹得大家都不高兴了,不好。”

这话把芝瑞气了个倒仰,指着她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李长顺见摇光虽然面儿上一幅平淡的模样,却也知道今儿芝瑞这话,是刺了她的心了。眼下这情局危险得很,大家心里门儿清,老主子哪儿会让姑娘传这话,分明是姑娘自己要来找主子爷,碰了钉子,姑奶奶最恨言语上落败,这才拐着弯儿骂回去。

彼此有了隔阂,姑娘愿意舍下面子,过来把话说清楚,是再好不过的事。把误会消解了,大家都能快快活活地过一个好年。先前姑娘过养心门来时,眼里多么浓的期冀,如今却有些寥落了,这可不成!

可主子被贵主子绊住,他没法子出来!贵主子眼前的人在这里盯着呢,贸然来撑腰,就贵主子的心思与手段,往后心里不知会恨成什么样。李长顺情急之下接过话,“哎呦姑娘,您这可不是为难我么?老主子亲自问,咱们这起子人没法代主子回话,传话若有错漏,两下里闹起来,难的就是咱们做奴才的了。姑娘行行好,再等上一等,亲自把话与主子爷说明白了,岂不更好?”

她这回却没有半分犹豫,爽利地说不了,“老主子过会子从漱芳斋回来,我还得在跟前伺候呢。何况这儿有这么巧舌如簧的一位姐姐,就算连谙达都传不好,这位姐姐总能传好的。天儿冷,我就不多留了。”她说着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问:“对了,上回那金瓜贡,吃着香?”

金瓜贡难得,每年进上的一点点都呈了太皇太后,这样珍稀的茶,倒让她拿来送礼!

李长顺苦笑着夸香,其实香不香的他哪儿知道?姑娘给他们送茶,东暖阁里头的万岁爷看得那是一清二楚,人前脚刚出了养心门,后脚主子爷就把他和四儿两个叫进去,将刚到手不过一刻,热都没捂热的金瓜贡,全部上缴充公。

“那自然是好茶,姑娘费心了。嘿,您别说,就连咱们养心殿,也难得吃上这样好的茶。”

摇光长长地“哦——”了一声,又笑,“这样呀,您要觉得好,我那儿还有些,改日您再送些就是了。”她乜了芝瑞一眼,口中说您甭送了,“我自己个儿慢慢就走回去了。别和主子爷说我来过,不然显得我笨嘴拙舌的,不如贵主子身边这位姐姐,反倒给老主子丢人。”

李长顺哎了好几声,还想着再劝,却见那位摇姑娘早已经意气风发地下了石阶,绕过影壁,出了养心门了。

甫出养心门,摇光的双腿发软,险些站不稳,扶着宫墙,宫墙的冰冷便顺着她的掌纹,慢慢地渗进肌肤。

冷,真冷。

她重重地喘了一大口气。

远远听得步履之声,她艰难地眯起眼去分辨,气死风如同暗夜中的星辰,北风也沾染上几分脂粉的甜腻。她马上蹲身低头,微微抬起几分眼皮,看见太监蓝灰色的衣袍一列列、一行行,迅疾地从她身前经过,紧接着是宫女老绿色的袍摆,随后则是几寸高的花盆底,一下又一下,叩击在青石板上,带着鞋尖流苏曳曳。

“等了这么久,今儿不还是叫去,倒是咱们贵主子机灵,索性不来了,直接上东暖阁见主子去了!”

另一个人低声笑,“你可别说,先前宁妃让贵主子在咱们跟前有好大的没脸,如今都不大出来了……”

“嘘!我听说是哑了。”

“我怎么听说是脸花了呢?要我说,女人家也就这张脸,还能让主子爷高低看两眼。脸都花了,面圣不得惭愧死?要我我也不愿见……”

后来声音伴随着窃笑,渐次低下去,渐次远了。摇光这才起身,却发现自己蹲得太久,蹲得两腿发麻,连站都站不稳。

天黑,黑得吓人。那重重叠叠的飞檐如同猛兽的爪牙,就连风声也汹涌得可怖。她站在原地,扶着墙根,成明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真的要一辈子在这里吗?就像那些妃嫔一样,每天没有目的地等待着,只为了帝王一眼的垂青。真的要像她们一样,在窃笑与无尽的猜测议论中,在这四方城里,甚至更小,在逼仄的寝宫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的长夜吗?

他有那样多的女人,贵妃、宁妃,还有更多,她可以递给他一枝梅花,却忘了他的身边从来不缺人。他可以叫她的小名,也可以叫无数人的小名,只要他想。

他还可以永远绝了一个人的指望,让她困顿在幽深的宫殿里,让她说不出话来,而没有人会知道,只有无尽的揣测围绕着那四四方方的殷红的宫墙。

那么她在无比孤独,无比困顿,她在失去他的关怀——假使有一日她也成为了他的妃嫔,就像那些女人一样,他也会给她,在她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枝梅花吗?

那是太虚无缥缈的东西。玛玛打小就告诉她,太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要去想,因为那都是妄想,既然连想都是一种妄想,就更不要去试图得到。

太皇太后已经替她选好路了,她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任何旁的想头,都不要去有。

这就是她今天的决定。

可是还是很难受,说不上来的难受。就好像小时候围着蜡烛,她伸手去碰那一点火光,她碰到了,又马上撒开了。火光还在那里,她有幸圈住一刹那的温暖,却知道她永远也抓不住。

蛾眉憔悴

贵妃打东暖阁里出来, 芝瑞忙迎上去搀着。李长顺仍是带着笑,让太监给贵妃照好脚下的路,自己转身进暖阁里回话去了。

贵妃并没有回头, 也不让四儿送。跟前的掌事太监亲自接过灯,贵妃压低声音问:“该说的话,你都说了罢?”

芝瑞道:“奴才都说了。那丫头牙尖嘴利不饶人,奴才不与她计较。专心把贵主子交代的差办好。”

贵妃睇了她一眼,抿唇,嘲讽地笑:“帝王嫔御,远没有那样好做。宁妃无能, 先前罚她出气, 反惹了一身骚,让主子爷多忌惮警惕着我,好没用的东西!合该最后把自己也搭进去, 当真不值。”

贵妃雍然跨过门槛, 步辇早已在前头候着了。纵然脚下踩着极高的花盆底,她照样能走得端稳。乌压压的天色,高而远的宫墙,有心有肺的人,不能在里头活着。

旗家姑奶奶骨子硬, 你越磋磨她,她越顽强。杀人要攻心,才不会损兵折将。让她知道这宫里头生活的本质, 圣恩也好君心也罢,本就是把握不住的东西。若她识趣, 就此收手, 她不会再为难她, 若她还不肯罢休,就算给了名分又如何。她有容人的气量,也有让她灰心的一千种一万种法子。可是真正让人生不如死的,只有自己。

李长顺进去时,皇帝正在批折子,过几天就要封宝,一连几日不问政事。眼下折子积了如小山高,白日里忙着见臣工宗室,夜里常常要忙到丑时。

皇帝抬眼,见他只是一个人,便问:“走了?”

其实东暖阁能看得到外头,先前她来时,他由衷的高兴,只可惜贵妃在里头絮絮说着年节事宜,他不得不分神去听。后来不经意之间他总爱用余光去看她,看她像是耀武扬威的大公鸡,将一旁的那个宫女气得脸色铁青。他觉得真有趣,这就是他喜欢的人,鲜活,机灵,不会让自己受一分一毫的委屈。

就算她不来,明儿他也必要去找她的。他愿意给她时间,不去逼迫她。他有让她陈利弊的勇气,匆匆下决定,这样不好。他与成明之间,他让她来选。可今儿她来了,他反倒安下心,知道她心里有他,这就足够了。虽然往后有千难万难,虽然风雪满途,并不太平,可只要她心里有他,他就可以生出无数踏平前路的气力。

李长顺低下头,“是,姑娘来传老主子的话,见时辰不早,便让奴才代传,自己先回慈宁宫了。”

这倒是好规矩,将御前的大总管当自己的使,阖宫上下也就她能办出这样的事吧!皇帝淡淡笑了,问:“什么话?”

李长顺便一五一十地说:“姑娘说老主子问主子吃得好不好,进得香不香,说端亲王家里有只京巴,爱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叫。让主子悄悄儿提点小端亲王一句,进宫前别惯着那只京巴,太皇太后的宝爷闻见气味会闹的。”

哪儿说的是京巴,分明说的是人吧!可是她连成明家里有只京巴都记得一清二楚,果真是从小玩到大的情分。

皇帝默然片刻,却迟迟不见李长顺说话,一封折子已经批复完,皇帝自己收进匣子里,瞥了李长顺一眼,十分不满地问:“没了?”

大总管皱起脸,支支吾吾地说,“还有一句,姑娘让奴才别与主子说她来过。”

折子“啪嗒”一声,跌进明黄云龙纹的锦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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