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1|故国神游(32)三合一
此人出了名的不爱财,后来说是雍正爷对孙嘉淦不满,抓住小错蹭贬到银库行走。可这么说也不恰当。从后来孙嘉淦被委任为河东盐政这么个肥缺上看,之前那点事只能算是历练。行为太过于做官来说,并非都是好的。
四爷就道:「此人有才干,不贪。之前也不是没想到他,只是……」只是什么四爷也没说,就见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不过既然送上门来了,不用倒是可惜了。」
此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四爷就道,「他曾在雍正年间担任过国子监司业、祭酒。又在干隆二年被特简为国子监管监大臣,一上任就改革了教学内容以及考试方法。把课程定为『经义』和『治事』并重。」
哦?国子监以前基本只有经义。
是啊!所以才说难得嘛。四爷就道:「他提出的这个『治事』,就是指历代典礼、赋役、律令、边防、水利、天官、河渠、演演算法之类,都是有关从政方面的知识。」
这全都超出经学范围,但却是最务实的。
「在国子监季考和月课中,将「治事策论」列为考试内容。也允许学生有独立的见解,甚至存有疑义,同先生一起讨论。因此,在他管监期间出现了十分活跃的局面。教官中有进士出身,有举人出身,有贡生出身,甚至有监生出身。国子监教官中的『四贤五君子』就是他当年任职期间颇有名声的先生。」
如果单从办学上看,林雨桐觉得此人很好,学风好,学生也以研究实学为务,到书院这边任职并没有不合适。
四爷却没急着说话,只打发钱盛,「你去接一下吧。先把人安置在外院稍微等等。」先见这个梅瑴成再说。
林雨桐顺势就叫把嬷嬷把梅开云给带过来。这姑娘来的时候还是那么一身打扮,眼圈都是黑的,「昨天给你的布包呢?」
梅开云愣了愣,指了指丫头手裏,「没丢。」
林雨桐:「……」那裏面是给她准备的假髮和两身衣衫。结果估摸着一晚上都在跟题做斗争,包袱连看都没看。好吧!都已经这么来了,那就这么着吧,「吃饭了吗?」
「吃了!」梅开云揉了眼睛这才像是看见了四爷,不知道怎么称呼,隻福了福身。压根就没想着开口就说要办女学的人身份一定不一般。然后她迫不及待的拿昨晚算了的题拿出来给林雨桐看,「先生,您看,我是这么想的……」
梅瑴成做了一路的思想准备,预想过这老圣人若是问起这个问题他该怎么奏对,问起那个问题他该怎么奏对,唯独没有想到,一脚踏进院子,隐隐的就能听到自家孙女的声音,她以一惯兴奋起来便不懂控制的音量说着话,「还能这样?……懂了懂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咦咦咦?不对!其实我这样也是可以的。先生你看……」
他当时脑子就嗡的一下,身形一下子都能佝偻三十度。
一掀开帘子进去,心裏的惊讶比知道孙女在这裏还惊讶。先帝他是见过的,虽说当年不是宠臣吧,但肯定要面圣的呀。这肯定是先帝爷,但是……这个年轻呀,比当今都年轻。这一刻,他更坚定了想法,绝对不能在朝堂为官了。他感觉,迟早都是要起风暴的。
抬脚进来就是请安下跪那一套,他家孙女这才终于有点反应过来了。看着林雨桐不知道如何是好。
四爷叫钱盛将人扶起来,就笑道:「不用这么着,是娘娘怕你们回去训孩子,这才把你折腾来了。这孩子挺好的,你们教养的极好。」
梅瑴成讶异又惶恐,他并不想孙女嫁入皇家,或是把孙女的婚事交託给其他人。而且自己是汉人,从没想过抬旗。因而,被这么一夸,他就慌了。他之前只顾瞧着先帝了,又紧张,没认出站在林雨桐边上的是他孙女。这会子顺着四爷的视线看过去,只差点一口气倒腾不上来。那半拉子脑袋光溜溜的,什么鬼样子。这个样子要是皇家还能看中,那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林雨桐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就笑道:「孩子过来已经过了考核了,愿意来当先生。」
梅瑴成噗通一声又跪下,这个小冤家呀!他赶紧请罪,「是臣教导无方。」
四爷起身亲自将人扶起来,「不!你教的很好。孩子有志气有能力,是好事。今儿说的话并不是反话。」
梅瑴成心说,这到底是好在哪了?只因为娘娘喜欢?
也是!娘娘喜欢单纯的小姑娘也是有的。自家这孩子,除了钻到数字堆里比较机灵,其他的时候都不怎么机灵。
他隻得干巴巴的道:「娘娘喜欢,那是这丫头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说着,就瞪了孙女一眼,「还不谢娘娘?」
梅开云讷讷的叫了一声娘娘,才想起要跪下,林雨桐一把给拉住了,「你还是叫先生吧,我听着觉得先生更顺耳。今儿先跟你祖父回去,以后有什么问题了,想过来就过来。你的屋子还给你留着……」说着,就看了芳嬷嬷一眼。芳嬷嬷端着托盘,裏面放着一面牌子,「拿着这个,随时能进出,没人拦你。」
梅开云欢喜的接过来,却又小心的看了她祖父一眼,这是说她家的大门她以后不一定能随便进出。
林雨桐拍了拍她的手,「昨儿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
是说女子学堂的事。她点头,朝林雨桐挤挤眼睛,表示这是秘密,我肯定不说出去。
「那就多点耐心。」林雨桐说着,就拿了一本书出来,「回去看看这个,打发个一年半载的时间是能的。放心,每月月中若是不见你来,我打发嬷嬷去接你。」
梅开云一下子就欢喜起来了,「我等娘娘派人接我。」
就差没说她祖父要令她禁足了。
梅瑴成这会子却没功夫分神瞧孙女,知道老圣人并没有怪罪,他满脑子都是想从官场脱身的事。一听要让自己带孩子走,他知道再不开口就来不及了,到底起身的时候,跟四爷道:「臣另有别情禀报。」
林雨桐一听这意思就明白了,是要单独说。她干脆拉着这姑娘起身,「走,看看给你准备的东西去。」
料子首饰书籍笔墨纸砚之外,还送了一匣子铅笔。这个铅笔质量并不能跟后世比,这是四爷带着人做的,还在改进当众。黏土还是这次去苏州带回来的,石墨用的是湖南的。用这个算题比毛笔可方便太多了。
裏面谈的时间也不长,小半个时辰就出来了。梅瑴成恭敬的跟林雨桐道别,尽量控制着黑脸带着孙女跟许多的赏赐回去了。
将人送走,林雨桐就去井裏把镇着的西瓜提上来,才切了说端进去呢,就见一个相貌着实有些丑陋的黑瘦老头被带了进来,这就是孙嘉淦了。
孙嘉淦不知道这是皇后,皇后嘛,在大典之类的场合肯定他是见过的。不过那距离都太远了,哪裏看的清楚。因此,他隻行了礼,就继续往裏面走。
钱盛要解释,林雨桐摆手,隻管叫他继续带路。她则落后于两人,刚要进去,就听到哇哇哇的哭声,「先帝爷,臣……臣请罪来了。」
林雨桐倒是不好进去了,心说,怎么一来就请罪呢?
正好德海急匆匆的进来了,她朝旁边指了指,「孙嘉淦是怎么回事?怎么一来就请罪?」
德海真有急事,也刚好事关孙嘉淦的。但是娘娘问了,他还是恭敬的道,「在干隆初年,此人直言上疏谏言……」说着,却突然顿住了。
「直言什么?」这一问出来了,林雨桐结合德海的表情便明白了,「肯定是说了很多在雍正朝不敢说的话?比如雍正朝的弊端。」这可是摸到了新君的脉了。
德海面色复杂,「是!后来当今将其简拔其为左都御史,管监察一事……」
今儿真就跟左都御史干上了。
至于说总结雍正朝弊端这个事,也不算是错的。翻篇了,就得总结经验教训,四爷也不会为这个拿此人怎么着。但此人估计最近是吃不下睡不着的,再是直臣,那也得顾命的。要知道四爷还能活过来,他还敢说个屁。
可还真有人要名不要命的,这边林雨桐才说叫德海有事就进去禀报,就听裏面突然传出慷慨激昂的声音:「……您就是斩了臣,臣也要说。当年您弃天下于不顾,今日就不该再现身。当今万岁爷年轻有为,如此君王,当为天下幸事。另,您古稀之年,如今犹如壮年,此为何?若人人只求长生,求道术,才是亡国之兆……」
德海就冷哼一声,一点不避讳的骂了一声:「老匹夫!」然后蹭蹭蹭的就进去了,都不顾林雨桐就在边上。
林雨桐端着西瓜跟着进去看热闹,就见德海打断了这黑瘦小老头的慷慨谏词,跟四爷道:「主子,出事了。」
嗯?
连林雨桐也不由的放下手裏的果盘,朝前走了两步。
四爷抬眼,看似有些惊讶,但是林雨桐知道,四爷压根就不惊讶,他这个惊讶是装出来的。她就心说,那这事一定是大事,必然是在史书上都有过记载的事。
然后就听四爷问说:「什么事?工地出事了?」
德海摇头:「是宫裏!」说着,就看了一眼孙嘉淦,这才道:「万岁爷打发人来,提孙嘉淦……」
『提』这个字用的,孙嘉淦面色大变。
德海就道:「却不知提孙大人是为何。」并不当着他主动说。
孙嘉淦嘴角抽抽,刚刚明明说出事了,若是不知道什么事,能说是出事了吗?
四爷朝德海摆手:「说吧,宫裏来人必满瞒着你们。」
德海这才要说话,外面就有脚步声,弘昼一掀帘子进来了,进门就道:「皇阿玛,出事了。云贵总督硕色的密折中另夹了一纸奏稿,说古州镇总兵宋密收到驻安顺府提塘官吴士周的一份急件,其中夹着一份署名工部尚书孙嘉淦所写的奇怪奏稿。奏稿上还带着四哥的御批……」
话挺绕的,但大致就是干隆收到一份下面递上来的一份奇怪的奏报。这个奏报署名为孙嘉淦。
孙嘉淦本来已经致仕了,前年的时候又被招回来了,除了教授诸位皇子,还担任工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等职位。
这会子听了这么一通,孙嘉淦都是懵的,他上的奏摺怎么就奇怪了?
四爷看弘昼,「说下去。」
弘昼也才发现孙嘉淦,也不避讳的道,「这份署名为孙嘉淦的奏摺直言皇上的过失,五不解,十大过……说皇上此次南下耗费巨大、劳民伤财、轻重粮草、千里不绝,名为微服私访,实则游山玩水……四哥已经发谕旨追查了。」他说着,就看向他皇额娘,他想到之前皇额娘说过的话,果然当时没惩处,现在就以另一种方式出现了。
这东西要是传播出去如何得了。
而林雨桐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伪稿案』。
孙嘉淦都傻了,「臣并没有上书过这样的奏稿!」除非疯了!便是宫裏不提人,他也得进宫去自辩的。
弘昼点头:「皇上知道不是你。孙大人言辞锋利,文采斐然。可那篇伪作,言辞粗鄙,绝不是出自您之手。」
孙嘉淦欲哭无泪,这可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呀。
弘昼就又笑:「孙大人身负声望,直臣之名天下皆知。说起来也是三朝老臣,几起几落,晚年倒是隆恩更胜从前。朝中但凡有谏言,民间都言不是他人,必是孙大人所为。那歹人不假託别人之名,隻託名孙公,想来也是因您名气最大。」
孙嘉淦面色更加复杂,他曾说:这世上只有两人,一人为利,一人为名。天下熙熙,皆为名利而奔波。当今曾问他,那你是名还是利?
他说:他这一生不贪,不求利,隻为名而已。
就像今儿,站在老圣人面前,谁都不敢言先帝之错,他却前来慷慨陈词。有人说他为名也罢,但从他这裏看,先帝确实是不该出现的。叫世人看来,自己当真是为了名不计代价吧。
这一刻,他跪下叩头,然后起身,颓然朝后慢慢的退出,之后才转身,脚步已经是踉跄起来。
直到晚上,干隆才过来,整个人充斥着一股子戾气,「皇阿玛,您告诉儿子……儿子究竟是错哪了?」
林雨桐心裏嘆气,干隆帝从即位初,就实行以宽仁治国的施政方针,在短短数年内,完成了政治风气由严变宽的转变;在干隆六年左右,他也发现隻宽仁施政产生的一系列弊端,于是施政方针重又趋于严猛。在这种由严入宽,由宽復严的政策调整背景下,还是发生了一桩重大政治案件。
「查!严查到底,这次,儿子绝不姑息。」他说的斩钉截铁。
林雨桐马上意识到,便是此案影响了干隆的执政风格,而且影响巨大。之后的文字狱,便是从此事起的。尤其是对于此案,干隆主导追查,查了三年依旧是没有结果,而那一份伪稿,却传播极广。甚至于后世对于干隆南巡的诸多看法,依旧在受这份伪稿的影响。
写这个稿子的人目的很明确,他就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影响干隆施政。文字狱文字狱,从干隆的角度看,这些文字狱并不是冤狱。
而自己和四爷此刻,就站在干隆转变的这个转折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