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
月饼心底,埋藏着一条无法愈合的伤痕,正如深藏于太平洋底11034米的马里亚纳海沟,冰冷、黑暗……或许还潜伏着不为世人所知的怪物,窥觑遥不可及的海平面,积蓄能够破海而出的力量,等待将恐惧和死亡带给每一个人的那一天。
“南晓楼,他来了,他终于来了。”周遭的杂树随着夜风沙沙作响,和月饼的声音形成极为怪异的同频共振,“我找了他十多年,没想到他一直在等着我。呵呵……”
这时候,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我没有言语,默默地站在月饼身侧。冷月挥洒着寒芒,映着我们斜长身影,和密林边缘的阴影纠缠覆盖,逐渐融为同一片黑暗。
“舅舅,了不起呢!”半男不女的动静在林中回荡,根本辨识不出方向,“真没想到,你破了桃花源的幻族、黄鹤楼的魇族布置的局,找到《阴符经》第三条线索。我真希望你分析不出《枫桥夜泊》的暗示,这样咱们舅侄就不用见面。毕竟,真正的蛊族,只剩咱俩了。”
我心说反派出场前非要说这么多话么?这是哪儿惯的熊毛病。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颇有豁然开朗感,对着林中回了句:“咳咳,我说蛊王啊,舅舅对应的是外甥不是侄子。可怜孩子,看来是没念过几天书。快快现身,让你南舅舅瞅瞅,到底长啥样儿?”
“原来是外甥?”月饼压着只有我能听见的嗓音,“我也以为是侄子。”
“你们蛊族天天研究花鸟鱼虫,搞不明白中国传统尊称不奇怪。”我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了。
月饼能这么说,显然已经把情绪状态调整到最佳状态,从充满仇恨的黑暗中走了出来。也就是说,他已经为“一分胜算”做好了“十分准备”。
估计蛊王让我这句话噎得够呛,隔了半根烟工夫,才飘出一句:“南晓楼,出版几本破书真把自己当作家了?这时候还跟我卖弄……”
破书?
这俩字戳到我的情绪点,心头蹭蹭蹿火,正要效仿“诸葛亮江东舌战群儒”,来几句漂亮的反击。就这么张开嘴刚要说话,正好有只小咬儿什么的夜虫,吸进了嗓子眼。
我使劲吐着口水,反倒觉得虫子顺着唾液淌进喉咙,粘在舌根里面。那种干呕、痒痒、咳嗽又吐不出来的感觉,有过这种经历的朋友或许能感同身受。
怪恶心的,我就不多描述了。
我小声嘀咕“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却发现了一件极度恐惧的事——我说的竟然是“走!咱们进林子解决大外甥”。
我下意识摸着喉咙:“我刚才说了什么?”
“还等什么,赶紧动手!”我听到的自己声音却是这句话。
那只小咬儿,应该是某种蛊虫。控制中蛊人舌头或声带,讲出施蛊人想要说的话。如果月饼没有察觉,按照我所说的去做,那就等于中了蛊王早就布置好的圈套。
我没敢再说话,急忙摆摆手,做出惊恐的表情,指指嗓子。然而,我从月饼眼眸中,看到自己极其自信的神态,顿时慌了神:“月饼,我中蛊了,别相信我的话。”
“月公公,怎么这么怂?连侄子和外甥都分不清的人,怕他个鸟。”
冷汗,“嗖”地从后背冒出,顺着脊梁滑至腰带位置,左右蔓延,像一条冰冷的铁丝,贴在腰部。我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奇妙的凉意让情绪稍稍平复,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这种蛊,在极短的时间就可以影响声带、面部表情。蛊毒遍布全身,或许会控制我的行动和思维。如果真是这样,根本不用蛊王动手。要么,我在月饼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偷袭,要么,月饼在我偷袭的时候反击。”
“你有点儿不对劲。”月饼摸摸鼻子,眯眼盯着我,“南少侠什么时候这么激进了?”
那一瞬间,我咬了咬牙,摸出瑞士军刀,捅向喉咙能感受到蛊虫的位置。趁着蛊毒还没有完全发作,我还能使用双手,把它挑出来!
然而,手腕、肘部、肩部响起热锅炒豆般“咯咯”的巨响,我的胳膊竟然扭曲出怪异的角度,挥刀刺向近在咫尺的月饼!
“传蛊?”月饼讶异的扬扬眉毛,微微屈膝,刀刃擦着肩膀,布帛撕裂声中迸出一溜血珠。
我眼睁睁看着不受控制的胳膊突然停住,继而挥刀扫向月饼的脖子。
“砰!”月饼一击勾拳击中我的下巴,身体不由自主后仰,缓慢倒退几步,“噗通”坐倒在地。
“不要动,不要说话!”月饼从腰间摸出桃木钉,右手捏着我的腮帮子,左手把桃木钉刺入口腔。我只觉得桃木钉在嗓子眼捅来捅去,塞得满满的吐不出气,口水顺着嘴角“哗哗”直淌,同时又觉得月饼的动作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也就是折腾几秒钟,我都快把肠子呕出来了。终于在泪眼朦胧中,看到桃木钉从嘴里抽出来。钉尖插着一只指甲盖大小、布满黄绿夹杂花纹的蜘蛛,鼓囊囊的肚子被戳破,粘稠的黄色体液糊满桃木钉,还兀自颤动哆嗦着毛茸茸爪子。
本来像吐出口浓痰般畅快清凉的嗓子,顿时被胃里上涌出的酸水充斥,我“哇”地张开嘴,吐了个淋漓尽致。
“狗养的,小爷一定弄死你!”我对着密林嗷了一嗓子,擦着嘴角才想到——蛊王母亲是月饼姐姐,骂得很不太妥当。
“他的蛊术确实比我厉害。”月饼转着桃木钉观察那只死蜘蛛,“蛊虫拔掉了,蛊毒还在体内。最多一小时,就能遍布全身。”
我两眼一黑——啥?!敢情这还有副作用?
“解药在西北方向,七七四十九米,你们看到就懂了。”蛊王的声音渐越来越远,渐渐被虫豸鸣叫声掩盖,只留下些许微弱回声——“如果找不到解药……舅舅,你就输了。”
夜半钟声(六)
“桃花源、黄鹤楼,咱们多少还有些主动权,”我盘着腿儿恨恨地晃着军用水壶灌水,“到了寒山寺,被你外甥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好气!”
月饼从背包里翻出大大小小的瓶罐、竹筒,挑出一截赤红色两头烤焦手指粗细的竹筒,拔开塞子,倒出两颗暗绿色黄豆形状的药丸:“赶紧吃了,别墨迹。”
“你不说原材料我不吃。”我心里那口气扭不过来,肺管子堵得难受,梗着脖子嚷嚷,“月公公,你们蛊族能有正能量不?自打来了苏州,我成啥了?被下蛊、被解蛊……蛊族内斗的工具么?是不是到了决战的时候,我站你俩中间,所有蛊术都往我身上招呼?我活着,你赢了;我死了,你输了?”
“爱吃不吃!天山雪莲、冬虫夏草、灵芝粉、黄精……降火清心,专治南少侠现在的暴躁火气。”月饼把药丸往我手里一塞,伸手比量着西北角密林,“为什么精确到四十九米?”
“这不是解药啊?”我就着水吞下药丸,如同盛夏满头大汗灌了瓶冰镇可乐的惬意从丹田扩散,满肚子火气褪了不少,脑子也灵光些许,“你那宝贝外甥,暗示我已经死了。”
“嗯?”月饼扬扬眉毛,把瓶瓶罐罐装进背包。
“佛教七七追荐,始于北魏。《北史·外戚传》记载外戚胡国珍去世后,北魏孝明帝在七七日中为他设千僧斋,并度七人出家为僧……”
“说人话!”月饼皱着眉头,斜着瞥我一眼,“南少侠,当了几天大学讲师,好学生没培养多少,职业习惯倒是根深蒂固。能不能言简意赅?”
“细节决定成败!”我也懒得废话,抬起右手指着西北角(这时,我又泛起月饼用桃木钉从我的喉咙挑出蜘蛛时那种奇怪感觉),“头七知道不?亲人去世,第七天烧纸祭拜,要连续烧七次,一共七七四十九天。西白虎,北玄武,东阳西阴,南阳北阴。西北角,是幽冥老阴的双阴之地。解药放在那里,明摆着的事儿,咱在一小时之内,走不完四十九米。”
“我在想一个问题。”月饼点着额头,眉梢微微跳动,疑惑地盯着蛊鸦大战的江畔方向,“幻族在桃花源,魇族在黄鹤楼……”
“幻、魇、文、蛊四族,每族世代守护一处藏着《阴符经》线索的地点,”我拔了根青草塞嘴里嚼着,“寒山寺最先出现的是文族孔亮,蛊族跑到这儿,这不成了呛行么?”
话音刚落,我的心脏狠狠跳动几下,吐出草汁瞪着月饼:“月公公,你的……你的意思是……”
“召唤蛊鸦的,不是蛊王,而是两个人。”月饼双手合十抵在额前,闭着眼睛深吸口气,“他们……”
“月饼,不要考虑他们是谁。”月饼所顾虑的事情,我在给他疗伤时已经琢磨过了,点了根烟递过去,“从桃花源到寒山寺,最困惑我们的,不就是这件事么?回到过去也好,黑化也罢,竹简那个秘密,四族各怀目的阻止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