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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叛下

 

他说怕的是自己,说得不对,他怕的是心思暴露人前,其实又有谁不怕呢?人人都有不愿说出口的秘密,不为人知的私事万一公诸於世,天下无人不惧。

隐隐今日如此,终归是我的问题。

青冥族受苍穹大神眷顾,有修练「冥术」之能,修习冥术极为艰难,即便是我族,花上十多年也不见得能练成一招半式,可一旦修成,便是获得苍穹的力量、得到苍穹的认可,纵然不为信仰而修行冥术,天下人亦趋之若鹜追寻冥术的强大,然,除青冥族,据我所知尚无外人成功修得冥术。

自我记事起,便能在与人碰触时听见对方所想、看见对方所思,这能力非修行得来,朝云长老称我为「天生的心语者」,旁人汲汲营营的冥术我毫不费力获得,却反倒得用尽力气抑制它,说来当真讽刺。

窃听心语是对他人的冒犯,幼时的我懵懂,口无遮拦将别人的秘密说了出去,伤了人也害了自己,後来身边的亲人朋友逐渐远离,直到朝云长老将我带回神殿,我遇见了立果,立果行事坦荡、从不回避与我接触,她的问心无愧解救了我,让我晓得我这样的人也值得拥有朋友。

七岁那年,朝云长老将隐隐带到我面前、告诉我从此以後他便是我的亲卫,我听过他的心语,很纯粹、很清澈、很好听,我喜欢和他待在一块,唯有在他身边方能令我忘却人心的不堪,随着我们年纪渐长,我发觉隐隐不再同我亲近,而理由……我了然於心。

或许有人认为能读取心语让人羡慕,那是因为他们未曾经历看透虚情假意的心寒,各种算计、各种wuhui想法、各种不能宣之於口的卑劣辱骂,够了、真的够了。

我不愿再听见这些hui言,因此很努力去修行冥术,所幸苍穹垂顾,多年之後总算得以c控这份力量。

可惜,当我学会控制自己,隐隐已不在我触手可及之处。

一夜过去,旭日和煦的光芒透进窗纸,落雪已停,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我方下床,敲门声立刻传来,原想是祭司们来帮我着装,门一开,立果溜了进来。

「难得你这麽早起。」我调侃她,她非但不回嘴,神情少有的严肃,她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有些不安,我问:「你怎麽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指着窗外大喊:「瞧,有星落!」莫说现在是白日看不见星落,即便有,窗子关着瞧得见什麽?她见我没反应,怨道:「你倒是转头看一眼呀。」

「究竟怎麽了?」立果太反常,一只手老放在身後、令人在意,我再问:「你藏着何物?」

立果噘着嘴,轻声道:「不转就不转,我一样有办法。」

「你咕囔什麽呢?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立果从身後ch0u出一根木棍,我好奇她拿木棍意yu何为,她冷不防朝我的脑袋狠狠一敲,我当场卧地不起,b起疼痛,天旋地转的头晕更令人难受,胃中翻腾不休,好似随时都会吐出一口hui物。

我使尽全力撑起身子、仰视着我视作挚友的偷袭者,为何她要伤我?是我做错了什麽吗?纵然我有错,何必一语不发便一棍子砸来呢?

「……为何……?」我不甘地扯着她的k脚,不懂她为何这样对我?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蹲下身子、眼中有些许泪花,轻抚我的脸、带着美好笑容道:「大祭司的位置你占得太久,也该轮到我坐坐。」

立果故作贪婪,我却深知她并不恋权,我趁机握住她的手,我想知道她这麽做的真正理由,奈何立果太了解我,她看出我想读她的心语,於是迅速地ch0u回手,我来不及感应完整的心声,可有两个字我听得一清二楚……。

「……卦言……。」

立果是神殿众多祭司中最擅卜卦的,她定是卜出了不祥卦象,否则她不会如此极端行事,听见我说出她的心语,她显得动摇,她攥紧拳头、咬紧下唇,强迫自己闭口不言,直至唇间渗出鲜血亦不肯言明。

她闭眼叹息,随後坚定而决绝对我道:「今日起你不再是青冥族,滚离阿锦州,永远不许再回来!」

既然她这般坚持,我也不得不端起大祭司的架子,也许眼下唯有以大祭司的身分下令,她才愿意听从,我道:「……我是青冥族的大祭司……谁都无法将我驱逐……。」方才被击中的地方越发疼痛、晕眩也越发剧烈,眼前景物渐趋模糊,我甩了甩头,尽力保持意识。

立果轻描淡写说道:「你不是大祭司,我才是。」

「……你胡说什、什麽……?」

立果缓缓走向我,举起木棍对准了我,道:「记住,我才是青冥族的大祭司锦尘,而你……谁也不是。」

她再次挥动木棍重击我,在我彻底昏厥前,立果悲伤的笑容、落下的泪滴是我眼中最後所见……。

好冷,冷得彷佛置身寒冰地狱,我不知自己昏睡多久,醒来已不在神殿之内,有的只剩一片璀璨星空与覆上一层薄雪的戈壁,看来我是真被扔出来了。

头还是晕疼、浑身软绵无力,立果下手够狠的,丝毫不顾过往情分,我强撑着站起、环顾四周情况,夜黑视线不明,但我辨得出此处是阿锦州外郊,奇了,且不说立果反叛於我,神殿其他人难道也不顾我还担着大祭司之名吗?朝云长老会眼见一名小祭司以下犯上而默不作声?

我身上裹着毛毯、身下也铺着蓆子,显然有人相助,会是青冥族人吗?立果毫无预兆对我下手,後头究竟有何原由?我绝不相信她会为了大祭司的名号抛弃我俩的友谊。

马儿踏步的声音传来,一匹马被拴在不远处,我认出牠是隐隐的坐骑,既然牠在这,牠的主人想来也在。

「隐隐、苏隐隐。」我喊了两声,一道矫健的身影翻过石堆,迅速来到我跟前,他一现身、立马摀住我的口,作势让我噤声。

隐隐面se严肃、眼中透着警告,我见过他这模样,对付侵入者时他便是这般戒备,莫不成附近有敌人?此刻我们无法言语,那便听听他的心语吧。

我发动冥术、读取隐隐的心思,记忆中他在元日早晨进入我的房间,见到穿着祭服的我,不应该呀,我尚未换上祭服即遭立果袭击,那隐隐见到的是谁?隐隐同我一般疑惑,他一眼认出那名身穿祭服的nv子并非真正的我,於是ch0u出青铜剑将她拿下,剑抵喉头、她依旧坦然自若。

「锦尘大人在哪?」隐隐的杀意溢出双眼、使人窒息。

「我便是锦尘。」

隐隐将剑下压半寸,剑身没入她的颈子、流下红血,他又问了一次:「锦尘大人在哪?」

「我说了,我才是锦尘,至於你想找的那人,兴许已被扔进戈壁大荒了。」她松口我的下落,隐隐意图杀她以尽职责,她紧接着说道:「你若想不想她si,就得让我活。」

「何意?」隐隐未信她,可动摇了。

「亲卫就该随时守在主子身边,苏隐隐,千万不要离开她,一定要保护好她。」

隐隐正要追问详情,神殿祭司们碰巧来到,隐隐被误当刺杀大祭司的恶徒,虽有旁人在场,隐隐要杀她仍易如反掌,可他心有疑虑、决定暂时留她x命,离开神殿後,隐隐一路追寻我的下落,最终在荒漠中找到我。

然而,当我见到他意识中此刻的我,我彻底震惊了,难以相信眼中所见!

神殿中的锦尘不是锦尘,我也不再是我,我成了立果的模样,此刻也终於明白立果所言的真意,我与她互换了面容,她拥有锦尘的外貌、跃身为大祭司,而我被逐出阿锦州、沦为无名之辈。

能在转瞬将我们容颜互换的必是冥术之力,我同立果朝夕相处,竟不知她掌握如此jg巧的冥术,我自以为了解她,如今想来真是蠢得可怜。

我不看重大祭司之名,但也不会眼睁睁让人一声都招呼不打便随意夺去,遑论抢走这个位置之人还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无论立果出於什麽理由,我都无法接受这等结果,我要回去取回属於自己的东西。

我思虑之际,黑暗中冒出两名铠甲骑兵,他们位处高地、居高临下俯视着我们。

「你们是青冥族?」青冥族的衣饰颇具特se,以黑se为底配以其余se彩,绣样也不同中原的花卉鸟兽,我族自象形文字中设计出独树一帜的类文字图样,外人轻易即可辨别。

阿锦州除了青冥族少有人顾,更别说军中士兵,他们为何在此?隐隐戒备的是他们?

我还满怀疑惑,隐隐忽然拔剑疾风般冲向对方,他的动作极快,一眨眼他已跃上其中一人的马上,一剑刺穿那人後颈,一回身、剑一扫,另一人人头落地,二人连剑都没来得及拔便遭隐隐斩落马下。

不知是原有的伤让我x闷反胃、抑或见了此等血腥画面之故,我感到无力、坐倒在地。

「锦尘大人!」隐隐奔回,满面担忧,他剑法极好,没有染上半滴血,但我似乎嗅得到那gu作呕的血腥味。

「我没事。」深呼x1几口,好了些,道:「隐隐,我们得回去。」

隐隐摇头,道:「不能回去,阿锦州到处是巴夏士兵,你有伤,不可冒险。」

「巴夏?」

青冥族所居的阿锦州虽远离尘嚣,严格说来仍属巴夏国土,巴夏国与我们同样信仰苍穹大神,向来对我们颇为尊重也鲜少打扰,留给我们供奉神灵的净土,此番派出士兵有何目的?

「你为何要杀巴夏骑兵?」巴夏国和我们素无恩怨,方才隐隐直取对方x命未曾迟疑、果断狠绝,不似他的为人处事。

「我只是先发制人,包藏祸心的是他们,我找到你之後随即遇上几名巴夏兵,跟刚才一样,他们问了一句我们是否为青冥族人,接着拔刀相向,我杀人是为自保。」天寒地冻,隐隐不肯生火取暖应当是怕招来敌人。

巴夏国是冲青冥族而来,不论巴夏国目的为何,既已动手杀人,此事便不可能善了,阿锦州的族人尚不知情,万一巴夏国大刀阔斧、挥军攻打,青冥族毫无胜算。

「得把此事尽快告知朝云长老和族中同胞。」我站起,朝着马儿走去。

隐隐拉住我,冷冷道:「不能回去。」

「放开我,必须赶紧回阿锦州。」

隐隐还是没有松手,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失魂落魄道:「不能回去,再也不能。」

「此话何意?」隐隐这副黯然消魂的模样令人害怕,他一向强大,什麽能让他显露的软弱一面?阿锦州是否出事了?

隐隐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向我伸出了手,他要我去读取他内心的记忆,我开始惶惶不安,他连口都开不了的记忆,对我又会是怎样的打击?

口乾舌燥的我仍旧紧张地不由自主空咽,我真的害怕,但再害怕、我都不得不面对事实,我看见自己举起的手颤抖得厉害,我不敢退缩,怀揣着心惊胆颤、鼓足勇气牵住了隐隐的手。

这是我此生最恐惧窥探他人心语的一回,读心前,我似乎能猜出真相,可叹再多的推测、再多的心理准备也抵不过知晓大厦倾颓之际的万念俱灰。

巴夏大军攻入阿锦州,民宅毁损、神殿失火、生灵涂炭,鲜血染红澄澄h土,直冲云霄的黑烟覆盖了苍穹、遮挡了光明、抹去了希望,一夕间,古朴的青冥族部落沦为人间炼狱。

「我本想带你回神殿,邻近阿锦州时便见此景,我别无他法、只能带你逃离。」

巴夏大军成千上百,隐隐再厉害也做不到以一人之力对抗整支军队、拯救族人,他选择逃走同时承受着见si不救的道德谴责,若非因为带着我,他宁愿战si也绝不弃青冥族而走。

昨夜沾雪的阿锦州明明那般美丽、白日时男nv老幼欢喜迎接新年,一转眼、仅仅一转眼,什麽都没了,为什麽……到底为了什麽……?

我忽觉身t一空、脑中无法思考,一切那麽虚幻又真实得痛心疾首,我的家、我的亲友全都毁在那火海,突如其来的噩耗彻底击垮了我,除了傻傻呆坐着,竟不知自己还能如何……。

「此处尚不安全,我知道你很伤心,我和你一样绝望,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活下去、重要的是活下去。」隐隐b我理智得多,他一把将我扶起、扶上马背。

我忽而清醒,我坐在他身前,在他策马前抢过缰绳,说道:「我同意惜命,不过我绝不这样苟且偷生。」隐隐的坚强鼓舞着我、支撑着我,我没工夫哀伤,必须振作,身为青冥族的一员,岂能眼见族人无故受难而自顾逃命,遑论我还担着神殿大祭司之名。

「我说了现在不能回去,太危险。」

「不用回去,只要抓几个巴夏士兵。」家园已毁,我们无力回天,可或许仍有族人幸存,隐隐单单遥望一眼并不知阿锦州内况,当务之急是确认族人情况,屋宇倒了可以重建,没了亲人才是真正失去家园。

隐隐与我青梅竹马,我的心思他是最清楚的、无须多言,他道:「先找地方隐蔽一阵,你需要休息,巴夏士兵的事交给我。」

隐隐从我手中拿回缰绳,哒哒马蹄扬起尘土,身後……已不见回家的路。

隐隐寻了一处山g0u安身,天实在太冷,一条毯子难以御寒,他见我冻得不断发抖、冒险生了一个小火堆,烤着火终於温暖起来,隐隐衣着简便单薄,却丝毫不受低温影响,t魄着实不错,对b之下我可真没用,多年衣食无缺的生活把我惯成一个只会拖後腿的累赘。

大祭司又如何?懂得冥术又如何?还是只能如老鼠般藏匿在这偏僻山g0u,早知有这一日,当初就该跟着隐隐一同锻链。

早知有这一日……早知……,等等,立果曾经卜过一卦,卦言是什麽?莫非她卜出青冥族劫难将至,所以刻意同我交换身分?

是呀,立果怎会背叛我呢?我们是那样亲密、那样珍惜情谊,她早知阿锦州凋零的命运,自古两方交战都是擒贼先擒王,大祭司首当其冲,为保我一命,她以身犯险、不惜代我去si,想到她的傻,我不禁潸然。

「立果是为了救我,她偷走我的相貌、逐我出阿锦州,都是为了不让我si於巴夏军刀下。」

隐隐听了我的话晓得前因後果,道:「她让我保护你。」

「该si的本来是我。」我一次次抹去脸上的泪珠,但怎麽也抹不乾净。

「你是大祭司、是我们的支柱,你活着、我们就有希望,立果一定也是这麽想的。」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这麽多年我除了供奉苍穹,什麽都没为族人做过,我根本就是族中最无用之人。」

「不是,你不是无用之人,朝云长老选择你成为大祭司,你不该妄自菲薄。」隐隐鼓励的言语中带着责备,我们的处境已够艰难,我还自暴自弃,他怪我是对的。

「我是希望,你也是希望,每一位族人都是希望,隐隐,答应我,若有万一,你要先保住自己。」我不愿再有人为我而si,我确信即使遇见巴夏士兵,隐隐也有本事生存下去,只要……他舍弃我这包袱。

「父母si後我无依无靠、感到活着痛苦,在我穷途末路时,朝云长老将我带我神殿,我遇见了你,朝云长老说保护你是我的职责,当时我连自己的命都懒得顾,自觉负担不起你的生命,直到你七岁那年在山壁上不慎踩空,我拉着你、你挂在崖边哭着让我救你,那刻我才t悟眼前这个弱小的nv孩是需要我的、这世上还有人需要我,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我发过誓要一生护你周全,任何伤你的刀必先刺过我x膛,即便si,我也绝不弃你。」

掉下山壁的事我记得,幼时我受不了日日读经的枯燥生活而带着隐隐溜出神殿玩耍,岂料脚下土石松落、摔下悬崖,千钧一发之际隐隐拉住我的手,si亡的恐惧让年幼的我泪流不止,我只能紧紧抓住隐隐这根救命稻草,被救的明明是我,他却说得彷佛受拯救的是他。

隐隐是个话少的人,这辈子从未听他一次说上这麽多话,他真诚的表情、炙热的眼神宣示着决心,其实我一直知道在大祭司与亲卫这层关系背後,他是真心对我好,纵然这些年他总躲我,我也明白那不是他的本意,可此刻我才了解他那份觉悟多麽深刻。

正因他情深义重,我更不想见他以si相搏,我道:「若我说这是命令呢?」

隐隐别过头,低声道:「那也不从。」没想到他倔起来跟块石头似的软y不吃。

「一声一声大人喊我,却不听我的话吗?」

「不听。」这回他直接转过身子,不敢看我。

初识时,他是直呼我名的,有一日突然改口称锦尘大人,也从那时起,一道隔阂横在我俩中间,今日隐隐违背我所言,倒让我觉得回到过往的亲近,孑然一身之际,我很庆幸身边还有他相伴。

罢了,人人都有执念,我劝不了他、他也阻止不了我,有何下场终究是自己受着,随他吧。

夜半时分,我从梦中醒来,隐隐在火堆边擦拭着两把青铜剑,同时警戒着周围是否有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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