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她一张脸通红,眼里含着泪,不甘又悔恨。
淑莲忿忿不平抱怨,沈长策却傻傻望着树林的方向:“他要走了。”
“什麽?”
沈长策魂不守舍:“他要走了。”
“走去哪?”淑莲怔住。
“他不满足你,也不会再满足我。”
淑莲打量沈长策的脸:“你问他要了什麽?钱、屋子还是活命?”她从来是个伶俐的丫头,又猜:“我知道了,你要他留下。”
淑莲忽然念起与伏江初见那段日子,两个人都天真无忧,就算一个是妖,一个是神,又有什麽g系。
淑莲并非不知道自己变得邪恶、贪心,她腿一软,又朝树林的方向跪下。
此时夕yan昏惑,地上非红即黑。
“我不是来伸手要他给的。他要我换,我命都可以给他,十年二十年都好,也不知我这条贱命,能换几个钱。”淑莲低头轻轻抚0着肚子,又换了一番语气,幸福、满足、绝不後悔。
“只要有了钱,接下来的日子再短也b现在好。”
沈长策望着树林的方向,他一定要去找他。他也不是来伸手要他给的,他要自己换,命也可以给他。
可这时,屋子脚边的黑影里却忽然走出六七个人的黑影。他们躲在暗处,就像是潜伏在那屋子的影子里一般,未曾让人察觉。
沈长策这才忽然想起来,他们早就被人盯上了。
大道一半腥红一半浓黑,伏江沿着路,跑到了树林中。
他头痛yu裂,脑海的痛苦落在了长发上。他的长发渐渐从浓黑变成了腥红,等那腥红没入漆黑的林中,霞光够不着了,才看清了它的本se。他的长发如雪一般莹泽,好似青山上的雪。
伏江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擡起手,看着手中的掌纹。他许久不记得看自己的命,现在却记起来了。
他的步子很慢,是仙踩在云间,闲庭散步的从容。他发现自己的鞋上还有一抹褐se。血g了,如影随形。他看得心中一痛,又把鞋脱下,扔在一旁,开始赤着双脚踩在土壤上。
他舒服了不少,就像是天地初始之时那样,只有黑暗,尘土和自己。
就像是他曾在这林子中斩断沈长策的情感,他的情感也滋生自愈起来,生生不灭。他想起了自己的最初——他无情地碾着尘土,而尘土亲吻着他的脚,虔诚又卑微,他开始冷静,然後是寂寞。
寂寞绞着他的x口,让他调动智慧,造化天地。接着是万物生长,人诞于世,日月运转。每一日的太yan从哪里升,从哪里落,月是缺是圆,他都记得分毫不差。
然後他记起了人的si亡。
谁的si,如何si的,什麽面貌,姓谁名谁,si时如何痛苦和自弃······一切就像虫蚁如饥似渴地噬咬屍t,如麻地爬上伏江的心脏。
伏江搀扶着手边的树g,缓缓坐下。冷汗涔涔,sh了他的背。万年以来,所有苦楚,从诞生之初到消亡一瞬,任何细枝末节都像是河水一样一滴不漏地涌向他!
爲什麽要记起来?人心也从生长到腐朽不可逆流,所以人的身t也从生长到永不复原。
爲了人不被痛苦缠身,他赐给人si亡。可人的si亡却赐给他痛苦。
他又想起来了,他该做的不是忘掉,他该赐给自己si亡。
伏江心中又想到一个人:他。
他是谁?
破旧老庙里,爲了我的si,他生。其他的暂且想不起来。
伏江忽然睁开眼,粗重地呼x1,望着眼前的天。暗红的天被黑se的叶影分割,支离破碎。
这里是哪里?
他记起了自己的一生,这一生在他万年里实在短暂,不值一提。但好在他醒得早,没有许多无法挽回的事。除了一条狗,没人si了。
不。伏江忽然想起谭郎中,他si了。
吃心又痴心的母狼妖,一双怨恨又兴奋的眼。她把他一截一截砍下,和她的心一样一段一段碎了。他在惨叫,大惊失se,被这无端的祸吓得魂飞魄散。
伏江靠紧了树g,无神地喘着,油尽灯枯一般。
白se的发丝淩乱地散在他脸上,好似将他sisi缠住剪不断理还乱的密网。他从发丝间,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人过来。
不是人。红发如火,一双眼如火苗一样热烈、重yu重情、不依不挠。
是妖。
漱丹端详着他的白发,微有些吃惊,但随即又收回那点惊讶,一面平静:“你想起来了。”
伏江望着他,好似在看着一粒尘芥,渺小地漂浮。
漱丹道:“你记得麽?你教过我如何杀你?”
伏江点头:“你是第一个找到天外天的妖。”
漱丹盯着他,侃侃道来:“二十年前,清晏的妹妹si了。他还小,那时我听着他哭,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然後竟然在妹妹头七的晚上又见了她。”
漱丹窃笑:“这是天注定,还是你的意思?”
他又敛眸不笑了,温柔道:“或许是清晏的意思也不一定。我那时只想着爲了清晏把她追回来,却跟着她找到了y间的入口。我沿着忘川水逆流行走,竟然到了仙界。我不断地走,竟然到了天外天。然後我看到了你,这个世世与他纠缠不清的恶人。”
那时伏江看见他,眼里不惊不动。他的发是老发,如苍雪。眼是老眼,如si水。
伏江告诉他:“如果清晏能从人间历练修成,心如磐石,便能杀si我。”
漱丹想起那还未长大的清晏,他这几日还在爲妹妹落泪。
他又问:“如果他不能,我就不能杀你?”
“这世上只有我能杀si我,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给人间的希望。但我错了,要麽我必须对生绝无留恋,要麽他必须足够无情公断,才能我弱他强,我才能si于他手下。可这绝无可能。”
漱丹又问:“那你既然创造他,爲何对生还留恋?”
伏江不答他。
接着漱丹亲眼见了一个场面,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奇异的事。他看到伏江把云一般的衣衫一件一件褪去。自然而然地,就像是山雪消融,落叶归根,就连漱丹这样的妖,也産生不了一丝歪念。
他浑身赤-0无一物,然後整个人没入天外天的水中。
脚尖的尘土遇水消融,苍苍白发化爲青丝,他慢慢睡在水中,就像是人在母胎中那般。
他在那水中睡了十月,漱丹也在岸上爲了一个答案,也等了他十月。
水中有朝霞万里,还有星罗棋布,好似被施了仙法。漱丹无聊时看那水中,好似还能看见他梦寐以求的心上人。
这湖中实在分不清真假。
等伏江终于醒了。可他睁开眼,双眼也被这天外天的静水濯清。
伏江变得清澈、灵动、纯净,然後再也不能回答他十月前问的那个问题。
漱丹现在看着那边毫无生气的伏江,却笑了:“我现在知道了,你心不老,就贪人间的乐,心老时就恋人间的情。这麽贪,怎麽si呢?”
他又不笑了,身爲妖怪,情思yuwang活络,神情也是瞬息万变:“不如我来帮你?”
伏江望着他,好似还未从往事里回过神,也不知他是懂还是不懂。
漱丹道:“人间的乐我无法斩断,但我能帮你斩断现在的牵念,你决心si去,清晏就能杀了你······或者,你还想让沈长策复活?”
可现在的伏江是仙,他不会再逾距,沈长策si了也不会。
伏江道:“我与沈长策之间,不仅是你想的那般。”
漱丹却笑道:“那不更好?我一开始只是想把他劝走,以免遭厄运,但没想到你如此喜ai他,正好合了我得意······我听闻,那缚仙丝若杀的是人,人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到时候,你的si意会多绝呢?”
天真。现在不是人要觉得伏江天真,而是伏江要觉得他天真。
伏江站起来,望着漱丹。他顶着一头白发,目光和所有仙人一样淡漠,好似悬在那里的一幅画。
“你不明白。”
漱丹听出来了,他所说的明白,是明白其间的天地规律,他命运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因果关系。
漱丹却笑。爲什麽他要明白?妖和人一样,从小只要学如何活下去,如何获得自己想要的就行了。无用的、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有不可给自己带来利益,明白太多纯属添烦恼。只有短命的人才会苦苦纠结。
伏江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眼,漱丹知道,他并不偏ai自己。
暗红的光几乎无法从那树影间透下,伏江一头白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是黑se屋子中披丧的人。那抹白se很快从漱丹眼里消失了。他突然不见了。
漱丹看他不见,心中不妙。
他暗骂一声,化成一只红狐,往集市的方向窜去。
清晏从昏黑的屋中醒来,今日天亮他方才睡去。
今日以前,他从未因惩恶扬善之外的事颠倒作息。现在他醒来,只闻这屋里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妖气、连他一呼一x1,身上发间,也全是妖的气息。
而漱丹已不见了踪影。
清晏从床上起来,心中又是混乱又是迷茫,他所有道行,是他自己毁的,还是那狐狸毁的?
等他手忙脚乱梳理好,恍然间却看到那半幅垂落的榆丁像上,投下一格一格红光。而桌上还放着一支雪白的拂尘。
他心中有一种怪异的冲动,便伸手取了那拂尘,仔细端详。
他又看着那拂尘之後的榆丁图。
一日爲师,终身爲父。就算从漱丹口中得知世上唯独自己的命运一步一步都被钉si了,而榆丁就是那嵌上钉子的人,他也说不上恨他。
就像是上天把一掊土变ren,人也只能在人的视角里掂量悲喜,怎麽会真的去抱怨自己被迫只能做人呢?他们被钉si的念头里,从来不会真正认爲,做尘土b做人更舒服。
就像被钉si念头的他,也不会认爲榆丁所授有何不对。有心抱怨的,可能只有他si後那素素白白任人摆布的魂了。
清晏一丝一丝捋顺那拂尘,心静如水。他此时已认定此生做不到心坚如铁,但斩妖除魔他亦不可能放下。
他优柔却铤而走险,短命便短命了。
他看着那拂尘,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又将那拂尘轻旋。拂尘柄中空空如也,那缚仙丝到哪里去了?
他想起漱丹,心下不妙,赶紧出门去呼唤庙里道人。可庙里除他以外,只剩一个看门的道人。
他还未问出口,那人见了他,竟然惊奇道:“清晏道人,你怎麽回来了,他们呢?”
清晏眉一蹙,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道人奇怪:“您不是说那沈长策被妖所迷惑,要其他人去相助?难道······难道那个清晏,是妖不成?”
不愧是与妖打交道的道人,这一下两下,人已经警觉起来。
一直以来漱丹扮作清晏没有败露,靠的是漱丹的安分,清晏的情分。如今清晏就是留着情分不开口,可漱丹偏要惹是生非,这其间的默契也就烟消云散了。
清晏赶紧牵来庙里的马,一路绝尘而去。
往那集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