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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五章

 

“等一下,大教主,”散兵叫住她,他站在圣树台边沿,俯视教众,“按照教规,我该是下一任教主了吧?”

大教主顿住脚步,将布舒交给药楼的人,转身面对散兵,双目燃火:“确实,但老身年迈,不介意再当几年教主!老身也要上圣树台一决胜负!”

于是,她抽出腰间弯刀,就要飞身而上。

一旁的蜃楼楼主拦下她,道:“大教主,这事还是交由小辈吧,您放心,我们不会让一个外人掌控五仙教。”说完,他冲散兵大声道,“散兵祭师,我替大教主来争一争!”

“哼……可笑。”散兵低声说。

再抬眼时,他紫色的眸子如寒星,隐隐有更深颜色的光明灭。

空匆匆赶来时,一位祭师正被散兵踢下圣树台。

祭师的身躯好似裂缝陶罐,半空中洒落数点血花,轰然坠落。

而圣树台下已无人能将他接住。

情急之下,空也顾不得隐藏了,跳起接过那位祭师下坠的身躯,放在地面后,才抬头看向高处的散兵。

“……”空想说什么,但看到祭台后面露恐惧的五毒教教众,和躺倒在地的二十几个人,还是默默吞下了话语。

散兵眯了眯眼,看到那一头金发的人再度出现在视线内,不由心烦意乱:“又是你!你怎么总来找死?”

说完,揪过几片树叶,飞叶成刀,劈往空落脚的地方。

空侧身闪过,没有接他的话。

他自听了那二人的交谈后,本想从散兵丢他出去的山洞原路返回,结果尽头石门紧闭,他也找不到机关,只好出来重新找路。

这一找路不要紧,他在山中马不停蹄地转了不知多少圈,晕头转向时,才偶然看到树叶上五毒教用于周边巡查的记号,这才一路找来。

那时五毒教的继任大典被散兵搅得乌烟瘴气,教众们自顾不暇,空甚至没怎么刻意隐藏,如此顺利地就进入祭台。

散兵见空没理他,哼笑一声,朝台下东倒西歪的教众问道:“如此地步,你们还要反抗吗?”

祭台上有座位的二十几位祭师、长老已全部重伤,就连一些青年才俊也被散兵击败,如今还有能力一战的只剩下大教主和大长老了。

反观散兵,鏖战几十轮,仍不见疲态,反而周身气劲充盈,双目含光,面颊和脖子上都出现了隐隐约约的紫色纹路。

就和当初那个渊宫贼人一样。

空不由地拧起眉毛。

下方无人应战,散兵轻蔑地问:“这么快就没人敢上来了?”

一个年轻的弟子气不过,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来!”说罢便跳上祭台。

可当他想再进一步上圣树台时,却无力可施。圣树太高了,他运起轻功爬了好几次,每次都被晃荡的枝条甩下来,竟连圣树台的边都摸不到。

“原来五仙教这一辈剩下的全是废物,无趣。”

散兵随手拽下一根枝条,往那弟子腰眼掷去,少年便哇哇叫着跌到地面了。

大教主面色愤慨:“小祸害休得猖狂!你真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不成?”

说完,她转身与身后的大长老说些什么后,大长老神情凝重地犹豫几息,还是点头了:“好吧,事到如今也只能用五仙石精了……”

大教主嘱咐他:“用了五仙石精,我怕是没命回来,你好好辅佐布舒,别的……我就不说了。”

大长老闭眼长叹一声,拍拍手中的千巫权杖,权杖如莲花绽放,吐出一颗艳红流金的珠子。

下面一些小弟子不明所以,几位受伤的高层却是红了眼眶:“教主,你一定要和他同归于尽吗?”

“难道要看着五仙教落入外人手中、受人摆布吗?”大教主反问道。

“可是……”

出声的长老阻止大教主要服丹的手,泪流不止。

空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看情形,也大概能明白五毒教这是要做困兽之斗。只见衣着华丽的老妪从白胡子老头手里接过什么就要吃下,但被其他人阻止,那珠子看上去就很危险。

他直觉不好,忙低头问刚刚救下的祭师:“你会说官话不?”

年轻的祭师点点头,捂着胸口坐起来。

“那个老婆婆手里的是什么东西?”空指向大教主手中的小珠子,祭师一开始支支吾吾不愿回答,空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

于是祭师用不太流利的官话小声告诉他:“五仙石精,服下可燃血烧髓,号令庆乌山全境蛊虫鸟兽。是、是我们五仙教的禁药。”

“那岂不是两败俱伤的法子?”空震惊,边问边助他调理气息。

“不是两败俱伤,是同归于尽……咳咳。”

空听闻,心不禁高高悬在嗓子眼。

他不懂五毒教内部的恩恩怨怨,也不知晓散兵与那个罗刹人有何牵扯,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不想看散兵死。

祭师在空的帮助下咳出一口瘀血,气息终于平稳些许,空看了一眼神情愈发痴狂的散兵,对祭师说:“你帮我转告你们掌门,就说……就说我要替贵教应战!”

祭师惊讶抬头,瞧他目光坚定不似作伪,便对大教主转述了他的话。

大教主闻言,终于将注意力给到祭台上这个外来的少年侠客,她摇头拒绝了空:“这是我教的事,曾经是老身听信谗言,引多托雷这匹狼入室;如今烂摊子摆在眼前,自然由老身去收拾。”

空劝说道:“我敢自荐,自有我的缘由,更何况贵教现在都要拿出玉石俱焚的法子了,多我一个上去应战也没什么坏处。”

大教主与大长老对视一眼,这才答应。

大长老托年轻祭师转告空:“年轻人,虽然你胜出后我们不能让你做教主,但不论你能否胜出,今日五仙教欠你一个人情。”

“没什么人情不人情的,”空抽出长剑,挽个剑花立剑身后,“只希望几位答应,若我取胜,我要带走散兵,并且,贵教与散兵从此再无瓜葛。”

“这……”大长老一愣。

大教主拦下他要回绝的话:“没问题,少侠放心。”

空朝他二位颔首致谢,一挥衣摆,飞身而上。他身姿迅捷,犹如飞燕掠水,几个起落便稳稳立在圣树台上。

这手轻功显然给了教众希望,空虽听不懂,但也明白有年轻的弟子在为自己鼓劲。

圣树台上。

散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浓黑的色彩快要盖过瞳孔,皮肤上紫色纹路也愈加明显,整个人仿佛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周身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空朝他抱拳后,持剑于侧,摆出起手式:“散兵,我们离开这里吧。”

“你以什么立场来说这句话呢,空?”散兵微微偏头,问道。

空发觉,这好像是

剑光芒芒,鞭影绰绰。

空一剑刺向散兵胸口,却被长鞭逼往右侧,鞭尾闪电般裹挟而上。空旋身躲避间,正好右手剑换到左手,借力打力,再次往他胸口挑去。

散兵被逼退几步,飞身后空翻跃过空头顶,长鞭舞成鸟笼状,将人牢牢困在其中。

空本应无路可退,只能拼死一搏。但这是在圣树台上,他一个千斤坠,直接从脚下的树干间隙退出牢笼,脚腕再钩住树干,从另一侧翻身而上,鞭影触之不及。

这番精彩绝伦的脱身之策震惊台下众人,下方响起稀稀拉拉的抽气声和叫好声。

高手对决,本就因地换计、瞬息万变。散兵见他利用圣树台脱身,长鞭横扫,刮下无数叶片,他真气外泄,鞭影兜成一张大网,叶片在网中翻滚,如飞刀片片,天女散花般朝空射来!

漫天皆是闪烁的叶刀,周围空气都被破风尖啸声掠夺,空不做防卫,反而气凝剑尖顶起一片落叶,以这一叶大小护心口弱点,纵身入阵。

他身似一支无惧无畏的箭矢,以剑尖的落叶为锋,破开重重刀光,剑气化为一道金线直刺散兵持鞭的手腕!

所谓“一叶障目”,不外乎此,当散兵发现他隐在叶后的剑光时,为时已晚。

眼看空就要断他手筋,散兵咬牙,再催功力。他额头青筋暴起,周身已可见紫黑色的雾气,雾气似道道鬼手,呼啸着往空身上反扑去。

“这、这是什么招数?”

“他不会是修炼了什么禁术吧……”

台下众人骇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圣树台。

空被鬼手正扑在脸上,瞬间弹出几丈远,“哇”地呕出血来。

他刚才这一招是有去无回的打法,本想至少能换散兵持鞭之手,于是只用一片叶子护住心脉,周身已被阵中的叶刀划出道道血口。

此时真气紊乱,劲力一泄,血便将破烂的衣物浸透,整个人仿佛从血池里捞出来。

他持剑跪地,头上的汗水滴入眼睛,杀得眼睛生痛。

此时已至午后,日光正盛,在五毒教谷内白日不散的薄雾中,被圣树的枝叶分成无数光柱,落在圣树台上。

“你已经输了。”散兵踱步向他而来,全身笼在紫黑雾中,犹如地狱而来的修罗。

空睁开朦胧的眼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不,我还没输。”

“我看你嘴硬到几时!”

散兵抬手一挥,竟隔空将人掀了个趔趄,空将剑插入圣树台边缘,才免去被吹落的结局。

“放弃吧,空,这本就不是你该掺和的事。”散兵走到他旁边,面无表情地说道。

空摇头,发梢汗珠血珠一齐滚落:“不对,不是这样的!若不是你留下的寻踪蝶,我根本找不到五毒教在哪;若不是你给我解药送我入山洞,我还被关押在水牢;若不是……”

他激动地大喊道,“若不是你想让人拉你一把,你此刻早就应该把我打死了!”

“!”散兵往后退了半步,冰冷的面具仿佛出现几丝裂痕。

“散兵,我们走吧,”空伸出一只带血的手掌,轻声微笑道,“我来做你的退路,好不好?”

风将薄雾吹散,一时间寂静无声。

散兵看看站在光柱中的空,又抬起自己已布满紫色纹路的手,默默捂住了半边脸。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到今日的!你、你凭什么觉得我需要退路……”他声音嘶哑,似哭似笑,指缝间有血泪淌下:“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解下腰间挂着的金蓝色铃铛,真气灌注下,击出数道风刃,缠绕着紫雾朝空袭来。

这是必杀技,若是不跳下圣树台,自己一定会被削成肉块。空握剑的手已被血浸透,黏腻湿滑,但他不肯放弃,手中无锋剑金光耀耀,伴着剑鸣声迎向风刃!

是曾经见过的招式“引针绣花”!散兵知晓他这招的厉害,避开金线般的剑影,回身与空拉开距离。

退开后,散兵顿感不对,周身紫雾似被金线牵引一般,随着心跳停顿一瞬,连胸口的陨星碎片都暂时被抑制。

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

空敏锐地察觉到散兵的动作,登时明白陨星碎片就在胸膛处,立刻将全部剑招往那里招呼。

散兵一手摇铃一手持鞭,操纵着雾气见招拆招。

随着时间推移,空身上伤口崩裂,他因失血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手中无锋剑却金芒不减,遇上紫黑雾气反而如臂使指,轮转牵扯间,仿佛进入了人剑合一的境界。

反观散兵,陨星力量被压制后,从稳占上风逐渐落入不利,竟被逐步逼至圣树台边缘。

形式逆转,空一剑将散兵的护心锁连同衣襟挑断,那陨星碎片果然就在他胸口!

只见漆黑的石头深深嵌入皮肤,紫黑色纹路从中心蔓延,似蛛网,又似藤蔓,交缠蜿蜒间,还随着心跳有规律地一张一缩。

简直就像个寄生的蜱虫。

散兵嘴角淌出血丝,连同眼睛流下的血泪一起,顺着尖细的下巴滴落到胸口。

他嗓子喑哑,无力地哀声道:“求你……不要……”

空没有收手,无锋剑的金芒触及到陨星的刹那,迸发出耀眼的光!

一举将碎片剜出,陨星离体时的气浪在二人间爆炸,散兵脚尖踏空,身躯往后倾斜。

结束了。

他想。

一切都结束了。

无论是自己恨的、厌的、流连的、抓不住的,都不再束缚这具躯壳。

从圣树台坠落,黯然赴死,不是最得解脱的么?

可是……为什么,还是不甘心……

在耳畔呼啸而过的风中,散兵看向上空。

目之所及,是自胸口迸出的血珠,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连死亡都变得模糊。

对了,有人说,想做他的退路。

自己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退路?

闭眼吧,闭上眼,这可笑的生命,就会结束了。

……就会结束了。

散兵血红的视线中,突兀地出现一抹身影。

有个人从圣树台上一跃而下,紧随自己身后,穿过空中雨似的血珠,朝他伸手。

日光落在那人头发上,好像另一轮太阳。

“散兵——!!!!”

空扶着散兵,走在林间狭窄的小路上。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走出五毒教后,周围雾霭渐渐浓重,被夕阳染成橘红。

曾经空也走在这条路上,那时他初入庆乌山,只觉得瘴气弥漫,悄怆幽邃,连溪水都仿佛通往幽冥。

而如今短短几天,再次走过这里,仍是同样的景色,却觉得万物繁茂,古木遮天匿鸟虫,浅水鸣滩戏鱼虾。

即使此刻二人都深受重伤,即使他们脚下是两串血红的脚印,他仍觉得轻松愉快。

原来心境不同,看到的景色也是这般不一样。

空看着被林荫遮挡一半的落日,悄悄笑了。

“你莫名其妙地笑什么?”散兵捂着胸前的伤口,瞥到他唇边扬起的弧度,不解道。

空收回视线,盯着他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是我来到大璃西南最舒服的时候。”

“舒服?我看你流的血还不够多,”散兵伸出手指,往空胳膊上的伤口狠狠按一下,调侃道,“现在呢?还舒服不?”

“哎呦哎呦,你别闹!”空架着散兵的肩膀一阵抽搐,差点把人摔在地上,“我都这样了,你对我温柔一点嘛。”

散兵轻笑:“你怎么不对自己温柔点?从圣树台上就敢往下跳。”

空委屈地眨眨眼:“我还不是为了接你。”

“……”散兵闻言,垂下头,暗紫的头发遮住他的表情,几不可闻地说,“我这样的人,不值得的。”

空拉着他爬过一株倒伏的枯树:“怎么会呢,没有谁的人生,是简单到用值得和不值得衡量的。”

散兵摇头道:“我让别人流了很多血,自己也流了很多血,才一步步爬到首席祭师的位置,我的人生,就是为了掌控五仙教存在的。成功了,我的生命才有意义;失败了,就应该死在圣树台下。”

他看向空,眼中似乎平静无波:“你是快剑无锋的空少侠,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该舍命救我。”

空拍拍手边的枯树桩,笑道:“五毒啊五仙啊什么的,都已经过去了,你看,‘病树前头万木春’,咱俩都还活着,就别想什么该不该、值不值的事。”

“更何况,你如今都愿意跟我敞开心扉说这些了,就证明你心情也不错,对吗?”

散兵白他一眼:“胡说,我现在浑身痛得要死。”

空回道:“我也浑身痛得要死,咱俩可真是难兄难弟。”

正说着,他腿上的伤口被枝叶剐到,登时一个趔趄。

“哼,谁跟你是‘咱俩’。”

散兵嘴上这样说,手里却立刻扶他起来,让空靠在他肩膀行走。

二人踏着夕阳余晖,并肩而行,离五仙教越来越远。

行至一个稍高的山头,散兵回首望去,只见茫茫雾霭,再也没有五仙圣树那巨大的影子。

“怎么了?”见他停住脚步,空问道。

“……没什么。”

散兵摇摇头,继续踏上行程。

当时,空不顾一切地跳下圣树台,紧紧抓住他不放,要不是空及时往地面轰出一掌做缓冲,二人都得摔成半残。二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灰尘、汗水和血液混成泥,扒在他们脸上和衣服上,狼狈至极。

五仙教大教主是知恩图报的人,她请祭师转达,说想让空留下来养好伤再走。

空拒绝了,扶起没人管的散兵,只拿走自己的包袱,以剑做拐杖,歪歪斜斜地离开了五仙教。

说起来,他真的很感谢空当时的决定,毕竟对于他来说,在五仙教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如今身受重伤,呼吸间是熟悉的西南山风混杂着血腥味,却远比以往更加轻快。

他们一路互相搀扶,来到怒江边那个仅有几支竹筏的小渡口。

当初,就是从这里入庆乌山的。

现在天色将晚,小渡口只有奔涌不息的江水,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有船经过。

散兵靠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被江风吹散的云雾,和已沉下半轮的太阳。

空说得对,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心情的确不错,这是他自入璃国以来最高兴、最轻松的时候——没有练到筋骨力竭的武学,没有多托雷的毒蛊控制,没有杀人人杀的任务。

只有潮湿炎热的空气,四周墨绿的树林,漫天灿烂的晚霞。

还有个和他靠在一起的人。

“明天是个好天气。”

“明天是个好天气。”

他俩看着晚霞,异口同声,随后,空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散兵则把帽檐压低。

空岔开话题:“你说什么时候有船来?咱俩不会在这被蚊子吸干血吧?”

散兵答道:“一般都是清早有船——我给你的包裹里不是有驱虫药吗,你抹点不就好了。”

“哦对,都快忘记了,”空费劲地从身后掏出药盒,想往耳后抹的时候却发觉胳膊酸胀难耐,根本抬不起来,“不行,我大臂没力气,抬不起来。”

“那你过来,我给你抹。”

空把脸往散兵那凑。

散兵刚想伸手,没料到胸前伤口被牵扯,他也抬不起手来,只好跟空说:“你往我这边挪一点。”

空艰难地挪动屁股,靠在他肩上。

散兵往他耳后脖子和裸露的手腕处都涂了药,见人还赖在他身边不走,皱眉道:“啧,你别凑这么近,一身血腥味。”

只是当他轻轻用手肘怼空的腰肉时,却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算了,就让他靠会吧。

散兵用头上的帷帽遮住两人的脸,也默默闭上双眼。

五天后,嘉阳城中。

散兵站在客房栏杆处,看远处水天一色,游人们在嘉安湖上泛舟游玩。

而他身后的房间中,空正躺在床上,一张脸烧得通红。

要不说他二人还是少年气盛呢。

他们从庆乌山出来后,不曾歇息,而是从水路原路返回。归途是顺水而下,可以说‘轻舟已过万重山’,结果,由于二人伤得太重又不好好休养,上船

陨星碎片离体,空的状态立刻就好起来,不仅烧退了,午后还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正看到散兵的背影。

“……散兵?你还在啊?”

散兵正给自己的伤口换药,就听到空虚弱的声音。

他赶紧走过去,嘴里没好气:“病糊涂了?我不在这在哪?”虽然这样说着,但探向空额头的手倒很轻柔。

空微微仰头方便他探查体温,小声嘟囔:“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呢……”

“好笑,我如果离开,风流潇洒的空少侠要被烧成红烧肉了,”散兵扶他坐起来,问道,“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头晕,估计是躺太久了——那个,我有些饿。”空揉揉肚子

“……行吧,不做饿死鬼是好事,在这等着。”

说完,散兵出门去找伙计了。

这人嘴硬心软的别扭毛病还真是一如既往,空心想。

他本以为依散兵的性子,在他昏迷时就会不声不响的离开,如今看来,这人的性格就像炸酥了的麻花,看着又硬又拧巴,实则咬一口就会露出酥松的馅,比旁人以为的要软上不知分。

正想着,散兵就端了两碗粥推门而入,空定睛看去,一碗是乌漆嘛黑的药粥,另一碗则是盛得满满当当的鲜香肉粥。

“给,先喝药粥。”

散兵将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药粥放在空手里,空躺了好几天,手不太稳,差点把粥打翻,散兵见了忙接过碗,以为他不想喝药,嘲笑道:“小孩子才讳疾忌医,想不到空少侠短短几天就退化成稚子,喝粥还要别人喂。”

于是,他将碗凑到空嘴边,眼神催促他快喝。

“呃,真的不用——”空慌忙摆手。

散兵斩钉截铁:“张嘴。”

空想说他真的没病到要人喂的地步,只是看散兵好似在说“不快点喝我就把你宰了”的恐怖眼神,默默放下拒绝的手。

药粥闻起来苦涩,入口并没有很难喝,只是有股草腥味罢了。空就着散兵端碗的手,咕嘟咕嘟几口就咽干净。

见他喝完药,散兵赶紧把肉粥送到他手上,催促道:“继续喝。”

空看他一眼,知道这个动作的意义其实是怕他嘴巴苦,于是毫不拖泥带水地再喝完一碗肉粥。

随后打了个嗝。

见他胃口不错,散兵原本紧抿的唇角逐渐放松,连紧绷的脊背都舒展一些。

空能明显感觉到散兵的松弛,但他又明白如果直接表达谢意和安慰的话,这人一定会死不承认、反唇相讥,不过——他现在就想看散兵用白眼睨他的样子。

于是出于故意的心态,空神情认真地说:“散兵,我已经没事了,这几天多谢你的关心和照顾。”

散兵鼻孔出气:“嘁,谁关心你了?我可没有这种心思。”

好,死不承认。

“毕竟你像个死鱼一样躺在那,扔江里怕是会毒死鱼虾。”

很好,反唇相讥。

——每一个反应都正中下怀。

空低头,笑得肩膀不断颤抖。

散兵玲珑心窍,一下就看出空在戏耍他,登时冷下脸来,站起身就要走:“看来我们空少侠都有精力开玩笑了,在下真是不便久留,告辞。”

“好啦,是我的错,我道歉。”空下床拉住他的手,两人一起坐到桌旁,“不过我确实很感激你这几天的照料,这句话没有开玩笑。”

散兵瞪他:“不必如此,你在圣树台救了我,我现在帮你就算——”两清了,他想这样说,可是看着空金色的眼瞳,又把这三个字吞回去。

是啊,哪能算两清呢?空在沐阳县救过他一次,又在五仙教救了他

如此想着,散兵转身回门,却不料正与准备推门出来的空撞上。

咚!

“哎呦!”

散兵躲得快,空的额头却结结实实磕在了他的帽檐上,捂着头痛呼。

“你出来干什么?嫌自己这几天病得不够?”散兵皱眉。

空嘿嘿一笑,跨步走到廊上和他并肩而立:“没有,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是看你这么久了也不进来,想出来跟你一起吹吹风。”

他伸个懒腰,对楼前风景连连称赞:“这还是我

江流入海,水面开阔,帆影隐入碧空,正是大璃最大的商港——月州。

空散二人在嘉阳修养三天,乘船仅一日便顺流而至月州。

两人下船时已是傍晚,夕阳余晖中,空拉着散兵一路穿行,径直来到码头附近的一家饮子铺坐下,朝老板喊道:“英姐,两碗冰镇绿豆汤,一碗不要糖!”

“好嘞!”女子爽快回应。

散兵扶着帽檐,打量起人流如织的繁华街道,问道:“不去先订客栈么?”

“不用的——我跟你说,你一定得尝尝英姐家的绿豆冰。”空拿起汤勺,递给散兵。

正说着,两碗冒着凉气的绿豆汤端了上来,老板是空的熟人,还放了一碟盐渍杨梅,笑着拍拍空的肩膀:“又回来了呀!尝尝姐姐新腌的杨梅。”

“谢谢英姐,明天还来你家吃冰。”空谢过老板,舀了一大勺冰汤送入口中。

绿豆熬煮成沙,色泽黄绿,加了银耳丝、桂圆肉、西瓜皮、枸杞、冰糖,还在冒出尖尖的冰上淋了圈蜂蜜,用勺一搅浮冰叮当碰撞,入口绵润甘甜、清凉爽口,暑热一扫而空。

散兵也舀了一勺,他的这碗没加糖,尝着有些绿豆的涩味,但用料扎实,也很好吃。

两人一边吃冰一边说些闲话,这个时间饮子铺人不多,突然,一个身着浅蓝道袍、身背桃木剑做道士打扮的少年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老板,荔枝杨梅冰!”少年热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

“早知你要来,已经备好了。”老板笑着端出一大海碗冰,递到少年手中。

“谢谢英姐。”

那少年放下铜板不忘道谢,捧起海碗咕嘟咕嘟就往肚里灌,看得散兵直皱眉,心想这个喝法不出半个时辰他就得脾胃破裂而死,他捻起一颗杨梅核就要打碎少年手中海碗,却被平时最好管闲事的空按住手腕。

空朝他笑着摇摇头,转而向少年问好:“重云,别来无恙。”

重云这才注意到桌旁坐的空和他身边一个没见过的紫发少年,他咽下口中的冰水,点头回道:“别来无恙,空,我先吃完冰再和你叙旧。”说完又埋头在碗里。

空小声对散兵解释:“他体质如此,不需担心,我

此情此景,连夜风也显得凄厉。

“这是……”散兵抚过一块断裂的柱基,默默吞下后面的话。

“这里是前门,以前还种了许多美人蕉呢,”空不甚在意,带他从桃李中走过,“我们去后山吧,那里以前是禁地,后来伯伯帮我盖了间瓦房,刚好够咱俩住。”

整片树林并不平坦,到处是倒塌的石块与未朽的木材,有些地方还有圆形大坑,可见当时惨烈。

有水流潺潺,将坑洼填平,蜿蜒着流过山腰。

两人脚步在林中簌簌而响,惊动些萤火虫,点点散在空中。

空拢了一只在手心,眉眼弯弯:“传说萤火乃腐草为之,我幼时从没见过,后来家父家母的朋友们来此种了许多桃李树,这些小东西倒是安了家。”

他松开掌心,小虫曳着冷光,倏忽飞走。

“在我的家乡,人们会用萤火做灯笼,祭拜先祖后放飞它们,以示魂灵远飞。”散兵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瓶,倒了些黄粉在掌心后吹向空中,“也许是此地的魂灵想要告诉你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安好吧——这些粉末可以让它们飞得更高些。”

“谢谢你,散兵。”

空很乐意听到他谈及故乡,因为明白散兵一定在那里有不好的回忆,愿意分享这些习俗意味着他离散兵又近了一步。

他的目光随光点远去,灼灼金瞳倒映着萤火,散兵侧脸悄悄看去,心跳慢了一拍。

继续往山里深入,行过破损的石板路后,眼前出现一块一人高的巨石,上书十六个字——禁地止步,双星灿灿,升则入死,沉则入生。

其中,前四个字更为陈旧古朴,后十二个字笔锋锐利、字迹劲瘦,显然是另外一人所书。

“前面是我父亲写的,后面的则是母亲。”空解释。

散兵低首看向后十二个字,那明显是句谶语,他问空:“你母亲所写是为何意?”

“这说的可能是圣物双星的处理吧!母亲未曾解释过,”空仔细想了想,接着说,“想来‘死’和‘生’应当对应八门中的死门和生门,但如何升、如何沉,死门在哪、生门在哪,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父母的遗物也没有提及么?”

“哈,他们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倒省得身后繁杂了。”空苦笑。

散兵敛眉,默然不语。

空见状拉他走过刻字巨石:“算了,不要提这些事,走吧,我们进屋!”

几棵分外茁壮的桃树掩映后,两间小瓦房出现在面前。瓦房外头垒了灶台,因为空久未归家,现在上面落了不少落叶,倒是没什么灰;瓦房前围了竹篱小院,防止雨天泥泞还铺了旧石板,石板显然是从前山搬过来的。

空指着篱笆,自豪道:“这可是我当年亲手砍的竹子呢。”

“不是你亲手围的篱笆吗?”散兵偏头看他。

“呃……我亲手围的一刮风就倒,后来是伯伯帮忙才弄好的。”空挠头。

空走过石板路,先挪开墙角砖石,拿了一只油壶往锁眼里滴了几滴油,再从背包里翻出钥匙,“咔哒咔哒”转了好几下才打开门。

散兵瞧瞧漆斑零落的木板门,笑道:“你这门锁不锁都差不多了。”

空点头:“确实如此,我家山头自从出事后鲜有人来,大家都觉得这片山有瘴气,最多是嘴馋桃子李子的来摘果,能光顾到这里的也只有野兽飞鸟罢了。”

在空身后进屋,散兵打量起这两间屋子。

进门一间堆了些杂物,有小桌、木凳和冬天取暖的炉子等等,再往里左转就是一间卧室,有张床和书桌,都很干净没什么灰尘;墙角放了个柜子,柜子和墙之间有几朵蘑菇长出来。

空递给散兵一把大蒲扇让他扇扇省得空气闷,他先去支起窗户通通风,然后拿了铲子和一把白灰就要把蘑菇绳之以法:“这里经常长蘑菇,我怀疑是外墙哪里渗水。”

“这蘑菇可以吃的。”散兵看了看那些蘑菇,出声阻止他。

空停手:“啊?那咱们留着明天炒盘菜吧。没想到它竟然能吃,我还是不管它了,这样以后回家就能吃到蘑菇。”

“卧房里长蘑菇可不好哦,蘑菇的孩子是会到处飞的,飞到哪就在哪发芽,飞到你这里——”散兵伸出指尖点点空的胸膛,扯起嘴角,语气阴森,“可是会长满蘑菇的。”

被散兵点过的地方痒痒的,空不自在地扭扭身子:“你又在说笑了。”

散兵见他不信,语气未变:“我可没说笑——五仙教有种刑罚,把人关进阴湿长满蘑菇的地牢里,你猜怎样?不出一月那人就会腹胀而死,扒开皮肉后里面全是各种蘑菇,啧啧,死得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

空打了个冷颤,想象被剖开肚子后蘑菇哗啦啦涌出的模样,如坠冰窟。

“哈哈哈哈哈!逗你的,没有这回事。”

看着空僵掉的脸色,散兵笑完了腰,胳膊搭在空肩膀去摸他脸颊上紧绷的软肉。

“好啊,原来是诓我的,好坏啊你!”

空也笑出声,顺势去咯吱散兵腰侧,散兵扭着腰躲闪,两人闹作一团双双倒在床上。

猛然间,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倒映着对方。

也不知是谁先红了脸、止了笑。

空连忙从散兵身上爬起来,伸手拉他坐起,没敢再去对视:“不好意思,没有压到你吧?”

“……我能有什么事,”散兵也顺势起身,提醒道,“不过卧房里长蘑菇确实不好,许多毒粉都是蘑菇制的,你以后小心。”

“好,我记下了。”空点头,手指微颤,那上面还残留着散兵腰侧的温度。

屋内一灯如豆,放在窗前的书桌上,灯火幽暗,未曾照亮两人脸上不消的红晕。

天色也确实晚了,他们又奔波一整天,便没再玩闹。于是空铺好床铺,招呼散兵:“你来床上睡吧,我打地铺就好。”

散兵没和他客气,径自上床解衣,空连忙转过头去,正要去柜子里取竹席铺在地上。

“还打什么地铺,上来挤一挤呗。”散兵将外衣整齐地码在床头,往里挪了挪,拍拍身边的空余道。

“会不会太热了……”空嘴上说着,却坐到散兵身边解下腰带。

“在地上小心蚂蚁咬。”

但其实散兵的瓶瓶罐罐里就有驱虫药,两人都是知道的。

于是在某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中,他们挤在一张床上,空打着扇子,缓缓为两人扇风。

夏夜溽热,即便在山上也并不凉爽,非要挤一挤实话说并不如何舒坦,好在两人白日舟车劳顿、晚上又用轻功爬山,此刻躺在床上都觉得疲累困顿。

扇子摇晃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后“啪”一声轻响,空握着扇子的手坠在胸前,呼呼睡着了。

而散兵则睁开假寐的眼睛,借着夜色细细观摩空沉睡的侧脸。

金色长发被拢在枕畔,同样金色的双眸此刻轻轻合上,平日里总是精神抖擞的面庞此刻终于露出些属于少年的稚嫩。

目光掠过空的额头、鼻尖、唇瓣、喉咙,最后停在松握蒲扇的手上,继而想象到这只手持无锋剑轻灵潇洒的模样。

他总能破开前路一切迷障,散兵想。

他有那么多伙伴。回想起傍晚间遇到的胡桃、重云、行秋、香菱,每一位都是出类拔萃的灵秀人物,不止有这些,空在旅途中肯定还结识过更多的、他未曾见过的朋友。

散兵睫毛微颤,昏昏欲睡间想到刚刚二人打闹时的对视。

可是我,不想做这众多朋友中的一员。

若我和其他朋友一样,那我还不如不认识他好呢;可我若不认识他,又怎知我不想做他朋友呢……

怀着一种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思绪,散兵也沉沉睡去了。

山间鸟雀众多,第二天一大早,空就在鹧鸪和杜鹃的叫声中起床了。

与满怀心事的散兵不同,可能是睡到熟悉的床上,他昨晚睡得格外好,今天也是精力满满、干劲十足。

他先去屋后挑水将灶台清扫一遍,生火将蘑菇炒熟后又热了昨晚的剩菜。香味顺窗户飘向卧室,散兵鼻尖动了动,这才被饭香唤醒。

不得不说,清晨能被饭香叫醒是一件幸福的事。

散兵揉着眼睛,用沁凉的井水洗过脸后,空已经把小木桌摆在院子内、饭菜摆盘上桌了。

“快来吃饭吧,”空搬来两只小木凳,招呼道,“待会我们进城去玉京台找萍姥姥,路途不近,多吃点。”说着给散兵递了炊饼。

散兵接过,一口咬下。毕竟是昨日买的,不如刚出锅的可口,热过的炊饼虽然原本香脆的饼皮软掉了,但猪油让饼心带了荤香,即使不夹东西直接吃倒也很香。

两人安静吃过饭,便趁着早晨尚且留存的一点凉爽出发了。

这路途果然不近,他们从西郊走过闹市,又穿过闹市走到东部码头,再沿着码头往北到了一座不高的平顶山上,山上竹林清幽,繁花簇簇,正是玉京台。

两人既没驾车又没骑马,走了一路谈天说地的,到玉京台时已近午时。

入目是翠绿竹林,竹叶层层叠叠,小径上只有从叶间坠下、微微摇晃的光斑,倒是不见夏日酷热。

空带着散兵绕过竹林,来到一处石板铺就的广场,从广场边的汉白玉栏杆往下看,整个月州城区尽入眼底,房屋鳞次栉比,远方海面船帆星罗棋布。

当真是江山错落、人间星火。

而在这等繁华盛景前,一位面容和蔼、身形伛偻的老妪正拈了一把剪刀,给面前的花丛修剪枝叶。

“萍姥姥好。”空上前一步,率先见礼,递上手中路过闹市时顺便买的一些花种。

“呵呵,空,是你来了啊。”萍姥姥停下手中剪刀,慢悠悠、笑呵呵同他寒暄,“最近还好吗?是不是遇到新伙伴了?”

“萍姥姥,这位是散兵,确是我新结识的伙伴,”空转身对散兵说,“散兵,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萍姥姥,她可厉害了呢。”

“萍姥姥日安。”散兵脱帽颔首。

萍姥姥点头:“年轻人不必如此拘谨,来,坐下喝杯茶。”说着招呼两人坐到竹荫下的小桌旁。

等两人落座,她将茶水从壶中倒出,只见壶嘴吐出的水柱落在瓷杯中,竟不泛起一点水波,整个水面平滑如镜地往上涨,涨到八分满算沏好一杯,萍姥姥连倒两杯后将瓷杯稳稳推给两人。

壶是普通的鼓型小陶壶,杯是普通的白瓷杯,可这手沏茶的功力世所罕见,不愧为绝云仙门的高人。

散兵不动声色地抿一口茶。

空这边倒是见过很多次萍姥姥的绝技,他捧着杯子直抒来意:“萍姥姥,我来是有一事相求。您瞧这个——”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陶罐,拔开塞子后,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被布包裹的陨星碎片。

萍姥姥长叹一声,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能见到它。”

“前辈,最近兴起的魔教渊宫就是因它而在江湖兴风作浪,我无力保管,还请您将它带到绝云仙门。”空郑重请求道。

“我也有所耳闻——唉,虽说仙门不涉江湖,但到底身在红尘啊。”萍姥姥将陨星碎片再度仔细包裹,又将它存放在一个木匣中,点头答应,“好吧,你的来意我清楚了,我会将它带往仙门,希望它能在仙门常得清静。”

“多谢前辈!”空深深作揖,散兵也跟着他一起。

“呵呵,不必多礼。”萍姥姥笑眯眯地让他们起来,“外头天气热了,不如留下吃顿午饭吧。”

空散对视一眼,都能明白彼此意思。空立刻谢绝了她的好意:“萍姥姥,我们还有其他事,就不留下叨扰您了。”

两人再度鞠躬,萍姥姥也不好多做挽留,于是目送二位年轻人并肩消失在竹林中。

告别萍姥姥后,空可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他拍拍已经空荡荡的领口,高兴道:“呼,幸好萍姥姥愿意帮忙,要不我真不知该拿陨星怎么办。”

“空少侠可不会真的被这点事困住,对吧?”散兵用眼角看他。

空笑弯了眼:“怎么不会?还要多谢你能陪我来这一趟呢。”

“哼……”散兵低下帽檐将表情掩藏,可露出的嘴角却牵起愉悦的弧度。

“走吧,一起去吃冰!”

空说完后,拉着他的手就在大街上跑起来。

“啧,大热天的你跑什么啊?!”散兵被拉得一个趔趄,扶住歪斜的帽檐,口中嫌弃道。

可他没有松开空的手。

两人相连的手心汗涔涔的,跑过一条条巷子,跑过一座座牌楼,耳畔吆喝声、车轮滚滚声、马的响鼻声纷纷掠过。

他们穿行在人流中,似滴水入海,又似鸿雁高飞。

直到停在英姐的饮子铺前,两人具是气喘吁吁、红面落汗,散兵毫不客气地翻个白眼,敲他的脑袋:“跑这么热再去吃冰,你想死我可不陪着。”

“哈哈,那我们先去吃饭吧,正好我肚子也饿了。”

等二人吃了饭又吃了冰,避过午后酷热的暑气,这才慢慢往回走。

日子在打打闹闹中平静度过。

如此悠闲的日子持续了半月,直到三伏天过了末伏,双星教残址的山头夜间冷雾渐起,散兵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五仙教少主布舒寄给他的——现在布舒已经是教主了。

这包裹辗转从嘉阳城一路寄到月州,还是行秋帮忙带回来的。本来布舒是打听到空在嘉阳城养伤,便托人送去,结果没想到等包裹送到时二人已经离开了;行秋前些日子和大哥去嘉阳城谈些生意,正好听说有寄给空的东西,便一并带了回来,亲手交给空。

只是当空打开那只不大的木盒时,差点被里面放的毒粉所伤,还是一旁的散兵赶紧喂他吃了解药,这才明白东西是借托空的名义寄给散兵的。

空捂着红肿的鼻子不住地打喷嚏,心道既然是给散兵的为什么不在木盒上写明白些,害他白白受这一下。

而散兵这厢自从打开盒子后眉头便不曾松开。

他伫立良久,手中拿了一页信纸,那信纸发黄发脆,显然是陈旧多年了。

空虽心有好奇,但也没直接上前凑过去看,直到他从背后看见散兵捏着信纸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几乎要把脆弱的纸片碾碎,他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散兵瘦削的肩膀几不可见的颤抖,随后,空听到了一滴水砸在地上细微声音。

他连忙绕到散兵身边,轻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散兵神色淡漠,眼眸低垂,好似刚才都是空的错觉。他折好信纸放回木盒中,连同盒内几个瓶罐和其他信件一同抱起,头也不回的跑出门去。

“欸欸!”

空叫不住他,便追在他身后,来不及阻止便亲眼看见散兵将那盒子撇下山崖。

“这是做什么?!”空惊诧问。

“……嘁,都是些乱我心者的东西,扔了最好。”散兵拍拍手,一扶帽檐招呼空,“走了!”

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空回首望了眼崖下郁郁葱葱的树林,只好也回去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散兵显然心不在焉,空试探着问他关于信件的事,也都被他挡回。

直到两人沉默入睡。

夜已深,空听到散兵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拿了外衣后从窗户直接翻出,循着白日里散兵扔下盒子的位置,从山崖上如只大鸟般俯冲而下。

此时明月高悬,林中树影重重,空踏着落叶枯枝寻觅良久,才寻回这只盒子。

借着月色,空打开来看其中的纸张,一些是名为多托雷之人在五毒教内的试药记录,还有一些则是用稻妻语书写的,空看不懂,但从字迹来看,大多应该都属于多托雷。

东瀛,稻妻……

看来,是关于散兵故乡的事了。

想想白日里散兵的态度和故作淡漠的表情,空长叹口气,他猜信件里涉及的是件大事,还是能让散兵心神具震的大事。

蹙紧眉头,仔细将盒子收好,他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思考如何跟散兵提起。

——至少,能帮散兵分担些心头烦忧也好呀。

当他想了好几种话术、准备翌日早晨来同散兵讲时刚好回到小院,却见到木门大开。

空心下微沉,赶忙飞身进入,只见屋内原本熟睡的人已经不在,连枕头薄被都码放整齐。

皓月清晖泻了一地,照亮书桌上一张字条。

墨痕已干,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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