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39
书39 > 精神病与万灵药【骨科/年下】 > 第一章 及时雨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一章 及时雨

 

几个男人却丝毫没有动摇地俯视着他,完全没有要停手的意思。高个男骑到他的腰间,把他牢牢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紧接着对准他的脸来了一记右拳。大概是牙齿划破了口腔,血慢慢从他嘴巴里和鼻子里渗出来。

眼见拳头还要落下来,梁牧雨尖叫着偏过脸,哀求道:“不要打脸!”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男人们不屑地笑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年,可能是一个世纪,也可能只不过半个小时,梁牧雨被窗外透进来的微微晨光刺开了双眼,强行扯回了意识。他狼狈地起身,四下环顾着,可周围除了一片狼藉以外,什么人都没有。

追债者走了。

像是阀门被抽离似的,他眼泪汹涌地从他的眼眶里倾泻而下。他流着泪,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能屏住气,小声地抽泣。

这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睡梦中,梁牧雨知道楼下刚满一周岁的小孩子每晚都哭闹不休,很难哄睡着。那对年轻的夫妻一个月前刚搬来这栋楼。他们登门拜访时言语间歉意满满,脸上的黑眼圈十分醒目,他还以为这对新手父母的黑眼圈是他们自己生出来的婴儿揍出来的。

如果哭得太大声,就会把婴儿吵醒,想必他们一夜的辛劳就白费了。

无边际地乱想着,他一边无声地流着眼泪,一边拖动着身体,挪到掉在地上的纸巾盒前,扯出几张擦掉脸上的血污和鼻涕。

胡乱抹一把脸后,他缩在墙角,抱着膝盖默默掉了一会儿眼泪。一直哭到天光透过厚重的灰棕色窗帘照进来,困极倦极之下,他来不及回到床上,便就地躺下,紧紧挤着墙壁,蜷着身子睡着了。

清晨时分,他毫无预兆地战栗着惊醒,听到楼道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不断回荡着的脚步声,心脏咚咚地跳了一会儿,又逐渐平静下来,忍不住跟昏迷似的再次倒头睡去。

在酒精和伤口的双重作用之下,彻底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他先是感到了一阵酸痛,却想不出来是哪里在酸哪里在痛。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腰、背、脸,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很痛。

牧雨想要坐起身,却忍不住疼叫出声来。掀起衣服一看,才发现靠近右侧腰的地方有一大片淤青,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一样。

他茫然地靠着墙坐了一会儿,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静静等待着这一阵疼痛散去。

等到身体能勉强动弹,他走进浴室洗了澡,虽然过程龇牙咧嘴,但是还是尽力地把每一寸会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洗干净。

整理换下来的衣服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昨夜的那几包白粉。他手里停顿了一下,一言不发地走到洗手池前,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进洗手池里冲掉了。这让他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叫,他猛灌了一阵凉水还是没能欺骗过自己的胃。打开冰箱,冷清的节能灯之间的格档几乎一干二净。还剩下一把小葱,几个鸡蛋还有一袋见了底的切片面包。又去厨房里翻箱倒柜一阵,好不容易挖出来一袋包装皱巴巴的泡面。他把面和鸡蛋一并煮了,简单就着面包和凉水吃了起来。吸面条的时候腹部无意识地用力,传遍全身的疼痛感惹得他差点没把脸埋进碗里。

别无他法,只好拿筷子把面放进嘴里,嚼碎了咽下去。就算再着急也不能狼吞虎咽,最后被迫用滑稽的姿势把这些东西囫囵填进胃里。吃完了家中仅有的东西,却依然觉得胃中空虚。

勉强填饱肚子后,他从乱成一锅粥的房间里勉强翻出了还算整洁的长袖长裤套上。站在无法容纳全身的穿衣镜前,眼角依然带着前一夜哭过的痕迹,微微发着红,鼻梁处似乎也还在隐隐作痛。

脸上发红发肿的地方,被指甲擦伤的地方,用清水洗了许多次也没有消肿。他带上一顶洗的有些发白的鸭舌帽来遮脸上的痕迹。

顾不上收拾满地狼藉的家,天已经黑透,他赶在七点以前很快地出了门。坐在前往医院的公交车上,手机上又收到了威胁的短信。除了作为担保人负上的巨额欠款,为了支付母亲的住院费用,听信医院附近借贷公司的谗言,还另外借了一笔钱。不过后来才发现,这两笔欠款的源头都是同一个人。

这个意外的巧合让梁牧雨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也只能尽自己所能把这个烂摊子一点点解决,毕竟母亲病危的那段日子,这笔钱确实派上了不小的用场,无论怎么恨这些暴利而蛮狠的人恨得咬牙切齿,想起这点也不能说心里是没有感激的。

坐了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到医院,下了车以后直奔住院部。熟悉的护士晓琪正要拐进病房,看到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梁牧雨以后吓了一大跳:“你这是来打劫的还是来看病人的?”

牧雨向晓琪点头问好,压了压帽檐,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入秋降温了,我可能有些怕冷,就裹紧了一点。”

晓琪撇嘴,靠近牧雨帽檐下的脸,细细打量一番:“又出去打架了?”

牧雨摸着脸笑笑:“骑车的时候跟一辆摩托车撞了,脸碰到地上,差点没把牙硌掉。”

晓琪忍不住教训道:“你们年轻人就是太冒失,身上天天这儿青那儿紫的,骑个车都不看路。涂过药了吗?”说着要伸手去检查他脸上的伤,却被牧雨微微偏头闪避开了。

方晓琪和梁牧雨年纪差来不多,今年二十五岁,刚转正就正好遇上林春雅这一床。林春雅明显受过高等教育,外形气质与周围人完全不同,虽然穿着简朴,但举手投足都优雅大方。她的儿子梁牧雨长得也特别俊俏,虽然没有上大学但说话谦恭有礼,她很乐意多照顾他们一些。

见梁牧雨急吼吼地要进去病房,晓琪也不跟他客气,拦住他:“你妈现在刚睡下,你跟着我去消毒,涂完正好过来看她。”

牧雨想想觉得不无道理,便也乖乖跟着晓琪去了。

在晓琪指定的板凳上坐下,看着她拿出一堆瓶瓶罐罐,牧雨不由得发自内心地说:“能认识这么多药真厉害啊。”

晓琪睨他一眼:“厉害?我这是半路出家,你要想学也可以做到,还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牧雨摇摇头:“还是算了,我没有时间去学。”

晓琪命令牧雨把帽子摘下来,牧雨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帽子从头上摘了下来,放在腿上。

她一边用生理盐水给他清洗脸颊上的划痕,一边教育他:“你现在还小,学什么都来得及,只要想做,时间总会有的。而且医护这行业是要持续运转的,挣得不算太多,但也是铁饭碗。”

牧雨轻扬嘴角:“晓琪姐,我也不小了,而且我脑子笨,不像你们这样能学得那么快。”

“你这傻孩子,”晓琪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把手里的棉签往垃圾桶里一甩,抱着手在牧雨面前坐下,“得,你说说,这几天你去哪儿了?除了之前你说发烧那一次,没见你消失那么久过。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牧雨想了想:“去探亲了。”

“你还有亲戚啊,平日里可没见他们来看望过春姐,看来这亲戚还挺不常见面的。”晓琪揶揄道。

牧雨没听出晓琪的言外之意,不仅没生气,反而老老实实接下去:“确实很久没见面了,其实我也想着要带他来看看妈的,但是人家工作比较忙。”

“而且这次见完面,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他小声补充道。

不过晓琪并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只顾着皱着眉审视起他的脸:“你亲戚是走私军火的吗,你这脸怎么跟打完仗回来似的,新伤叠旧伤到处挂彩啊。”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拿起酒精棉碰上他的伤口,搞得牧雨忍不住“嘶”得倒吸一口气。

不过他还是忍着针刺般的疼,硬着头皮说:“谢谢晓琪姐。”

走出诊室前,方晓琪再次叫住他:“后天之前记得把药费和床费缴了啊,不然院里不给留床了。唉,最近病患激增,我每天站得腿都要断了”

梁牧雨走出诊室,脚上却像挂了千斤的秤砣似的拖不动步子。他把续费的事情完全忘在了后头。

母亲的宫颈癌因为治疗被耽误,已经进入晚期。再加上她身体虚弱,整日郁郁寡欢,病情一直没有好的走向。如今她必须靠化疗和药物维持正常生活。

走向病房的路上,他打开手机迅速地看了一眼银行卡余额,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发软。里面的数字虽然是四位数,放在巨额的花销面前却是小巫见大巫。无论是还债还是药费,根本着不了任何一件要事的边际。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来到病房前,用手抵住病房门把手,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打开门。林春雅正半倚在枕头上看书,虽然眉间堆满了皱纹,却掩不住精致的五官秀丽的面容。她带着一顶驼色的薄绒线帽,披着一件浅紫色的针织开衫,这件开衫是牧雨四年前送她的生日礼物。

见牧雨走进来,她合上手中的书:“小雨来啦。”

梁牧雨走到病床前坐下,看着母亲傻乐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地问:“在看啥呢,妈。”

那本泛黄的小书的封皮上写着“小团圆”,林春雅盯着封面看了几秒,把书重新翻过来:“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抬头看着儿子乖顺的脸,忍不住问道:“你这几天去哪了?那么多天没来,我还担心你出什么事了。”

牧雨摇摇头:“打工的地方出了点事,耽搁了几天。妈这几天感觉怎么样?吃得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春雅坐直身子,发自内心地微笑出来:“多亏了晓琪照顾。”

说起晓琪的事,母亲便开始滔滔不绝,一一数着晓琪是怎样陪她聊天,带她出去散步。牧雨也点头应和着,心中却逐渐心不在焉起来。

如果现在让母亲出院,由自己来照顾她未尝不可。但是自己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陪在她身边,家里也肯定负担不起护工的费用。而且仔细观察,母亲虽然态度平和,脸色却一如既往地苍白,皮肤也十分枯槁。她显然有精心收拾过自己,但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疲惫却是掩藏不住的。

母亲很爱美,就算不出门也要把全身上下的行头整理得当。而现在,化疗让她失去了一头秀发,让她无法自由自在地去打扮自己。与此同时化疗的效果并不如人意,尽管砸下了重金,每天一把把地坚持吃药,做化疗,她的器官功能还是在无可抑制地衰竭下去,速度甚至比一般人要来得更快。虽然只有五十多岁,她体检出来的身体状况已然进入暮年。

化疗造成的疼痛与形容的萎靡对母亲来说是致命的双重打击,一想到这里,牧雨的心里就止不住地难过起来,觉得自己真是该死,就算能陪在母亲身边,也无法产生多少实质性的作用。母亲已经够难受了,却忍着不说,自己居然还想着让她出院

出了医院,牧雨被夜晚防不胜防的凉意冻得打了一个哆嗦。他蹲在医院的花坛前,伴着间歇响起的救护车鸣叫声,一个个点开联系人列表里的借贷公司电话。身边驶过一辆救护车。避让之时借着车灯照射过来的光,他看见花坛的大理石围栏上赫然刻着几个字:永康集团x年x月x日。

他原因不明地对着花坛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好像这些刻在石头里的字雕歪了,顺势往他心里划过一样。他背过身走远,咬牙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正打算按下电话号码,却看到了一个突兀的联系人,朱易。

他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何时存过他的号码,略略回忆之下,大概是哥哥昏倒那一次。

既然哥哥不让他回去,早知道就不把那几包粉扔了,现在转出去还能暂时拿钱救急。他死死咬着嘴唇,破罐子破摔地想。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手机,直到听筒里传来疑惑的声音为止,他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电话拨了出去。

他慌忙把手机凑到嘴边,忙不迭地对着话筒:“朱易哥!”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电话里会传来这样的回答:“你去哪了?”语气中带着责备与焦急,让牧雨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我去哪儿了,”梁牧雨像个傻子一样重复了一遍,确认这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秘书后,才晓得磕磕绊绊回答,“我在医院。”

隔着电话都能看到朱易皱起了眉头:“你在医院做什么?”

“我做了错事,哥哥把我赶出去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赶你走,你还真走,你俩真是完全不熟悉。”朱易叹了一口气,“梁总现在在应酬,一会儿就要结束了,你过来公司总部这边吧,要我来接你吗?”

牧雨连声说不用了,自己会马上过去。

做好了被哥哥责骂的准备,怀抱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到了公司楼下,牧雨正好撞见一行衣着严整面容肃穆的人走出大门,互相握手致意。他们无论男女无一不似劫人性命的地狱使者,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有如假面。他们分别在几个保镖模样面无表情的人的护卫下钻进如黑洞一般的高级轿车里。

而哥哥站在其中,笑容可掬地与每个人握手,自如地在他们当中周旋。

“梁牧雨!”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急促低声呼唤着他。回头才发现是朱易从车里探出一个脑袋。进了车里,朱易训斥道:“不要到处走来走去,被人看到影响不好。”梁牧雨低头道了好一会儿歉,朱易脸上不悦的神情才消散一些。

车内许久都没有声音,牧雨低下头不安地抠着手指。

坐在一旁的朱易示意司机先行到车外。随后扶了扶眼镜,眼神盯着前方,突然开口道:“你恨他吗?”

牧雨惊愕地扭过头看着朱易,又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到远处的哥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为什么会恨他?”

“他直到现在才来救你,”朱易再次扶了扶眼镜,他的镜片上反射出车窗外的倒影,“而他本可以再早一些来找到你的,却放任你一直过着之前的生活。”

梁牧雨笑了:“但他还是来救我了。”

朱易叹了一口气:“我十五年前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

梁牧雨说:“好厉害。”

朱易瞟了他一眼,继续说下去:“我十五年前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回到国内后在一家跨国企业做高管。我很快结了婚,妻子是我的在留学时期认识的同学。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女儿出生了。”

他抬手比划:“她出生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所以我给她取了一个小名叫做点点。”牧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双手比划出的尺寸,好像那里真的有一个婴儿似的。

“点点长到两岁的时候,我的朋友邀请我独立出去,加入他的公司,让我做第二股东。我的事业在那时候也达到了巅峰。”朱易的双手支着下巴,镜片泛着白光,“后来,当我们的公司准备上市时,保姆打电话告诉我,点点被绑架了。绑匪索要一千万,不准报警,不然立即撕票。我拼拼凑凑把钱全都交给了绑匪,但是找到点点的时候,她已经死亡二十四小时了。是被溺死的。就在附近的城南河里,当时我就这么看着她被打捞上来,好像她是被打捞上来的河道垃圾一样。”

朱易的语气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没有任何起伏,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最后查出来凶手是保姆,不过那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的钱没有回来,孩子也没有了。妻子因为承受不住打击,在两个月后跳河自尽了,用和女儿一样的死亡方式离开了我。那之后,我每晚都会惊醒,总感觉全身浸泡在水里,口鼻也进了水,根本无法呼吸,甚至还能尝到河水那股肮脏的味道。

过了一段时间,也就是我孩子死去的一周年,我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梁总。那时梁总年纪还很小,但是仅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他只有二十岁,是的,他当时跟你差不多大,但是已经早已经拥有公司的股权,并开始操纵公司的运转方向。他很突然地走到我面前,问我要不要跟着他一起干。我当然拒绝了他。那时我天天想着怎么去死,如果不是公司上下几百个人,我早就跳进城南河里。

然后梁总只说了一句话:‘那个保姆是魏川的舅母。’

魏川,就是我的合作伙伴。总之,这一句话让一切都明了了。我问他,为什么要找到我,然后告诉我这些。

他说,因为我看起来很像他的未来。”

说到这里朱易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后来的事情很简单,我开始跟着梁总做事,他收购了我那家摇摇欲坠的小企业。”

梁牧雨忍不住问道:“魏川呢?”

“有一天,他带着父母还有妻儿出游,在路上遇到了一辆爆炸的油罐车。”朱易望向窗外,“很不幸,对吗。”

梁牧雨觉得口干舌燥,他再也无法拿曾经的眼神看朱易了。但朱易依然是平时的朱易,斯文而稳重,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很像一条流淌了多年的河。

朱易说了那么多,声音没有显得沙哑,语速也没有变化:“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梁律华这个人对我来说不只是上司而已。如果你对他有不满,不必强忍,可以先告诉我。如果你回来找他,不是出于兄弟的旧情,那么,恕我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毕竟在你出现以后,我能够发现,梁总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虽然你们是兄弟,但是,我希望你能更有耐心去了解他一些。”

“拜托你了。”朱易又说道。

梁牧雨不晓得该回应些什么,愣了半天,只答了一个“好”。

说话期间,朱易的注意力也一直没有离开不远处的人群。眼见送客的流程即将结束,他打开了车门。

“坐在这儿等着。”朱易吩咐完便下了车,匆匆向刚刚聚集在公司大楼门口的那堆人走去。梁牧雨看着他走到面带微笑的梁律华身旁,耳语几句什么,梁律华不动声色地回头说了几个字,然后继续投入与那些神秘人士的交流之中。

牧雨屏息凝神地坐在车里看着这一切,看着人群逐渐散开,最后只剩下哥哥一人,边扶着领带,边向车的方向走过来。

梁律华拉开另一侧的车门,坐到自己旁边,牧雨刚想开口跟他解释些什么,却被打断了。

“饿了吧?”梁律华坐进车里,往他这儿看了一眼,“想吃什么?”

听到这话,牧雨刚才还无比僵硬的身体突然彻底放松了下来。面对意料之外的问题,他像兔子一样晃了晃脑袋,有些难以置信。

本该推辞掉才对,但借着哥哥的语气,他忍不住把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说了出来:“想吃面。”

“什么面?”

牧雨看了眼哥哥,脱口而出:“想吃小时候家附近的那家牛肉面好像叫老杨牛肉面。”

“这你还记得?”

“我可是记得很清楚!”

梁律华的嘴角往上扬了扬,挥手让司机开车。牧雨问他:“哥你刚没吃过饭么?”

“只喝了酒,没吃东西。万一吃饱了,酒就喝不下去了。”

“空腹喝酒可不好啊。”牧雨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句像是说教一般僭越的话,让前排的司机都忍不住看了一眼后视镜,但是出乎意料的,律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把手肘支在车窗上,托着腮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更让人意外的是,牧雨口中的牛肉面馆,居然真的存在在那里。已经过了十五年,老杨牛肉面的装潢和格局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除了挂在顶上的红字招牌重新刷了一遍之外,店面依旧狭窄,门口一扇移动式拉门,里面只容得下两排四桌。

进去之前牧雨拽了拽律华的袖子,小声提醒道:“哥,你这样子进去他们会被吓死吧。”

律华大概是觉得说得有理,便脱了西装和里面的夹克扔在车上,但是效果并不如人意,走进店里后老板看过来的眼神依然带着一些异样。不过梁律华本人好像并不是很在意,只顾着点菜。

一想到这种行为好像是在撒娇,牧雨不住地抬眼偷偷看哥哥。哥哥正在盯着墙上的菜单看,他的侧脸瘦削而棱角分明,就算只是在看菜单,神情也专注得像审阅某份机密文件似的。

直到两碗面端上来,牧雨的眼睛还没收回来。律华吃得很慢,虽然按理来说他应该很饿才对,但他吃面的速度慢到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律华把碗里最大的一块牛肉理所当然地夹到牧雨碗里,眼皮都不抬地说:“看什么呢?不够吃吗?”

牧雨的脸一下子滚烫起来,嘴里也连同解释地磕磕绊绊:“看哥哥吃得好少”

“嗯,”律华简单地答应道,“你多吃点。”他把碗里的肉一块块挑出来,把牧雨的碗铺满了一层。

牧雨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幸福得要哭出来了。虽然这家牛肉面和自己印象里大相径庭,面不好吃,卫生条件不好,木板桌子油腻腻的,地上还落着几只扑腾的小飞虫,但是他觉得自己一下子爱上了这个地方。

“所以,怎么想到要来过来?”律华放下筷子,拿纸巾擦了擦嘴,叠整齐攥在手里。他面前碗里的面几乎没有减少。

“是缺钱吗?”

牧雨手里的筷子停住了。

“哥”

“说吧,要多少。”

牧雨把筷子搁在碗上,硬着头皮说了一个不小的数字,但律华眼皮也没眨便同意了。

牧雨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会那么容易,提心吊胆好一阵,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心跳速度好快。他不知该如何掩饰激动的心情,只好埋下头,一个劲地开始吸碗里的面,虽然肚子上的淤青还是隐隐作痛,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偶然间抬头,看到哥哥手里拿着筷子,无意识搅动着碗里的面,眼睛却有些发呆地看着自己碗里。这样毫无防备看着自己的哥哥显得很生动,好像他不再是披着西服的高位者,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只是大他六岁的哥哥而已。

等到哥哥站起身,魔力时刻消失,他又恢复了充满压迫感的样子。

跟在哥哥身后走出面馆,牧雨眼尖地发现一只灰白相间的小土猫正往自己这里瞅,他蹲下身,向着小猫伸出手,嘴里嘬了几声来召唤她。没想到小猫“喵”地叫了一声,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朝他跑了过来。

牧雨惊喜地叫了出来,一手把小猫抱起来揣进怀里,转过身面向梁律华兴奋道:“哥,你看!”

梁律华漠然看着扭动着的小猫,自顾自点燃一根烟,都没多看他一眼。

牧雨抱着小猫走进附近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一根鸡肉肠,用牙撕开包装,掰了一小块递到小猫嘴边,小猫嗅了几下,舔舔肉块,狼吞虎咽地咬几下吞进肚里,这样还不够,舔着他的手指,着急地叫唤着还想要吃。小猫舌头上的倒刺碰到牧雨的手指,痒得他咯咯直笑,还不忘回头对梁律华说:“哥,你看,他在舔我手指!”

梁律华瞥了一眼努力啃着火腿肠的小猫,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烟:“这样做很残忍。”

牧雨的笑收敛了一些,不解道:“什么意思?”

“你现在喂饱了它,它明天还是要挨饿。毕竟它本来就是吃剩饭吃垃圾长大的,如今尝过了饱腹的滋味,从此就再也不会满足了。它没有办法每天都遇见会自掏腰包喂他的人,因为性格亲人,招之即来,他会被踢,被赶,被野狗咬死,被虐猫者抓走,”梁律华把烟叼在嘴里,一大截烟灰像灰色的雪花一样飘散开来,“你这样做只是加剧了它的痛苦,暂时满足了自己的圣母心而已。”

牧雨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他慢慢把食物掰碎,留在地上,把一个劲埋头吃的小猫从怀中放下,缓缓站起身:“可是他能活到今天,不正是证明了他今后也有活下去的能力吗?”

梁律华摆摆手:“这话你不用跟我说,毕竟它的死活与我无关。”

他把烟扔在脚下,用脚踩灭:“顺带问一句,你想要钱,是打算拿去做什么的?买毒品吗?还是赌博?”

这几个字让牧雨全身本能地抖了一下。

“不是的,我已经把之前的那几包全部扔掉了!”他忍不住急切解释起来,“我需要钱不是因为自己要用,只是因为妈的病加重了,我,我付不起她的医药费”

“那么,意思就是这钱不是用在你身上的,”梁律华盯着牧雨打量起来,“如果不是你自己要用的话,我凭什么要给你?”

“什么意思?”梁牧雨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

“我说得够清楚了,你要钱我会给你,但是如果这钱是要拿去给那个女人用的,我一分都不会给。”

“那个女人……”梁牧雨难以置信地重复念着这个说辞,“那个女人也是你的母亲啊!哥你怎么能那么说?”

梁律华似乎不打算把他的话接下去,自顾自向车的方向走去。梁牧雨赶在他上车前追上他,拦住了他的手。

“哥!”他叫住他,语气带着一丝埋怨,把刚拉开的车门“砰”得一声重新扣上。

梁律华看着被关上的车门,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

“你错了。她不是我的母亲,只是生下我的一个女人而已。”他望向远处,“十五年前,我就被她抛弃了。”

“她没有抛弃你,这只是我们各自的选择而已,她依然是你的母亲,她还是爱着你的啊!”

梁律华的脸色沉下来:“什么都不懂,还说什么爱着我……那么,要你去见梁康平你也愿意吗,你还把他当父亲看待吗?”

梁牧雨一时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他说:“当初,不是哥让我选妈妈这一边的吗,现在又来这样问我。”

梁律华眼神狠厉起来,不理会他,重新拉开车门坐进去。梁牧雨却挡住了车门,不让他把车门关上。

“哥,无论如何,拜托你帮帮她。”他哀求。

“我不会为了她做任何事。”

“那,那就当做是给我的。”

“你已经把你的目的告诉我了。”梁律华再次想关上门,毫无疑问地再一次被梁牧雨挡住。

迎着牧雨戚然之色,他平静地看着他的脸,问:“你要跟我一起回去么?”

梁牧雨紧紧咬着嘴唇,悲伤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他说:“我要跟你回去。”

车在黑夜里沉默地疾行,郊区稀少的信号灯让车像是一条潜水艇似的,一刻不停地游向前。

“哥,求你了。”梁牧雨开口打破了当下的寂静,“我什么都能做。”

“我什么都可以做。”见梁律华没有回应,他又重复了一遍。

直到到家为止,梁律华都跟聋了似的一言不发。到了楼下,他开了车门从地下室走向电梯间,梁牧雨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一直进入电梯间。

电梯间里只剩下了两人,接近密封的空间里,梁律华的默不作声更是让他感觉安静到恐怖。

“哥,说话。”他央求着。

“你有什么能做的?”

梁律华看着电梯门,那眼神好像里面要跳出一个刺客般犀利。

他没等到梁牧雨回答,直接替自己回答:“你没什么能做的。”

梁牧雨这下急了:“哥你别这样,你明明说能给我钱的,你也想帮助我的,不是吗?”

“你很烦,闭一会儿嘴,不然滚回去。”梁律华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他迅速走了出去。

直到电梯快要重新合上,梁牧雨已经眼中含泪,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用手扒开电梯门冲了出去。

梁律华留了门,站在沙发前,脱下了外套,正准备动手解领带,只看见牧雨三两步已趋进跟前,且没有止步的打算。

“怎”看着表情不对劲的梁牧雨,他皱眉。

话甚至没有从口中脱出,胸口被重重推了一把。待到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推倒在了沙发上。

梁律华想要起身,却被一双手死死按住了肩膀,无法动弹。

虽然被钳制住,但他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命令:“松手。”

“哥,”梁牧雨压在哥哥身上,抓着他的肩膀,眼里啜满了泪水,几乎随时要滴下来,“求你了,我可以用一切来交换。”

梁律华看着弟弟失控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要的?”

梁牧雨喘着气,绝望地看着身下男人漠然的表情,什么都说不出来。

待到平静了一些,牧雨松开了哥哥的肩膀,抬手擦了擦眼睛。梁律华正要支起胳膊起身,却看见牧雨的手挪到了自己的胯间,开始动手解自己的皮带。

他抬高了声音问道:“你在做什么?”

牧雨不理他,把他的皮带解开后,想把他的裤子往下脱。梁律华赶忙抓住他的手:“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牧雨含着泪,垂着眼睛:“哥,我也就这点值得别人要了。”

梁律华厉声喝令:“你给我松手!”

“哥,不要拒绝我。”牧雨哽咽,手里却甩开想要阻止他的手,想继续脱他的裤子,“我们那么久没见了,你就把我当一个陌生人就行,用嘴的话没有区别的,不会让你难受的”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响亮地落在梁牧雨脸上。

梁律华气得声音都在哆嗦:“梁牧雨,你怎么可以那么下贱?”

眼泪止不住地从牧雨眼泪滚落,他憋了半天声音,还是忍不住哭起来:“哥,你不要讨厌我,我知道我下贱,但我真的很需要拿笔钱,求你不要拒绝我。”他一边哭,一边去阻拦梁律华,不让他离开。

但梁律华用力推开了他,从沙发上站起了身,投来冷冷的一眼:“出去。”

梁律华转身向书房走去,梁牧雨跌跌撞撞跟在身后,抓救命稻草似的抱住了梁律华的腰,不让他往前走,口中执意乞求:“哥,哥,不要赶我走,求你让我做吧”

梁律华像是甩开绕在身上的水草似的,回身把缠在身上的梁牧雨摔到地上。从牧雨骤然扭曲的面孔显然能看出他摔得很疼,但他丝毫不气馁,拽住哥哥的手,执着而无礼地一遍遍追问:“哥,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我这样做,你为什么偏偏要拒绝我?”

这句话显然引爆了梁律华的怒火,他猛地揪住牧雨的胳膊,把他扔出去。牧雨的脑袋正正撞到书架,疼得他龇牙咧嘴,书架上面的东西也零零散散地掉下来砸了他一脸。

梁律华前走到他面前,用脚毫不客气地踩住他的面门,从正上方俯视着他:“你看清楚一点,我是你哥。你这张没用的脸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牧雨感到皮鞋底与自己的脸在摩擦着,沉闷的挤压声,挣扎的低叫声,还有出处不明的碎裂声但是一旦想起哥哥是怎么用这双皮鞋踢人的,他就能清楚感觉到,哥哥没有对自己下狠手。这样想来,心中竟暗暗感到了一丝喜悦。

梁律华大概是累了,把脚从牧雨脸上移开,跌进椅子里,把松开着的皮带重新系好,胸口起伏着,无法平息。

这么一来,两人似乎都冷静了一些。牧雨蜷在地上,捂了一会儿肿胀的脸,终于狼狈地起身,看到周围因自己的任性而起的景象,慌忙收拾起周围的残局。

他拾起几本掉了封皮的书,把它们依次叠好。正准备放回书架上时,一张照片飘落到地上。他蹲下身重新捡起来。

梁律华看着不打算进行下一步举动的牧雨,以为他总算是意识到了自身的问题,却听见梁牧雨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问道:“哥,视频你看过了?”

梁律华的恼怒与愤慨一瞬间化为乌有。

他强作镇定,不动声色地反问:“什么视频。”

书哗啦啦地全部从牧雨手里洒落在地上。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踱到哥哥桌前,抓起照片扑到梁律华眼前。

看着哥哥骤然瞪大的眼睛与失控的表情,梁牧雨猛地爆发出一声大笑。

朱易从没听见过梁律华像这样失去冷静的声音。

他像往常一样试图装作冷静,但是电话里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句子与句子之间也断断续续,朱易从中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事情不对劲。

他赶到梁律华家,看着梁律华惊魂未定地斜靠在房门口,脸色白的跟一张纸似的。

梁律华到朱易出现,松了一口气。勉强用下巴示意了房里面。

朱易走到梁律华身边,往里面一看,电脑头破血流的被摔在地上,满地的照片碎片和簇簇花白的纸屑。

梁牧雨正跪坐在这一片废墟中,手里持续地撕着些什么,但那看起来不是照片,而是无害的书。但这些看似无害的书页依然化为无形的利刃,不知何时已在他的脸上和手臂上留下道道血痕。

他口里不断重复着几个字,朱易能看出来,是“在哪里”。

听到朱易的脚步声,原本背对着门一侧的梁牧雨微微偏过来头,看见门口的朱易,迎接似的露出凄然一笑,那夸张的笑比哭还难看。让朱易感到毛骨悚然。

梁律华看起来快要昏过去了,他额上布满了冷汗,扶着墙壁,随时要滑落。朱易赶紧拿出手机联系人过来,正打着电话,袖子却被拽住。

“他知道了,”梁律华嘴里喃喃道,“怎么办。”

朱易心一沉,搀住他,低声说:“不要回头,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背后传来牧雨高声的叫喊:“哥!”

朱易看到梁律华剧烈一颤,抬手捂住了耳朵。

梁牧雨的手里捏着几张染着红色的破碎纸页,愣愣地看向他们:“哥要走了?因为觉得我恶心吗?”

见梁律华只是一味地哆嗦,不肯面对他,他起身突然朝门外走过来:“哥,你别走,你不要走”

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口,梁律华手下的随从们一拥而入,把梁牧雨控制住。

被几个高大的随从按在地上的牧雨垂死挣扎着,剧烈地抵抗,想要挣脱这几只手的束缚。他发出尖锐的暴鸣,一声又一声。在地上狂乱扭动着的他像是一只濒死的野狗,疯癫而绝望。

“不是这样的”朱易看见梁律华嘴里无声地说。

匆匆把梁律华带离居所,朱易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呆着,便把他带到公司旗下离家最近的一家酒店,给他要了一件总统套房。梁律华睡在主卧,朱易在侧卧看着他。

送梁律华进入卧房后,朱易叮嘱梁律华好好休息。梁律华坐在床上,佝偻着脊背,一声不吭,眼睛直直盯着前方。

第二天朱易来叫梁律华起身时,发现他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而床上的褶皱一点也没有变化过。

听到朱易的脚步声,他微微偏过头,像是锈了很久的机器人一样,眼里布满了血丝,撑着眼皮看朱易,过了半晌才开口问道:“他现在在哪?”

“在您家中的卧室里,有人在门口看管。他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一直盯着窗外发呆,除此之外没有异常。”

看着梁律华好似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即便不忍心,朱易还是鞠一躬告诉他:“梁总,该回公司了。今天还要会见殷小姐。”

他却答不对题,声音嘶哑道:“林春雅住在哪个医院?”

赶到殷雪预定的顶楼餐厅时,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了。

殷雪一点也不打算隐藏自己的不满,精致的眉毛拧作一团,气呼呼地说:“梁律华,这就是你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有的礼仪吗?”

这里是顶楼餐厅的透过顶楼全透明的落地窗,可以看见整个城市流离的灯火与璀璨的星光,这一片令人叫绝的景色,却丝毫入不了二人的眼。

梁律华在她对面的座椅上坐下:“抱歉。”

虽然梁律华平常就是这一副半死不活的面瘫表情,殷雪还是察觉出了他闷闷不乐的情绪。

“怎么,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梁律华简洁回复道:“没有什么可不开心的,说事吧。”

殷雪右手支着下巴,新奇地抬眼瞅他:“梁律华,我发现自从你弟弟出现以后,你就一直处于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里,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点。”

“少操心他人的事就治好了,”梁律华挥手示意身边的服务员退下,“中神会还在干涉疗养院的建址吗?”

“那群文盲估计连疗养院这三个字都不会写吧,”殷雪耸耸肩,“他们一直拿他们的破银行作为理由,再三把我的人赶回去,现在我已经没工夫跟他们耗了。”

“所以?”

“我不建疗养院了,改建监狱,专用来关这些野蛮人。”

梁律华皱起眉。

殷雪睨了眼梁律华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开不起玩笑,真无趣。当然不是监狱,是医院,不过区别只在于名义上罢了,本质上这两者是一样的。”

“你要扩建玛利亚医院?”

“是,这不是很好吗?可以用来治你们会里制造的那一批毒虫,还可以帮公立医院分担一批病患,我还给出条件,每个月可以义务治疗一批会里的成员。我只差明目张胆说帮他们擦屁股了,他们还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说罢,殷雪舒适往松软的深红色椅背上一靠,挑起眼睛等待梁律华的反应。

梁律华面色凝重起来,他一时无法反驳殷雪,拿起面前的红酒杯端到嘴边,却迟迟没有喝下去。

中神会是十年前名震一时的黑社会团体,以头目及创始人陆明波为首,自梁康平创建永康集团起就一直作为集团灰色地带的抓手与联络网。自从梁康平从一线退下来后,与中神会联系的重担就落到了梁律华头上。在上头严打下,中神会的势力大不如前,却依然渗透在社会中,与永康集团的联系也迟迟无法割断,甚至于更加紧密。

苦于中神会的性质以及结构组织的复杂性,加上无法直接干涉中神会核心成员的动向与决策,梁律华难以真正掌控中神会,曾多次向梁康平提出割席,结果显而易见。中神会近年来开始从a国等地的黑市里向国内输送毒品等违禁药物,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会里也出现了许多毒瘾患者,几乎到了引火上身的边缘。

现在,药物的事没解决,他们又想利用永康的名义嚣张地与殷胜集团争夺所有地

“我会处理的,你先不要和中神会的人联络,等我通知。”梁律华告诉殷雪,“私立医院不是闹着玩的,你不懂的话,不要自以为是去建,也不要为此与中神会的人有磕碰。”

殷雪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别老自以为是地教育别人,像个散发臭味的五十岁老头。”

见梁律华的样子生硬起来,她又乘胜追击道:“你爸在这方面可有许多心得,早年间他赞助了不少医院,出资购买进口的医疗器械,改善基础设施和环境,这都是为自己的将来铺路。比如,你可以向你爸多学学,买我医院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稳赚不赔,就当是试水,有什么不好的?你家里人万一有一两个出现精神疾病的,也好有个打算。”

“我家里没有人有精神疾病,我也不会向那个人学任何东西。”梁律华眉眼之间缠上了暗沉的阴云。

“你重点跑哪里去了?你训不好自家的狗,就多问问前任主人的经验,有什么错吗?”殷雪气得笑出来,“梁律华你真是固步自封得可笑!”

“是的,家里的疯狗让殷小姐困扰了,我会回去好好教训他们的。”梁律华站起身点头示意,“我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不顾身后殷雪抗议的大呼小叫,梁律华埋头走出门外。上了车,他掏出手机开始给朱易打电话。他刚想到,自己应该给牧雨找一个医生。可一连打了两个却都是忙线,这令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朱易从不会平白无故不接他的电话。

梁律华吩咐司机:“往家里走,用最快的速度。”

昨夜他没有合眼,一整晚都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当时,他是不是该呆在牧雨身边才对。

事实是,他被吓坏了,用逃避的方式从自己造成的混乱中脱身了,把弟弟一个人留在那里。即便他说了不要走,自己还是无用地跑开了。

明明应该当场就说清楚才对,明明应该留下来面对他才对。

但是,长久的缄默已经刻进骨里,一想到要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觉得咽中发苦。一想到弟弟扭曲的表情,就觉得自己碎成了无法重新拼凑起来的婴孩。

到了白天,他依然没有得出答案,只好用最快的速度让朱易把林春雅的医院费用全部结清,以此来纾解胸中的愧然。不知是否胃中郁结,今天一整天除了水以外,他咽不下任何东西。

走进家门,手机里传来朱易的电话。他一边脱鞋,一边听着电话走向房间。家中出奇得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梁总?您在家吗?您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梁律华走到房间门口,牧雨本该在的那间房大门敞开着,窗户也开着通风,夜晚的风大到直吹他面庞上,雪白的窗帘被风扬起,一下一下扑打着窗棂,像是舞动的幽灵。

客房的窗帘通体雪白,床铺也是雪白异常,在飞溅得到处都是的血迹对比下,一切白色的物品都显得白到刺眼。

手机里传来朱易絮絮叨叨的声音,但手机已经从梁律华手里啪嗒一声滑落到地板上。他没有尖叫,没有大喊,只是跟灵魂脱离躯壳一般,缓缓往里走。他走进洗手间,脚下滑腻腻的,是满地黏稠的血液。

洗手间的瓷砖雪白,上面沾上的血污像是赤红色的融化的冰凌,浴缸也雪白,里面有半缸水,稀红色的水。

梁律华向后倒退着撞到墙上,脑中眩晕着忘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身体顺着染了血的墙壁缓缓跌落在地上,眼前只剩醒目的红与残酷的白。

夜色的黑浓稠到化不开,好像已经永远地吞噬了光亮,白昼永无再临之日。

病房里苍白的灯光显得如此虚假,照亮了十几平米的空间,却并没有驱散黑暗。

朱易出现在病床旁。向背对着他躺着的那个身影问道:“你恨你哥吗?”

梁牧雨躺在那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脖子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双眼无神望着窗外:“这都怪我自己,和他没关系。”

“如果不是因为恨他,为什么还要演这样一出?”朱易的声音像是冰凉彻骨的河水那样,毫无怜悯,“你知道这样会给他添多少麻烦吗?”

“我没有演”梁牧雨的声音几乎气竭,每一个字都让他感到疼痛,他放弃了辩解,有气无力地改口,“对不起。”

“从楼上跳下去不是更快吗,为什么偏偏要砸碎镜子?既然要割劲动脉,为什么不割得再准一点?你这样一闹,看管你的所有人都”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朱易突然止住话头,转身迎向声音的源头。脚步声到了病房门口骤然放缓。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然后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走廊上的骚动一瞬间停了下来。

梁牧雨吸了吸鼻子,吃力地支着床铺坐了起来,呆看着几乎是扑到自己面前的来人,嘴唇颤抖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哥。”他声音微弱,只说了一个字,眼中已经含上了泪,哆嗦了半天也没有挤出一个笑来。他低下头,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尽管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

梁律华往前靠近了一步,然后又靠近了一步,直到他伸出手足以把牧雨揽到自己怀中。

梁牧雨的哽咽声一下子顿住。他已经太久没有被亲近的人像这样拥抱过,触碰过了,一股难过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感到哥哥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很僵硬,或哥哥并不习惯对长大后的自己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他开始抵抗,可哥哥的手臂比他更有力,他软弱无力的挣扎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耳畔传来哥哥的叹气声。他的手触到了脖颈上的绷带,指尖的颤抖透过绷带传到了胸口。

直到这时,梁牧雨才体会到了比玻璃切割皮肉更为刺痛的知觉。

他受不了了,把头抵在梁律华的胸前,手里紧紧攥住他的衣服,小声抽泣着:“哥,求你不要再这么温柔地对我了,我会因此动摇的。我明明应该消失才对”

他断断续续地一直说着:“我太脏了,我以为你永远都不想看见我了,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我,我不记得我为什么这么做,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难受,哥,我总是给你添麻烦,对不起,对不起”

一只单薄而宽大的手覆到了头发上,阻断了梁牧雨喋喋不休的话语。

梁律华俯下脸,离他的脸极近。右手从牧雨的发间移开,左手同时抬起来,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你永远是我的弟弟,我不会怪你的,”梁律华看着牧雨发肿发红的眼睛,拇指的指腹轻轻揉着他的脸颊,低声说,“不要再这样对自己了。”

梁牧雨的眼睛皱起来,他忍不住低下头,发出一声委屈又哀切的呜咽,绷带处随之涌出一片鲜红。梁律华赶紧松开他,叫来护士处理伤口。好不容易止住血,便不由分说地命令他躺回去,而梁牧雨也心甘情愿地乖乖照做了。

像是雨后有些稀薄燥热的气氛,梁牧雨已经收回了眼泪,拧着被子,偷偷瞅着梁律华:“哥,能先不要走吗?”

他鼓起勇气说出这个撒娇的请求:“我想让你再陪我待一会儿。”

梁律华想了想,转身关上了病房的门,按灭了正对着床的大灯,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梁牧雨终于真心笑起来,牵到了脖子上的伤口,又痛得发出“嘶”一声。

梁律华脸上表情没有多大变化,他默默看着牧雨这一系列反应,伸出手放在他脸上。梁牧雨颤抖一下,闭上了眼睛。

梁律华慢慢往下抚摸着,笨拙得像第一次摸到小动物一样。再次触到了绷带,他的手停下来。

梁牧雨睁开眼睛,抓住了他的手。梁律华本能地想把手抽回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看见哥哥有些紧张的反应,牧雨又笑了出来。

小时候,哥哥也是这样抱着他安抚他,让他抓着他的一只手入睡的。

这种熟悉的感觉怂恿他任性地拉过哥哥的手,用双手握住,放在脸跟前。哥哥没有再尝试把手拿开,梁牧雨闭上眼睛,一股安心的感觉笼罩了他。不知不觉困意袭来,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没过一会儿,呼吸就渐渐均匀起来。

梁律华微微偏过脑袋看着弟弟熟睡中的脸。他柔软的发丝挡住一只眼睛,也隐隐约约挡住了额上的几处变成青紫色的淤青。他嘴巴小小地张开,呼呼地出着气,睡得很香。梁律华伸出手,去捏牧雨的嘴,试图把弟弟的嘴巴合上,但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从小就这样,睡觉总是不关上嘴巴,像是一只小猪一样。

弟弟穿着病号服,露出一小截手腕。白净的手腕上是一道道交错的疤痕,有深有浅,把他干净的皮肤装点得丑陋不堪。

他又看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抽出来。这费了他一点功夫,因为牧雨把他的手抓得很紧,想要把手抽出来还不惊动他,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梁律华走出病房,无声将门关上,左右环顾后,眼皮也不抬地对候在一旁的朱易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是解离。医生说需要定时服药,接受咨询师的心理咨询,不过他有一定的自杀和自残倾向”

梁律华看了一眼表,开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打断他:“林春雅那里的事怎么样了?”

朱易疾步跟在他身后:“已经把费用全部缴清,并且预付了一年的款项。”

“视频里的人员名单呢?”

“已经全部出来了。”

梁律华沉吟片刻:“就那样做吧,等到他养好伤为止。”

“可是,真的有必要吗?”

梁律华停下脚步,顿了顿,眼神狠戾起来:“你知道,我绝对不能失去他,绝对不能。”

朱易的脸颊依然在发红。他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是。”

过了两周,梁牧雨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虽然玻璃片在脖子上留下了形状可怖的伤痕,但好在并未完全伤在动脉上。再加上被发现得及时,除了伤疤样貌难看之外,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出院那天梁牧雨惊奇地发现哥哥是独自过来的。他身边没有带秘书也没有带保镖,而是亲自过来给他办出院手续。

牧雨忍不住想跟在哥哥身后看,却被按回病床上,被哥哥捏住下巴,指着脖子上蜿蜒如蛇行的疤痕问医生:“这道疤什么时候会好?”

半秃的医生眯着眼扶了扶眼睛,假装认真地考究一番,无奈答:“梁总,疤痕恢复要看个人身体状况,而且这与很多因素都有关,总的来说,目前会先进入炎症期……”

梁律华不客气地打断他:“告诉我什么时候会好。”

医生对着这个地位不小的外行人犯了难,硬着头皮道:“最快两到三个月,也可能要半年左右。”

梁牧雨轻扯梁律华的衣角:“哥,没事,疤痕什么无所谓的。”

梁律华拍开他的手,理了理衣角:“你懂什么。”

“好奇怪,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有多痛了。”梁牧雨若有所思地轻碰拆了线表面还有些不平的伤疤,旋即抬头看一脸漠然的梁律华,笑道,“可能是哥在我旁边,我都不知道痛这个字怎么写了。”

梁律华看着笑得一脸蠢相的弟弟,叹了一口气,在他旁边坐下,低头一边扶自己的领带,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有什么想吃的或者想去的地方吗?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也可以。”

梁牧雨愣住了。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开始手足无措地叠起本就整整齐齐的被子来,一边叠一边口不择言:“今天朱易哥还有其他人,他们怎么都不在?我,我得回去看看妈,我失踪太久,她会担心的……”

梁律华云淡风轻地说:“她那里我已经让人打点好了,你可以尽管放心。”

梁牧雨停下手,不敢转身面对梁律华。因为他的眼睛又红了。他一边拿袖子抹眼睛一边哽咽道:“哥,你怎么对我那么好,我做出那样的事,你还不嫌弃我……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我好害怕。”

“怕什么,”梁律华的手不自然地从他头发上略过,“今天我正好休假,说吧,想做什么。”

只是被若有若无摸了一下头而已,梁牧雨的脸就红了。他捏着床单支吾半天不敢吭声,好不容易才忸怩着挤出句话:“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

“那我说出来,你可不许嘲笑我。”

“我不会嘲笑你。”

“你保证!”

换做是别人说出这样无理取闹的话,梁律华早就叫人把他的舌头连根扯出来了。但是此刻梁律华只是无奈地举起一只手:“我保证。”

牧雨这才极小声地说:“……动物园。”

他的声音微弱到只有他自己能听清,梁律华皱眉:“什么?”

“我想去动物园……”梁牧雨稍稍抬高了一点声音,说完忍不住羞得把脸埋进双手里,想把自己藏起来。

牧雨费力解释,爸妈分开以后,自己就没再去过动物园了。

“我一直记得小时候我们全家一起去动物园,结果爸爸因为工作有事没有来,哥也因为临时要上补习班没去,结果玩得一点都没有意思。“他的声音跟蚊子嘤咛一样小。

梁律华托腮想了想:“可以。”

“真的吗!”梁牧雨大叫着站起来。

“小点声。”

“对不起。”

梁律华说:“我现在就找人去安排。”

“不准哭。”他紧接着命令。牧雨赶紧把泫然欲泣的泪缩回去。

“哥,我能再抱你一下吗,”牧雨眼巴巴地看着他。

梁律华在心中暗骂自己:做得太没有下限了,像一个毫无原则任人驱使的笨蛋。

可鬼使神差般说不出不行,只好点头应允,看着弟弟毛茸茸的脑袋毫无节制地扎进自己怀里,几乎要被他扑倒。这孩子不仅大大咧咧搂上自己的腰,脑袋还在胸口蹭来蹭去。

梁律华心不在焉地拨开他额前几乎要扎进眼睛里的刘海,一边检查他额角的淤青有没有完全消失,一边想着,该找个时间给他剪剪刘海。

牧雨埋在自己怀里,声音闷闷地响起:“哥,我真的好爱你啊。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

梁律华的心脏咚咚撞击着胸口,一时间有些无法消化弟弟率真言辞的意义为何。骤然的心跳加速让他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短暂的窒息让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掐进了牧雨的肩膀。

“哥?”

梁律华惊觉异常,顺势推开牧雨,起身整理起着装:“动物园六点就要闭园,今天去的话要抓紧了。”

梁牧雨完全没有察觉出一丝异常,脸上充满期待:“好。”

虽然动物园一般要提前一天预约,但是他们依然在当天随着人流进入了本市最大的成林动物园。看着专程前来迎接的领导模样的人,梁牧雨觉得惊奇,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也没问,因为梁律华很快把多余的人赶走,同时吩咐梁牧雨不用管多余的事。

梁律华一进动物园就直皱眉,最后忍不住带上了口罩。即便如此,还是因为动物散发的异味频频皱眉。梁牧雨应梁律华的要求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打底衫,把脖颈上的疤痕遮得严严实实。

如意料之中一般,他完全像个没事人。虽然在医院里待了两周消瘦了不少,但是此刻他只顾看着周围新鲜的事物,眼睛里闪闪冒光。

梁律华小小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本来还担心会招致什么异样的眼光,但目前看来,只是有些小女孩时不时往牧雨身上投来目光罢了。

不过遗憾的是,本尊似乎无心关注这些。梁牧雨就像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学男生一样,扒在栏杆边,探出半个身子直直对着假山上的熊猫一个劲儿地看。一边看,一边还不住挥手招呼梁律华:“哥,那真的是熊猫诶!”

梁律华揉揉眼睛。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好像自己真的带了一个丁点大的小男孩来动物园玩。

朝牧雨配合地扬了扬嘴角,又看了一眼烂泥似的瘫在自己的排泄物之间的大熊猫,他绕到最近的一处吸烟区去坐着抽烟了。拉下口罩,拿着点燃的烟,恍惚中觉得,这是自己最接近一个中年男人的时刻——在一个周末,陪着孩子来动物园看各种新奇的动物,自己则兴趣索然地坐在一边吞云吐雾。

半截烟灰掉在地上,牧雨的声音唤回他出走的意识。

“哥!”梁牧雨笑嘻嘻地走过来,看见梁律华的手里拿着烟,便伸出手说,“给我也抽一口。”

梁律华手腕躲了躲:“不行。”

梁牧雨一点也没生气,他执着地从梁律华手里拿过没抽几口的烟,不顾阻拦,动作自然地在垃圾桶前摁灭:“哥,你觉得无聊了吗?”

梁律华摇摇头。

梁牧雨在他身边坐下,手搭着椅背,半个身子朝着他:“哥小时候去过动物园吗?”

“你出生前,保姆带着去过一次,后来因为受不了动物身上的气味,就没有再去过了。”

牧雨突然盯着哥哥的脸打量起来,一直看到梁律华感觉背后发毛,他突然一拍腿:“我知道了!”

梁律华一头雾水地跟着牧雨东绕西走,动物园太大了,走到腿都要断了,才被带到一个不起眼的木桩子旁边。

牧雨示意他抬头,梁律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头顶有一处树屋,那里有只圆乎乎的小熊猫,下巴垫在木板上,懒洋洋地趴着,连舌头都忘了缩回去,一幅与世无争的样子。听到人来的动静,慢条斯理睁开眼,眼珠子黑溜溜地盯着他们看。

梁律华不解的看了看梁牧雨。梁牧雨拿起一串竹叶,朝着树上的小熊猫试探着叫了一声:“律华。”

听到这声“呼唤”,小熊猫抬头看了看,不紧不慢的,一步步从树上踱下来开始营业,大尾巴垂在身后一甩一甩,身子一扭一扭朝着牧雨走去。

梁律华这才反应过来梁牧雨的意思,难以置信地笑出了声。

梁牧雨也忍俊不禁,边笑边努力攻略起面前的小熊猫来。小熊猫大摇大摆地嚼着递到面前的竹叶,牧雨趁机对其上下其手。他揉揉他的脑袋,捏捏他肉肉的白色耳朵,摸摸他的鼻子,又挠挠他的下巴,连连感叹着“你怎么那么可爱啊”。

这样没完,他转过身问梁律华:“哥,你要不也试试?”

梁律华摇摇头,毕竟小熊猫也算猛兽。但牧雨开始一个劲儿地怂恿他,实在拗不过他,梁律华只好带上塑料手套,胆战心惊地碰了一下小熊猫的耳朵,差点惊声叫出来——因为耳朵的柔软程度超乎他的想象。

梁牧雨看着战战兢兢的他笑:“哥,你其实不讨厌动物吧。”

梁律华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控制好表情,赶紧把愚蠢的反应收起来。

小熊猫不想和这些陌生人多浪费时间,吃完贡品,砸吧下嘴,背过身开始高傲地往回走,却被一样横空飞来的重物击倒了。

原来那是另一只小熊猫,他毫不客气地抱住自己的同伴翻了个身,开始一个劲儿地咬起他的耳朵来,咬完趁同伴还在发蒙,便蹭蹭蹭逃树上去了。

从小熊猫馆离开,他们买票进了独立的海底世界。这是梁律华最喜欢的部分,室内,干净,安静,还不用怎么走动。

梁牧雨看着在水池里根据驯兽师的指令蹦来跳去的海豚,突然抬手擦起眼睛。梁律华已经懒得问他原因了,默默地看着不远处的几只海豚灵活地跃出水面,然后游到水池边缘,欢快地把作为奖励的小鱼吞进肚子里。

它们知道自己本可以生活在更宽阔的水里吗?那里充满危险,生存得不到保障,可也充满了机遇。它们的视野里并非只有黑压压的人群与一双双异族的眼睛。

表演尚未结束,他们便走出海洋秀的场馆,找了一张长凳坐下。周围几乎没有什么人,隔着一面透明的障壁,他们静静看着无数说不出名字的鱼类穿梭在水里,身处的环境全部被水映照出来的蓝色浸染,令人感到出奇的宁静。海龟,鲨鱼,各色水母各类生物全都被关在一个笼子里,依次从面前经过。

“我很多次经过这里,我并不是不能来,也曾经有很多次机会买了票走进来,”牧雨痴痴地看着眼前纯净的碧蓝,一只橙红色的巨大水母吸饱了水鼓胀变大,迅速地往上升去,“可我只想和一个人来这里,不然完全没有意义。”

“说什么意义”梁律华不解地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弟弟的眼神依然看向前方,他也便收回了眼,“你想要来多少次都可以。”

“其实,我不想再来了,”牧雨的声音淡淡回荡,“如果,今天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

手机嘟嘟嘟地响起,急促的铃声打破了空旷的静谧。梁律华快速接起电话,走到一边对着手机说了些什么,随后迎着牧雨不解的目光走回他面前:“该走了。”

“去哪里?”

梁律华不敢正视梁牧雨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坦然的眼里充满了信任,充满了对接下来的期待。而这恰巧是他暂时无法给予他的东西。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说出来:“牧雨,你听好,接下来你要去一个地方”

“我不去。”梁牧雨的回答跟闪电一样快,让梁律华不住地愣了一下。他明明还没有说是哪里,牧雨的回答一时间让人以为他未卜先知。

“哥不在的地方我才不要去,我会害怕。”牧雨明显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知情,还处在刚才那种祥和宁静的氛围里,肆意说着真心话,轻轻晃着腿,低头盯着自己左脚上松开的鞋带,却不去系,任由它松着。

虽然上衣是新买的,但球鞋仍是之前的。白球鞋洗了太多遍,在蓝色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其陈旧。

梁律华走到梁牧雨身前,蹲下身,给他仔仔细细系好鞋带。他系蝴蝶结的方式不是提起两根带子一下便结束的,而是慢条斯理一步一步地把结扎好,再系在一起,变成一个蝴蝶结。

梁牧雨看着梁律华系完结抬起头来,对着他说:“牧雨,去玛利亚医院待一段时间好不好?”

梁牧雨呆呆地看着梁律华,重复道:“我不要。”

“所以说,我在和你商量。”梁律华的语气很耐心,却丝毫让人看不出是在和人商量。

大概是知道有什么东西结束了,梁牧雨的眼神变了。猜测到了哥哥的目的,他的眼不再像是毫无警惕的兔子眼睛,而是渐渐蒙上了一层阴影。

“为什么?是因为那个视频吗?”

“不。”

“那是为什么?”

“你需要换一个环境。”

“那为什么非要是精神病院?”

“牧雨,”梁律华好声好气地哄着他,“那不是精神病院,那只是个疗养院。”

“谁不知道那个疗养院其实就是一个精神病院啊,”梁牧雨语气平静,“我又不是傻子,别骗我。”

“只是去几天而已,不会怎么样的。”梁律华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很快就把你接出来。”

梁牧雨大概是意识到了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而哥哥的语气也完全不容拒绝。他反过来拽住梁律华的手,语气急切地哀求道:“哥,我害怕,我不想去,我有认识的人被送进去,出来后真的疯了。”

“可我不能让你继续伤害自己,你要是再这样对自己,我会先疯掉的。”梁律华的声音很低,“你那样做对我太残忍了。”

周遭静悄悄的,只有遥远的地方传来齐刷刷的惊呼声。明明刚才这声音还近在咫尺,此刻却似乎已经与两人毫无关联。萦绕在他们周围的只有死气沉沉的静默。

半晌,梁牧雨问:“所以这样做是出于爱我,对吗?”他脸上是从没有表现出来过的凝重面色,让梁律华觉得陌生而难过。

梁律华闭目,良久睁眼,艰难答道:“对。”

梁牧雨笑了:“骗子。”

他低下头,像是在咀嚼自己说出来的这几个字,很快抬头重复了一遍:“梁律华,你这个骗子。”

梁律华的腹中一阵绞痛,险些站不稳。

站在如今的位置,他没有少被人骂过。舆论嘲他虚伪,称他骗子,只知道用成套的谎话美化公司的腐臭不堪。

但是父亲告诉他,站在这个位置,就已经放弃了做人的道德准则。那些体贴,善解人意,温柔的特质,那些喜悦,兴奋,开心的情绪,都是给没出息的人浪费时间用的。

然而这些可笑的词语,却统统出现在了眼前的这个人身上。这些特点,都在这一个人身上共存。

这个人,本该成为他最讨厌的人,可他却是与他血肉相连的弟弟。

水族馆像是模糊了时间的时空隧道,蓝色的水波光影是一股涌流,冲刷得他意识模糊。

在这个人出现以前,他是怎么过活的?他本该坐在办公室处理公务,会见各种各样面孔相似的人,走进会议室,用日复一日的无用功延续无价值的生命,而不是站在这样一个可笑的地方,和一个近二十年年没有见面的人逛着动物园。

可是,他居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样的时间,好像是他度过为数不多的有价值的时间。他浪费的,反而是从与他相遇往前倒推的那十几年。

可是,可是。无论他悟出了怎样的道理,发现了怎样的生机,“骗子”这两个字,都已经从弟弟嘴里吐出来,重重砸到他身上。

他听见这句话,像是吞进了一块石头。想要争辩,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牧雨脸上的表情是那样陌生,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原来弟弟可以露出这样的神情吗他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表演散场后的人们鱼贯而出,来不及待在原地发愣,为了防止被人流冲散,梁律华强行把面如死灰的梁牧雨带出动物园。

一辆通体漆黑的保姆车正在门口等着他们。

走近黑车之际,梁牧雨用力甩开梁律华。这一举动让随从们都大吃一惊。以为他要做出些什么,几个保镖想上前,却被朱易挥手拦下。

看着定在原地的梁牧雨,梁律华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只犹豫地命令道:“上车。”

“如果我说我不上,你会把我绑进去吗?”梁牧雨苦笑着问。

梁律华没有回答,梁牧雨将这份沉默的回答理解为默认。

“原来你是真的觉得我有病啊,像那些要用绳子绑起来的疯狗一样,”梁牧雨看着自己的鞋尖,“你口口声声说为我,说什么害怕对你残忍,所以选择了保护自己,对我残忍,是吗?”

梁律华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道:“牧雨”

梁牧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对我百依百顺,对我那么好,给我钱,其实都只是看我可怜,是吗?”

梁律华给朱易投去一个眼神,转身斩钉截铁对梁牧雨说:“你先上车。”

梁牧雨上了车,在里侧坐下。梁律华走上去坐在他旁边。堵上车门,黑压压的车内,窗外稀薄过曝的光,身边环绕着层层叠叠的随从,看起来绝不像能够交流的场所,倒像极了押送犯人的囚车。

梁牧雨在一片沉默里低声说道:“我没病,我只是记性不好,我记不起来那天发生了什么,想要杀死我的那个人,绝对不是我自己。”

话音落下,耳边只剩下车轮磨擦地面的声音,车身疾驰的声音。

“这不正常,牧雨,”梁律华说出这句话有如叹息,“这不正常。”

“随便吧。”梁牧雨疲惫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几岁男人,而不是他弟弟。

梁律华以为会有一场激烈的拉锯战等待着他,但是牧雨在这之后就再没有过抵抗。

车行一小时后到达了目的地,但是体感时间像是过了难熬的一世纪。

虽然说是医院,但玛利亚的外观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古堡。通体的白色石砖,齐整分布的爬山虎,古色古韵的名牌放置在塔尖,仿佛这里不是医院,而是一处旅游景点。里面的人似乎都不是病患,而是贵客。

梁牧雨沉默着下了车,沉默地走向早早迎在车前的那些护士。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说:“我能跟我哥道个别吗?”

梁律华点头应允。

梁牧雨走到梁律华身边,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他紧紧抱着梁律华,紧到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弟弟的体温传到自己身上,让梁律华在一瞬间冲动地想,要不还是别让他进去了。

梁牧雨的下巴抵在他肩上,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细语:“哥,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你去死。”

“我是真心的。”他贴近梁律华的耳朵补充道。

他离得太近了,近到嘴唇几乎要碰上他的耳朵。他呼出的气息很温暖。

梁律华什么也没说,直到弟弟的身影完全消失。

朱易走到梁律华身后,恭敬地说道:“梁总,您和您弟弟关系真好。”他的口吻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是讽刺还是真心。

梁律华一言不发,眼神依然望着牧雨消失的方向,许久才开口。

“怎么办,我好像快要没有这个弟弟了。”他的声音镇定,嘴唇的颤抖却暴露了他,“这不怪我,对吗?”

“没错,这不怪您,这都怪陆兴。”朱易推了推眼镜。

陈旧的商务楼二层。如果不是靠着那个闪着五颜六色光的led字块“金融咨询”,常人很难注意到这个地方。

“喂!你们哪儿的?这儿没预约不能进!”留着一头粗硬黄毛的年轻人一脸蛮狠地拦在门口,拦住一众人的脚步。来者显然不善,为首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和身后几个手提黑色箱子的壮汉。

朱易推了推眼镜,上前一步说:“我们不用预约,请带我们见你们的会长。”

黄毛嗓音越抬越高:“不用预约?喂,你们知道我们这儿归谁管吗?说话放尊重一点。”

朱易刚想教训他,梁律华竖起一根手指制止他,悠然自得地拿着烟,从门口走了过来,迎着黄毛警惕的视线,一直走到他跟前,近到能看见对方睫毛的颤动为止。

面前的男人西装革履,无论是衬衫还是领带都服服帖帖,简直想象不出他穿上其他衣服的样子。

黄毛发现自己无法挪动脚步。不知是因为距离与提问都过于亲近,还是他明明笑得亲和,眼睛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像一个能将人吞噬的黑洞。

男人声音似笑非笑地开口:“新来的吧,今年几岁了?”

“二十”刚开口才意识到自己变得顺从起来,粗鲁改口,“你、你管我!”

“家里人知道你在这么?”

"关你屁事!你有毛病啊问那么多?"

黄毛瞪着眼睛,正要继续出言不逊,脑袋上却搭上了一只手。

“嘘,安静下来。”很沉稳的声音。

明明很想抗拒,却忍不住还是闭上了嘴。一种压迫感让自己无法反驳。

黄毛的眼神不小心落到了那只手的袖子。近在咫尺的白色衬衫袖口有一处显眼的红,晕出丝丝纹路,看起来还没有完全干透。黄毛愣住了。那是血吗?

胸口突然被猛得一烫。黄毛忍不住一声大叫,回过神来,看见男人手里拿着熄灭的烟头。

黄毛踉跄着倒退几步,捂着胸口跑进了里屋。

朱易看着这多余的一幕,扶了扶眼镜:“梁总,杂鱼我来处理就行。”

梁律华手里依然拿着冒着残烟的烟蒂,低头看着袖口:“有漏网之鱼。”

一个小时前。废弃钢炼厂。

把梁牧雨送进玛利亚后,梁律华便马不停蹄地着手红字名单。红字名单,即视频中出现过的那些男人的名单,那些对梁牧雨动手的人的名字被标成了红色。

朱易再三向梁律华确认,是否叫人处理这件事,可以做得很干净,一点骨灰都不会留,但梁律华坚持要自己动手。

朱易只好自我安慰式地想,他还能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但当他真的亲眼看到那一幕时,他还是差点没忍住胃中的翻涌——四个男人的双手无一例外地用铁链绑在管子上,腿同样被牢牢固定住。嘴上被贴了封条,不断发出唔唔的哀求声。

“其他人都出去,”梁律华扫了一眼,“朱易留下。”

“哐——”大门被关上,金属撞出沉重的声音,久久无法散去。朱易看着梁律华慢条斯理地戴上口罩,再戴上黑色皮质手套,对自己施令:“把腿压住。”

第一个男人吓破了胆,正哭得像个女人一样,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梁律华温柔地脱下他的裤子,一边执起剔骨刀,一边安抚他:“忍一忍,毕竟你这东西让不该含的人含过,去掉也是合情合理,不是吗?”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尖锐的鸣声,但梁律华轻轻哼着一段旋律,左手握住男人软趴趴的阴茎,拿刀锋贴了上去。

血飙出来,有一些溅到了朱易脸上,还带着留存在人体内温热的温度。朱易这时才想起,梁律华哼的那段旋律,好像是摇篮曲。

他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可眼睛控制不住地注视着皮肉被缓缓破开,割裂。割肉明明该是无声的,却比任何金属摩擦的噪声要更为粗粝刺耳。

工厂里安静了下来,男人因为极度疼痛,脑袋歪在一旁失去了意识。

梁律华的口罩上已经满是血,可口罩下的表情却让人无法猜出来。他手里拎着还在往下滴血的残肢,观察了一会儿,扔到了一旁。

朱易说:“梁总,这可不能随手扔。”

梁律华瞥他一眼:“按好。”

他的眉间溅上了血,眼神像是死刑犯一样冰冷。朱易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自己的下身似乎也变得凉嗖嗖的。

剩下的三个人,有人被吓得裤子湿了一片,有人玩命扭动身体妄图逃脱锁链,有人自知难逃一劫,开始抬起声音用乌鲁乌鲁的声音咒骂梁律华。

那个怒喊咒骂着的人,就是曾见过面的李志。

梁律华没有理会他的骂声,扭过头向朱易求证:“他不在视频里。”

朱易用哀悼的语气回答:“他是拿摄像机的人。”

梁律华用带着血的手“唰”得撕掉他嘴上的封条。一获得说话的气口,李志停止了骂声,开始乞怜:“梁总,我什么都没做,我是被逼着拿摄像机的,不信你去问梁牧雨,你去问他,我什么都没做,求您行行好,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梁律华嫌他吵,重新贴上封条。李志的眼珠都要从眼眶爆出来。

手起刀落,朱易的手掌都要破了,只能改成用脚踩,终于三条糊满血污的大蛞蝓躺在地上。轮到了李志。

梁律华暴露在外的半张脸几乎跟刚杀完人似的,沾满了湿粘的猩红液体。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蹲在李志面前问:“谁逼你的?”

封条被撕开,李志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陆兴!是陆兴!都是他让我们干的,他”

梁律华把被血浸透的刀递给朱易:“换把大的。”

朱易拿回来一把剁骨刀,梁律华接过来,熟练拿在手中,对李志说:“你是左撇子吗?”

几分钟后,蛞蝓堆中多了一只完整的右手掌。

“哐当”扔下剁骨刀,嫌弃地看了眼喷涌而出的血,梁律华点点头,朱易赶忙跑出去把等候多时的医生叫进来。

走出弥漫着血腥气的工厂,走到门口重见阳光——虽然是快要下坠的残阳。与血色如出一辙的暗淡光芒映在梁律华脸上,他仰面沐浴着这道冰冷的温度,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拿朱易递过来的湿毛巾抹干净脸,白毛巾化身为红毛巾。

朱易说:“还有一个人没找到。”

“叫什么?”梁律华捋了一把头发,脱下外套,扔在地上,旁边有人走过来把衣服收好。

“刘坤。”

“难道要我来找吗?”

朱易迟疑了一下:“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但是完全没有踪迹。怀疑是其他组织关押或者窝藏了刘坤,或者,他已经死了。”

“找。死了就找尸体,烧了就要骨灰。”

梁律华说完,表情变得有些不对,他原地滞了几秒,喉头滚动一下,但最后什么都没做。

他匆忙从口袋里掏出烟,衔在嘴里,点燃。滤嘴上沾上淡淡的血印子,朱易看见夹着烟的手指在微微地发着抖。

“您真的不需要回去休息一下?”朱易察觉到他的异常,应该说,这时候还不展现出不适才不对劲。

一小时后,他们到达了这间弥漫着陈年烟味和霉菌味的破“公司”里。

朱易看清了梁律华衣袖不易察觉的血迹:“我马上叫人把衣服送过来。”

“算了,已经弄脏了,不差这一会儿。”梁律华低头看了眼皮鞋。皮鞋的边缘满是灰土。

里间出来一个穿花衬衫的络腮胡男人,打量一遍梁律华:“你找谁?”

“你们管事儿的那个。”

“哪一个?”

“姓陆的。”

“你怎么知道他在这?”

朱易帮梁律华接下去说:“有资产上的问题想要请教。”

络腮胡狐疑转身,身影消失。很快便重新出现:“这边请。”

梁律华径直朝里面走去。朱易用眼神示意随从们跟上,自己断后。

虽然看起来没多大,进了里间便有一条黑暗的走廊,灯泡坏了,苟延残喘地发着光,走廊两边分布着一个个外观相似的房间。花衬衫把他们带进了一间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在他们进入后旋即反手关上了门。

黄白的昏暗光线,空调机大声作响。即便如此烟味比外面更加浓重,似乎烟雾一刻不散地停留在空气里。办公室不大,一张宽阔的办公桌,一对沙发,一面铁皮书柜。东西不多,却显得很杂乱,盆景摆在门口挡住人的去路,沙发横在中间更显得空间狭小。布满污渍的百叶窗让人感觉回到了世纪初。

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坐了个男人,脚正搁在桌上打瞌睡。那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十分邋遢,头发全部倒向一边,衬衫的扣子也系错了,最上边的扣子滑稽地错开。

直到花衬衫走到旁边清了清嗓子,男人都大张着嘴打呼。

“会长,有人找。”花衬衫有些难堪地压低了声音。

男人皱眉,不满地睁眼,嘴里嘟囔着脏话,待到看清站在眼前的来客,腾得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

“梁总!我的天!稀客啊!”陆兴眼睛被吸在梁律华身上,小跑着绕过桌子去和他握手,点头哈腰连声表达歉意,“对不住,实在太困了,失礼了!怎么梁总来了不说一声呢!我八抬大轿去迎接啊!怎么劳烦您亲自过来呢!”

笑完后,陆兴马上换了一副嘴脸,指着花衬衫和远处迎声赶来的其他人骂了起来:“一群蠢东西!他妈的眼睛长屁眼上了,来的人是谁都不认识?喂给你们的饭都是给狗吃的吗?畜生还比你们机灵点!”声音刺耳地撞在墙上,唾沫星子从嘴里喷溅出来,那几个手下只敢耷拉脑袋站着,一根手指不敢动。

他又吼道:“倒茶呀!”

吓得人屁滚尿流去倒茶。

骂完人,重新转向梁律华。如变脸一般,陆兴的表情顷刻间变回穿戴笑容的热情老板,好像他一辈子都不会生气一样,真心的喜悦从他眼里流露出来:“梁总!您坐!坐这儿!对,沙发上!哎呀,咱这儿地方小,实在委屈您!”

待客人坐下后,他才拨开衣摆,舒舒服服的一屁股在浅褐色的脏沙发对面坐下来,手臂搭在靠背上,左右端详一会儿梁律华和朱易的脸,许久挑眉问道:“梁总,今天大驾光临是有何贵干呀?”

朱易姿态端正地坐在沙发上,但显然能看出来他并不愿与沙发进行哪怕多一点的碰触——因为那看起来实在不太干净,棉絮从十字形的裂缝里鼓胀出来,还有来源不明的污渍,深浅不一,布得到处都是。

梁律华无心在意沙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笑容可掬的男人,好像看着舞台上拼命对自己做鬼脸的小丑。

“梁牧雨。”梁律华开口了,“记得吗?”

“梁、牧、雨?”三个字像果冻从陆兴舌头上弹过,他面带微笑,眼神直盯梁律华,一边扭头问身后的花衬衫,“咱这儿有这么个人吗?”

花衬衫俯下身耳语几句,却反被往脸上“啪”地抽了一下。陆兴训道:“梁总在这儿你说什么小话?大声说出来?有啥梁总不能听的?”

花衬衫一米八几快一米九的大高个儿,肌肉从短袖衬衫下面鼓出来,此刻捂着脸是半点不敢有怨言。话语有点烫嘴,他压低声说:“就之前那个拿来玩的”

陆兴一拍腿,恍然大悟:“噢,那个孩子啊。最近怎么没见着他的面?”

眼瞅着梁律华脸色沉下来,陆兴完全没察觉似的,身体前倾,语气变了一调:“难道…梁总认识这孩子?”

他向后倒在沙发上,佯装思索的样子:“我怎么没想到!这孩子和您……嘿!居然是一个姓。缘分啊!”

梁律华的脸色越来越黑,就连朱易都忍不住为素不相识的陆兴捏把汗。

“你们认识吗?”陆兴拿手划拉两下,做出一个粗俗的手势。

梁律华不做声,给朱易递了一个眼神。朱易点头起身,下一秒,一个黑色的箱子就被“咯噔”放在了茶几上。

除了梁朱二人,黑箱在陆兴和其他人饶有兴趣的目光下打开。冒着白色雾气的干冰上整齐摆放着几条形状诡谲的物体,有人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这恶心的东西是什么。”

“郭恒、张冈、陈安通,还有,李志。”朱易像介绍出席嘉宾一样说完,面不改色地站在一旁等待指示。

反应了一会儿,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吞了一口口水。几个人跑出去呕吐,有人没跑成,站在原地脸色煞白,抖成了筛子。

梁律华微微颔首,抬眼盯住并未动弹的陆兴:“你们认识吗?”

陆兴过度旺盛的笑容短暂消失了几秒,然后重新回到脸上。只不过那笑跟被人掰出来的假面一样难看。

办公室的一片鸡飞狗跳中,梁律华神态自如地开口:“第一,把和梁牧雨有关的视频以及一切信息全部销毁。第二,交出刘坤。只要做到这两点,其他事情一笔勾销。”

陆兴开始哈哈大笑,笑得上下两排泛黄的牙全都露了出来,杯中的茶水也被震得波涛起伏。

他开了个玩笑:“梁总,你要不再数数?我看这帐可不止两笔了不是?”

梁律华完全不为所动,冷冷道:“陆先生,我的建议是,在有选择的时候,还是抓住为好。中神会的性质我们都清楚,没人希望这种事情暴露在阳光下。”

陆兴眯着眼睛听完,又是不出意料地纵声大笑,像是听了一出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笑累了,陆兴勾两下手指,叫来一个手下:“波波遛完了不?”

“应该快了。”“那带过来。”

波波本尊很快迈着短促有力的步伐走进了房间。一只长相虎头虎脑的卷毛泰迪熊出现在众人眼前。它有人膝盖这么高,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跑到了主人面前转着圈,煞是可爱。

陆兴露出慈父般的微笑,嘬起嘴,手中跟拎肉干似的拎起一条残缺的阴茎,扔了出去。随着人群散开而来的是欢腾的小狗,闻了闻那不明物就开始掉进嘴里嚼起来。

目睹这一幕,梁律华的脸色变得跟身上的衬衫一样白。朱易用食指和中指把眼镜往上推了推,镜片几乎要嵌进眼眶里。

“瞧这小杂种,”陆兴无奈指着棕色的小狗,“我舅刚捡来时就跟这鸡巴差不点大,像个大老鼠似的,总以为下一秒要断气。后来这一窝三只都长成了,大的小的他自己留着,中不溜秋这条送给了我。”

他拿嘴努努大快朵颐的波波:“瞧这脸,长得爹不像爹娘不像娘的。妈的,那老头自己不想留条杂种狗,就往我这儿扔,我好说歹说真把它当个亲儿子供着。”

“梁总,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我们都是被器重的那个,我们像是那只被留下的大狗啊,不是说您是狗的意思哈,”陆兴抓抓后脑勺,“起码我们不用像那些杂种狗似的,去随地吃别人扔给自己的鸡巴,你说对不?”

明明是深秋,空调还大开着,梁律华觉得手脚冰凉但身体燥热。他说:“陆先生,您可能有必要了解,梁牧雨是梁康平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弟弟。”

“嘶,梁总的弟弟?”陆兴抿起嘴,挤出好几层下巴,作无辜状,“小雨他可是说自己的父亲早就死了,完全没提到什么梁康平啊。要是说了,我肯定给他点特别优待。”

体型与肥胖完全不沾边的他呼哧呼哧地站起身,绕过沙发,从梁律华身后的铁皮书柜里翻找半天,弄出巨大的响动,找了半天找不着,还叫上手下来找。骂骂咧咧后抽出几张文件扔到了黑箱子上面:“梁总,过目。”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