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其实她又怎么是无动于衷呢,缺失的那半边感情,不正是被自己父母蚕食消耗殆尽的吗。只是时间啊,时间,再为炽烈的情感,投放进漫长的岁月洪流当中都会那么变得微不足道。
隐蔽的痛意与一年半前那个铅灰色的夜一样锥心刺骨。
送别唐贤的那一天,唐言章特地换了一身新衣服。机场外,落下的黄昏将她的影子延长,渐渐地,与他不回头的背影重合。
我把他抚养成人了。
她垂眸,眸光看向不远处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悄悄破土长出的一棵杂草。
她尽力了。
楼道的灯管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接触不良,悬在她头顶上方亮起又熄灭,偏生卡成了一种熟悉的节奏。
好像些什么。好像在告诉她些什么。
可唐言章到底没有深究,任那些忽而起的思绪随着风消解,最后归于空白。
唐贤将行李收拾得彻底而干净,那间次卧仿佛整洁得从来没有人居住过一样。多远多远的以前,那方不大的电脑桌上还有一盆小小的植株,在她犯困,朦朦胧胧失去意识时,还能听见一些敲击键盘的轻微轴音。
咔哒、咔哒。咔哒。
有些像圆珠笔的声音。
唐言章在四十四岁的时候习惯了失眠。
她将家里一向喜欢烧的木质香换成了偏苦的广藿,有时候是比较重的药味,有时候又会落一点微不可闻的花香。但她发现自己的惊醒并没有缓解,反而有些变本加厉,于是最后将所有气味都从家里撤走。
她会在夏天潮热的夜里大汗淋漓地反梦,枕边落下的水渍涔涔,却丝毫想不起让她惊醒前一刻想起是什么;也会在湿冷的冬天无意识蜷起,就连厚重的棉被都无法将她裹暖,手脚冰寒。
她的四十四岁,好像是以“孤独”作为了命题。
新的学年,她没有再任毕业组的组长,而是从头接起了一个新入学的班级。
教育改革,初中的入学方式一律从考试改成了抽签,一中原本的生源优势失去,分流不出成绩好的孩子,就只能让优秀的老师从头带起。
开学第一天,她站在那方三尺讲台间,如轮回般再一次将自己的姓名大方落在黑板上。她泠泠扫过下面稚嫩的眼眸,在那些相似却不相同的脸庞间,突然就起了一些浅浅翻滚着的哀恸。
她说,以后的作业布置全由学习委员负责。数学科不设科代表。
唐言章现在多少有一点感觉到年纪与时间的威力了。
譬如她会在暖阳午后困倦打起盹,像一只晒着日光窝在竹藤摇摇椅上的猫;又或是躺在床上失去了所有的欲望,就连提起精神去做些什么都需要一些自我鞭策的鼓劲。
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倒不如说,她两年前还不是这样的。
唐言章没由来地想起宗教上有两种类型的宇宙论。一种是上帝在一瞬间创造了宇宙,另一种理论则说宇宙状态将永恒。
过去,现在,将来。
都是一样的。
明天是她四十五岁的生日。
唐言章将空白的笔记本合上,所有思绪回拢。她原本想趁这个时间节点开始记一些从前的事情,好留作将来的自己做一些零散回忆。不至于油尽灯枯时,连个可以回忆的介质都没有。
人越往前走,就只能越往后看。
只是她挑挑拣拣、仔细回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被记录下来的东西。
晚秋的弋阳比起其他季节总是更震撼点。如山火、如熔岩,如丹红起笔,浩浩汤汤地将天空铺成一片烈灿。
从她站在阳台往天空眺望,到回卧室的这段时间里,她错过了一个没有备注的来电。
可能上天还是想让她在这本日记,或者说让她的四十四岁再多一些值得被记录下来的心情,不要那么孤苦平淡地碌碌走完。
唐言章垂下眼眸,一直紧绷着挺拔的双肩微微下榻。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想起过她了。
两年前的她心底还残存了那么些隐蔽的或许,她清楚洛珩对自己的渴求,清楚她绝境下偏激的行事风格。因此在女孩刚说离别的那三个月内,她总是觉得洛珩还会回来找她。
或许是不经意的一束花,又或是一些不署名的快递。
或许就是某一天下班停车时拐角处站着的身影。
到底是没有或许。
她们已经彻彻底底,毫无联系,真切地分开了两年。
唐言章闭上双眼,微颤的指尖点在了回拨键上。
她是悲痛于洛珩的欺瞒替代,薄情寡义,行差踏错后的剑走偏锋。
却从未设想过她们往后余生,只做两条毫不相交的平行线。
她还想知道。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
接通的电话那头是细微的杂音,混合了一些辩不出音色的乐器,虚虚渺渺的,仿佛笼罩在一层纱网当中。
唐言章睁开双眼,缭绕的雾气消散。
她听见了一个意外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