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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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愧有悔

 

汤泉宫是个好地方,虽然没有他在广陵的沐月泉来得深,来得占地广阔,但挨着皇城的郡内,总是不少能工巧匠的。因此这里连廊画栋,锦帐熏檀,装潢更是典雅,不过因为离着泉水太近,潮气太甚,反而不宜居住就是了。

广陵王揣着手走在前面,他白天睡了一天,此刻倒没什么困意了,精神矍铄,步伐轻快,显得身旁的傅融有些苦大仇深。

等穿过廊道,走到植了翠竹芳草的庭院之中,傅融停了脚步:“你去泡汤吧,偏殿应该放着你的中衣跟布巾,我过去拿。”

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却发现广陵王依旧走在旁边,对方身量比他要矮一截,这样的距离,显得有些乖巧。

“我也去吧,对了,你腿上的伤见好了吗?”

傅融垂眸看着现在没什么王爷架子的广陵王,忽然觉得他偶尔也是能说两句人话的。

“早就好了,本来就是皮肉伤。”

这话轻描淡写,傅融却有些不自在的偏了一下头,没和那双清亮的眼眸对视。

两人到了偏室,广陵王熟练地开启木箱跟橱柜,取了两套换洗得寝衣和擦身用的布巾。

“等下你也一起泡汤吧,近日疲惫,好好放松一下。”

说着他就将两套衣物放进了一个木奁中。

傅融眼神微动,“怎么不分开放,赐浴的汤泉和主泉隔了几十步。”

广陵王扭过头朝他笑一笑,嘴里的话依旧没个正形:“怎么,你要用我洗澡水啊?”

“……今天大家都不知道你回来,没安排人替你值夜,我离得近些也好。”

“你怎么不接我的话?”

广陵王嘴上依旧不肯轻易放过他,见他转移话题还追着去问。

傅融听了扭头就走,边走还边说:“我走了,我不泡了。”

真是铁骨铮铮。

“捞出来的蓝宝石归你。”广陵王在他走出三步之后,胸有成竹的开口。

然后这人立马若无其事的转身回来,还贴心的凑过来接过广陵王手里的东西:“我来拿木奁吧。”

广陵王却不给他,“傅副官为我旰食宵衣,殚精竭虑,作为人主,应有吐哺之心,让副官枕膝而眠。一个木奁而已,有什么拿不得。”

“你只是个亲王,说得跟自己亲政了似的。”傅融没忍住,吐槽了一句,“礼贤下士的例子多的是,你怎么什么恶心说什么。”

“这不是显得我重视你么,还是说你觉得抵足而眠比较符合常规?”

“……打住,你再说就跑偏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多时便到了汤泉池。这里修葺了整片的石阶,连衣架都是上好的漆器,防虫防水,精致非常。

广陵王因为赶路的缘故,将平日的亲王装束换作了骑装,此刻脱衣便简单许多,无需旁人服侍也能不让衣物拖地。

他先解了马尾,又利索的脱了上衣。下面的马靴包裹住整条修长的小腿,上好的皮子经过鞣制,呈现一种软韧的质地,让脱靴的过程像极了蛇在褪皮。

骑装的裤子也是贴身的,勾勒出广陵王的窄腰长腿,以及优美的腰臀曲线。

他正要去解腰间带勾,旁边眼巴巴看着的傅融两步久蹿了过来,表情非常严肃的弯腰,小心翼翼的替他解下了那支错金包金,镶嵌绿松石的银带勾。

这带勾制成蟠螭模样,乍看就像一条长爪的小

蛇,鳞爪俱全,浑身镶嵌了近千片绿松石打磨的鳞片,每一片都细细地做了包金,眼珠则嵌入了一枚金黄色宝石。

傅融让他吓出了心理阴影,闭上眼便是那头冠被毫不怜惜的掷到地上,比荔枝还大的蓝宝石滚落温泉的情景。

如今见了一看就知道贵的要死的带勾,他焉能置之度外?

这要是摔在地上,磕掉了鳞片,恐怕难以补救。

广陵王见他这副样子,有些想笑,但又觉得对方有点可怜。

世上什么东西都能伪装,唯有抠和穷,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他的傅副官,如此抠门,背后定然也有一段辛酸往事。

穷不是什么好事,他作为亲王,自己是不愁吃穿,但手下绣衣楼各部,均是给自己卖命的,他自然不可能不给买命钱,世道艰辛,汉室衰微,日子过得紧巴巴。但这个穷只能算作自我嘲讽,和普通百姓比起来,自然是云泥之别。

绣衣楼四处设书馆、歌楼等营生,除了探听消息,亦有补贴花销之意。

思及此,广陵王像拍小狗头一样,挼了把傅融手感很好的长发。

但谁料这个动作其实不是那么很合适宜,被压着头往下按了一把,傅融怔愣片刻,便继续动作,将皮带抽出,连同带勾一起放在桌案上,就要继续给广陵王脱裤子。

这下发愣的成了广陵王,他虽是男子,平常也不乏侍女伺候,但换成他可靠能干的副官来做这等事,若非存心折辱,就有点剑走偏锋了……

他连忙按住对方的手,三两下便将那两条玉笋似的长腿从裤筒里拔出来,随手丢在衣架上。

“我先去捞一捞那破石头。”

“……那是蓝宝石。”

傅融下意识回了一句,却看到对方脱的赤条条的,白鱼般纵身入水,潜进了汤泉中。

等了半天,都不见水面上冒半个泡,傅融生出些焦躁不安,咬咬牙,踏着石阶下了水。

水温热而不烫,像饥寒时一碗热汤下肚,让人觉得十分妥帖,但他却没什么心思享受,打算潜下去看看广陵王又在催搞什么名堂。

但他刚入水,便觉得脚腕一紧,来不及挣扎便被拖进水里,活脱脱的淹死鬼索命现场,惊骇之余差点呛了水。

至于为什么差一点,那是因为有人提前堵住了他的嘴,还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对方的乌发海藻一样散开,没有重量一般随着水波晃动,脸凑得极近,近的可以数他的浓密蜷曲的睫毛。

傅融只觉得喘不上气,对方高挺的鼻梁亲昵的蹭过自己的鼻尖,唇上的触感柔软……好烫,他想闪躲,却不知何时被扣住脖颈,纤长手指插入发丝,按住了他的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傅融以为自己都要窒息,那只按住他的手松了力气,抽回来推了他胸口一把。却自己却燕子回身般调转了方向,继续朝下方游去。

他几乎要憋不住气,只能先浮上水面,一手撑住边缘的石栏杆大口喘息。

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唇上酥痒,舌尖发麻,不由得伸出指尖去摸,刚触到又立刻缩了回来。

怎么会……刚刚是?

傅融引以为傲的脑子此刻如同浆糊一般,几乎拼凑不出方才的情景,但广陵王自幼长在隐鸢阁,蜀中多水,想来是比他善水性的,经过方才那样一遭,也熄了下去找人的想法,只等着对方自己上来。

这次没让他等多久,广陵王攀着栏杆浮上了水面,还不忘抬手将散乱的发丝往后捋了一把。

“我也不知这水竟然这样深,方才总觉得要寻到那破,那宝珠,不甘心再折返重找,恰巧撞到你下水,便借口气用用,你吓到啦?”

“……所以找到没有?”

傅融心内有些说不清的怅然若失,也不知是已经猜到了那宝石可能找不回来,还是因为这句“借口气”。

然后他就看到广陵王冲他仰起脸,摆出无辜又可怜的眼神,“好傅融,地方拢共这么大,总不会丢了的,我一定找回来送给你。”

“鬼才信你。”

傅融忍住了朝他翻白眼的冲动,自己坐到了汉白玉阶上歇着面上有些倦意。

“是我总伤你心,这样,你可以提一个要求,或者一个问题,今天我必得办到一个,怎么样?”

广陵王凑过去,坐到他身旁,拿腿碰了碰他。

傅融有些意动,在他催促之前按住了那条不安分的腿:“你……为什么不澄清自己是女人的流言?”

“也许广陵王本来就是该是个女人呢。”说完这句话,傅融的腿又被他撞了一下,“开玩笑的。我有绣衣楼,又是汉室宗亲,若在盛世,定然权势煊赫,如日中天。但在乱世就是一块肉啊,傅融,谁不想将我撕碎了吃进去肚子里呢?他们只是在争谁分的多一些罢了。若我是女子,谁能拒绝将广陵和绣衣楼一口吞下的可能呢?同样,那些可以查出来我乃女身的势力,得知我是可以充盈府邸,开枝散叶的男子,只怕要连夜磨刀杀我,唯恐我效仿孙氏占地称雄吧。”

“所以,你才不娶妃纳妾吗?”

傅融没想到他会将这些事掰开揉碎了同自己讲,一时内心酸胀,呼吸都粗重几分,隐有几分滞涩幽微之意。

广陵王抬起小腿踢水,清澈水花被月光映得发亮,傅融只觉得对方眼睛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我不愿意娶妻,不愿意让他人为我白白送命,不愿意让别人抛下自己的姓名,来做我的附庸。所以蛾部每个人都有他的买命钱,雀部也留不愿嫁人的女子。傅融,纵然执法无情,杀人无数,我不觉得自己有愧。就是有些时候,总觉得对你不住。”

“……拿钱办事,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你做亲王,我就是鹰犬,给你撑门面。你做绣衣校尉,我就是副官,领命做事。赢了不要封赏,输了……死也不悔。”

“你就知道骗我,一文钱都要记账,怎么肯把命卖给我。”

广陵王低头望着水面,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也不肯再看对方的脸,只余一滴不知从哪里来的甘露落入汤泉池,顷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广陵王原本还想在各个据点巡视一番,但却忽的收到京都急报,拆开漆封,上面赫然写着“山陵崩,速返。”

他心中大震,已然明白这短短五个字背后的深意,来不及唤侍女,自己匆匆起身,就要换上亲王的服制返回雒阳,进宫稳定局势。

睡在榻侧的傅融见他匆忙,便起身服侍他更衣,替他整理组绶之际,才问了一句:“要出门?带谁护卫?”

广陵王听了这话,心内已经有了人选,从桌案上拿了皮质手套戴好,侧过脸跟傅融吩咐:“此次我作为亲王回雒阳,需要熟读律令,善于应对门禁关卡的辅佐官,你为我备车马,但恐怕不能进入内庭,只在宫外等候即可。”

傅融听了,点点头,将新换的制服穿好,便出门做事去了。

广陵王心中有些忧虑,明眼人皆知灵帝属意幼子刘协,可刘辩是长子,又为何皇后所出,在未立太子,但皇帝驾崩的时候,必然会引发冲突,甚至发生宫变都是可能的。

因此他还藏了袖剑在身上,带上了绣衣楼的信物,让蛾部首座天蛾在宫外布置人马,等待调遣。

越靠近雒阳,关卡便越严,索性傅融是省事的,带的辅佐官均是身着官服,又沉稳持重的,此外还带了府兵十余名,每到一处关卡,均不下马车,匆匆停一下罢了,掀开车帘递过名牌路引,连说明带催促的,过得还算容易。

只是到了禁中,氛围却不同,亲王依制可以在禁中驾车,只是不得冲撞贵人便可,但宦臣赵忠却不肯让他带人进去,说什么事急从权,还望殿下谅解。

广陵王按住了要发作的傅融,眨了眨眼。

常年浸淫在权利中心的人,都晓得一句话,声音越大的那个,往往是最不足为惧的。

若是混到了要以声高彰显存在感,靠恐吓威胁来使人屈从,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跳梁小丑罢了。

倘若足够有底气,手中的牌够漂亮,那么多的是人俯首作揖,凑过来听你有何吩咐。突然笑一笑,都要将人骇破胆。

“常侍,可本王今日疲乏,无法御车。。”

“……殿下说笑,奴婢只是例行公事,今日宫内非召令不可入,您的辅佐官和近侍要留下等候,至于车夫,怎么都是要在禁门候着,这,并无不可啊。”

广陵王屈起指节,在桌案上敲了两下:“常侍不愿为本王效犬马之劳吗?”

赵忠那面白无须的脸上闪过一丝怨毒,但很快低下了头:“奴婢有公务在身,并非不愿,广陵王殿下,还请您宽恕则个。”

广陵王见他表情,就知道这人心中定恨极了自己这仗势欺人的宗亲,不过现在却不透露灵帝已崩的消息,暗地里恐怕已经有了谋划,不过自己就是知道会如此,才会赶来,为趋于平衡的局势增添筹码,只需稍稍推一把,便不愁这些毫无立场,只求荣华的人不倒向有利的一方。

“常侍为先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王心中亦有感念,守宫门这一桩差事,若做的不好,本王会向何太后为你求情的。”

“……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赵忠低着头行礼,听到车架碌碌行驶之声远了,才敢抬头去看,那白净面皮此刻涨成猪肝色,额头一层冷汗,不知消息是从何处走漏,但身为天子之剑的绣衣校尉都站了何皇后的队,那行刺何进,拥立刘协为幼帝的计划,恐是难成了。

另一头驾车的傅融心内千回百转,有些不安。因为方才广陵王的话,他才知晓此次进宫并非寻常召见……

恐怕广陵王要争的是从龙之功。

两人在禁中分开,傅融留下在车架处等候,广陵王独自去了玄武门,经复道抵达朱雀门。

今日朝臣具在宜明殿等候,宫门落锁,只许进,不许出,且入宫要有召令。

这样严防死守,就连普通的宫婢和宦官都察觉到风雨欲来,何况是在朝为官的诸位大臣呢?

但民女出身的何皇后必然想不到如此缜密之计谋,想必已经有人献计了。

真不知是何日有如此胆识,又图谋何物。

广陵王心中默默叹息,终究不愿意再去细想。

他与刘辩乃是竹马之交,自幼许下承诺,若刘辩继承皇位,自己作为宗亲则要做绣衣校尉,成为陛下的剑。但绣衣楼毕竟是天子直属的部门,因此若刘辩没做成皇帝,已经是绣衣校尉的广陵王,就得另投他主,背信弃义。

不过要助刘辩并非仅为当年承诺,也考虑到刘协年仅八岁,恐怕要走桓灵二帝的老路,不若让刘辩即位,自己辅佐。

等到了宜明殿外,广陵王便脱了靴袜,交给侍从。

虽说身为宗亲,又兼职绣衣校尉,他本可以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但如今灵帝已崩,他若要行事张扬,恐怕日后让人捏住话柄,便乖乖遵照上朝的惯例执行。

他鲜少赤足走路,刚踏进殿内时颇有些不适应,但依旧小步快走,寻了个位置跪坐下来,等着太后和皇后来宣布最终通牒。

理论上来说他该去未央宫宣殿同何皇后谋事,但在知道已经有人为她献计之后,自己的定位便有些些许偏移,比起再取重复一些事前准备,倒不如以亲王之身,混迹与朝臣之中,拥立刘辩为帝。

但苦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依旧无人理会,向来不怎么上朝的广陵王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自觉跪坐得腿发麻,想趁着众人都在各忙各的,窃窃私语不休,偷着站起来去透透气,再不济,去未央宫打探一下何皇后进展如何也是好的。

但想的虽好,身体却没跟上脑子,他本是急匆匆赶路而来,一整天下来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又跪坐这么长时间,别说麻了双腿,稍一起身便觉得眼前一黑,腿脚软得使不上力,人就往一旁栽倒过去。

吾命休矣……众目睽睽之下出此大丑,真不知广陵王殿前失仪之事日后会沦为多少人的谈资……

但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双手稳稳的扶住了自己的腰,还贴心的往近凑过来一些,用身体做支撑,让他靠着。

“殿下,当心。”

那人用极轻柔的声音凑在自己耳旁说话,听的人汗毛直立,耳朵发痒,广陵王差点直接蹿起来躲。

但对方不知道吃啥什么长大的,那手力气大的很,竟然一时挣脱不开。

总不能自己左右不分,坐武将那一堆了吧?

但感觉又不太像,广陵王腿部还麻着,脑子也晕乎乎的,只觉得这人身上一股子上等绿茶的清香,闻得让他又渴又饿,想好茶好点心吃。

“多谢,来得匆忙未曾进膳,有点发昏了。”

他说完就坐直了身体,想着这人怎么还不松手,想到取义,如咏风花雪月,无意‘把君之手’呀。”

“在下还以为,当初许诺,殿下今日要兑现呢。”

袁基本不是面上这副纯情模样,他三弟的孩子都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他又怎么会分不清调笑和调情呢?只是故意如此,引着对方往那方面想罢了。

广陵王不是疯了,当然不会同意什么三书六礼嫁到袁家,但他也不会一口将事情咬死,凡事留一线。现在只好装傻充愣,绝口不提自己脚腕处那金圈的事。

“我得了一种有趣的术法,可以施加在纸人身上,可以千里传音,互递文书。虽然极为难得,而且要看使用者是否有天赋,但成了之后非常便利,之前做了一对,想要送给太仆,太仆愿意一试吗?”

袁基定定的看向广陵王,片刻后弯起嘴角,道:“殿下有心……不知何时方便呢?”

“下次朝会,我带来便是。”

广陵王没想到对方应得如此痛快,只得往后推脱,他其实有过这个想法,但并没有落实,也就是这对心纸君还没做出来。

袁基只点头应下,他不是追问扫兴的人。

吹了会儿冷风,酒意被压下去,广陵王便回了殿内,国丧未过,席间没有歌舞助兴,便显得有些寥落,酒过三巡,刘辩本就不想搭理这些人,自己喝足了,过了酒瘾便离席,让众人散了和家人同聚。

广陵王想着跟上去说几句话,但张常侍却引了刘辩去太后住所,他只得悻悻而返。

回府路上,长街热闹非凡,时不时有人高声叫卖和杂耍艺人吹吹打打。

雒阳本就开了夜市,如今宵禁大开,等夜深了更有富贵人家放烟花庆贺,是以到了晚上比白天还热闹。

他撩开帘子看的津津有味,想到傅融独自守在府中,便打定主意要带人出来散散。

天刚擦黑,傅融正在廊上挂灯笼,就看到广陵王回来,差异之余还有些惊喜,下了梯子打量对方面色,见他神色清明,大抵没有喝多少酒,以为是广陵王听进去自己的叮嘱,忍不住露出些笑模样。

“今天回来的倒早,要喝些甜汤吗?”

广陵王点头,“你已经吃过饭了?那等下可要一起去逛夜市?我回来路上看了,很有意思。”

“吃过了。逛夜市可以,但人多手杂,你需得换身常服,省的叫人扯去坠子,拿了玉佩。”

傅融说着便提起放在一旁的灯盏,引着他往前走。

广陵王府上没什么家生的奴仆,一些签了死契的轮到休沐也去休息逛街,偌大的府邸看起来格外寂寥,一时间只剩下二人的脚步声。

广陵王喝了碗热乎乎的圆子红豆汤,手脚都热了几分,回屋里换了身骑装,又裹了件披风才出来,见傅融依旧是那身制服,便催他也加件厚衣。

“知道了。”

傅融却没动,从袖中摸出个纸封来,塞给了广陵王,然后才转头就走。

广陵王有些摸不到头脑,便拆开了纸封,里面却没瞧见信,又往手心里一倒,一枚冰凉的事物坠在掌心,本以为是一枚铜钱,可等他捏起来细细打量,却是那种过年时会封到小孩子红包中的压胜钱,铸币的范上有不同的吉祥纹样,很是精致。这钱不能花,一枚要价却不低,广陵王拿在手上,不免有些怔愣。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他从小到大收到的压胜钱均是货真价实的珠玉翡翠,毕竟仙人们对于世俗的讲究不那么在意,他自己又没有亲近到应该给他压胜钱的家人,所以稀里糊涂的过了许多年,竟是不晓得这物件究竟是什么模样。

广陵王举起这枚大钱看了又看,鼻子有些酸涩,想了想揣到了胸口的暗袋中,和师尊给的那枚木制方孔钱叠放在一起。

他摸了摸胸口,一时间不知道该对傅融说些什么。

只想着今夜无论如何,也许他一样东西就是了。

夜市上各色花灯点缀,整条街如同一条灯河,摊贩门沿街叫卖,吃食的热气蒸腾在冬日里显得格外温暖。

因为不少世家子弟也来闲逛,仆从前呼后拥,一些狭窄的路口就被堵得水泄不通。

广陵王自然不愿意去挤,朝着人少的地方凑,左看右看,瞧见路旁有卖纸风车的,北风一吹,便转成一朵花。

“傅融,我给你买个车吧。”

他伸手指着卖风车的小摊,显然是在开玩笑。

傅融有些无语,握住他的手往下压,凑在广陵王耳边低语:“不要乱指,当心人家非要你买下来不可。”

“好痒……你故意的吧。”

广陵王只觉得耳朵一酥,想偏头躲避,但下一刻傅融就按住了他的脑袋,冲他耳朵吹了口气。

“喂!”

“这个才叫故意。”

傅融松开手,一脸坦荡。

广陵王伸手去揉耳朵,嘟囔道,“小气鬼,说你一句都不行。”

“公子,永生花做的簪子,可漂亮了,比真花还美,一年到头不会凋零,给您的小君买一支吧。”

迎面一位抱着木匣的少女拦住了二人去路,此女一身布群荆钗,十分朴素无华,但容貌却有七分清纯,三分俏丽,只可惜衣衫单薄些,面上双手冻得红彤彤的,很是触目惊心。

广陵王听她说什么小君,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料到竟是拦的自己和傅融。

倒是傅融看得分明,今日广陵王虽是穿着简便,但临出门却裹了件大红色带白色皮毛滚边的披风,兜帽上也镶嵌了毛茸茸的白狐狸皮子。提灯一映,便是个唇红齿白的美人。

加上怕走散了,两人挨得极近,广陵王的身量又比自己纤巧,对方会这样说也就不奇怪了。

眼看着对方殷勤的开了木匣,傅融索性顺着对方的话接下去,“你自己挑一支吧。”

广陵王见木匣中有十余支簪子,都细细做了缠花,每支花样式不同,但都栩栩如生,好似真花一般,不由得赞叹,宫内也有永生花,但都是金银玉石所做,再美也一眼看去便是死物,这花样倒是别出心裁了。

他不由得伸手捡了一支,轻轻触碰,果然极轻极软,应当是植物干叶或特殊的纸所做成。

“那就这一支吧。”

广陵王从匣中选了一支重瓣的粉白色芙蓉花簪子,伸手去摸钱袋。

不知是没指望过自己带钱,还是已经成了习惯,傅融摸出钱袋便问价,听到价格不算太离谱,竟然一句价都没还,非常痛快的付账了。

广陵王却在这时掏出袖袋中藏的零钱袋来,要将钱还给他。

傅融偏过头拒绝,“本来就是我让你挑的,算我送的。”

广陵王瞪大眼睛问他:“真的假的?”

“不要给我。”

傅融作势伸手去拿,被广陵王笑着躲开。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仅限今晚哈,你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以告诉我。”

傅融迟疑片刻,冲他摇头“……没有。”

但广陵王却不肯相信,人生在世,不可得者何其多哉?只有不敢想,哪有不想要的道理?

“说一个嘛,不管你说什么,说了我就想办法给你实现。”

傅融听他这样说,无言以对,只是垂眸去瞧他神色,见其信誓旦旦,心中又忽然生出些胆怯来。

“一时想不出,你先欠着吧。”

广陵王笑道“不怕我赖账吗?”

“无赖。”傅融只是斜睨他一眼,这话却有趣,像是骂他,又像是说此事他赖不过去一般。

两人擎着灯走的离人群越来越远,渐渐地听见烟花爆竹的噼啪之声。

“我们往高处走些。”

广陵王伸手拉住傅融的手腕,引着人往前走,兴致勃勃,“今夜有的看了,这些人家在府邸放烟花,家家户户都是比着呢,要热闹到后半夜。”

“这有什么好看的,花那么多钱,不过就是响一声,在天上亮一会儿罢了。”

傅融嘴上这么说,但却将手腕一翻,把广陵王手掌握住,紧跟着人往空旷高地去了。

天上逐渐被不断腾空的烟花照亮,五颜六色,甚是好看。这位置很好,不仅可以没有阻碍的看到烟花全景,还可以俯瞰城中熙攘人群。团圆之日,城中张灯结彩,街道行人也多拖家带口,在乱世中也算得上是罕见的繁华了。

广陵王偏头去看傅融,对方仰着头,脸和眼眸叫烟火照的很亮,好看的不像话。

他心中触动,正要酝酿几句酸词出来,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山林中黑影重重,不像是树木的影子,反倒是……

天空中烟花璀璨,整个地面都被照亮片刻,广陵王不敢扭头,只用余光去瞥,心中大骇,忙抱了傅融胳膊,欲附身过去耳语。

“有埋……”

话音未落,傅融便立即转身回护,抽出了身后背着的剑。

似乎是见已经被发现,隐在暗处的刺客也不再遮掩,走了出来。

广陵王见此状,想着未必不可能言语试探一番,哪怕刺客重信义也好,问出些苗头也好找上家,谁知这几人来势汹汹,出手便是杀招,双拳难敌四手,饶是傅融身手敏捷,也难以顾他周全。

他只得拔了短刀格挡,两人靠着背且战且退,欲要离那林子远些。

一寸短,一寸险,广陵王只带了把短刀,虽瞄准了要害直取,可免不了让刺客以伤换命,只伤了对方手臂,错开了右胸。

只是他对此也并非没有预料,立刻投掷出手中短刀,直直扎穿一人喉咙,想必连同脊髓一并切断了,这人自然是应声倒地。

广陵王俯身捡了刺客手中的长刀,心跳如擂,明明刺客杀去大半,只剩下二人与傅融缠斗,他此时去搭把手,应当很快便可以解决,但如此顺利,反而让人心中不安起来。

傅融此刻有些力竭,方才刺客围攻,他也是使了杀招,硬是拼着悍勇杀出来的,如今放松一些,只觉得两条手臂都被刀刃的撞击震的有些发麻。

他想着留个活口,所以没立刻将剩下两人杀了,但就在此时,变故陡生,林中突然传来破空之声,一点寒芒星子似的从高处坠下,直朝着广陵王的方向而去。

“趴下!”

傅融大声喝到,手中立即改格挡为劈刺,扎穿一人胸膛后迅速抽剑,又狠狠抡起剑身,砍到剩下那人的脖颈上,莫大阻力都叫他胸中的惊惧愤怒压下去,一时间鲜血喷溅,带着兜帽的脑袋骨碌碌滚到地上,却没人再看一眼。

傅融扑到广陵王身边,只见一枚长约五寸的小弩箭没入胸口,惨白面颊上只有唇角一缕鲜血刺目,一时间心中大恸,提了剑追到林中,那名埋伏的刺客本想确认了广陵王死讯再走,却被傅融追上,一剑结果了性命。

傅融摸出对方身上的弩匣,又对着这人身上连发数弩,对方彻底咽了气才将匣子抛下,失了力气一般几乎要摔倒。

但忽然听得一声鸟啼,他如遭雷击,突然直了身体往广陵王的方向跑,傅融跑得极快,步伐踉跄,竟然直接摔到在地上,染了一身血水。

等傅融终于到了广陵王身边,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指去摸他的侧颈动脉,心跳得好似耳鸣了一般,眼前都是黑的。

平稳有力的脉搏好像一剂灵丹妙药,唤回了傅融的心魂,他脱力得倒在地上,大口呼吸,却又想到什么似的,撑着胳膊爬起来,从腰侧取了枚刀片小心的割开广陵王胸前的衣裳。

他还没割到里衣,就看到了箭头,惊喜不已,伸手拔了弩箭查看。

月光和烟花的照耀下,一枚铸了蝙蝠和寿桃的压胜钱正卡在箭头最粗的位置,隐约有些开裂,却依旧是撑住了。箭头沾了血。

傅融解开他的衣裳,见他胸口确实有个血洞,嫣红血迹染了一小片中衣,想来是无毒的。只是一枚木制的金红色方孔钱随着整理衣裳的动作滚落,傅融便也捡起来收在袖袋。

弩箭力道凶猛,这一下便是没要了命,伤筋动骨也是难免。

傅融给他敷药止了血,又拿剑敲下那枚大钱,只觉得方才一切竟如梦一般。

他面颊不知何时已经湿了,此时仍是后怕,双膝跪地,朝着南斗六星的方位叩了三个响头。

傅融捡了广陵王先前掷出的短刀,收起佩剑,小心地将人抱起,恐怕颠簸再碰到伤处。

……只愿你福寿双全。

广陵王醒来之后,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尤其是胸口,恨不得连吸口气都受不得。

转而又想到当时的凶险,心道自己还真是福大命大,不然怎么会刚收到压胜钱,转头就用上了。

看来傅融这次买的灵验,祈福辟邪之说果然应验了。

他眼皮沉重的很,但还是努力睁开,却看见了本该去探亲的阿蝉。

“楼主,你醒了!”

阿蝉伸手将广陵王按住,说明情况:“不可以乱动,张医圣说了,你有两根肋骨裂了,当时晕过去是因为心肺受创,气血不通。对了,你已经晕了两日了。”

广陵王听了,身体一僵,不敢再动,任由阿蝉拿了汤匙给他喂了些水。

“你怎么回来了,傅融呢?”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阿蝉这才猛地起身,“傅副官说了,等你醒来便去叫他。”

广陵王堪堪用指尖勾了一下阿蝉飘起的衣袖,要不是她听力过人,恐怕还意识不到。

“罢了,想必这两日他也未曾消停。我既无事,不要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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