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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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川光

 

这双深蓝色的眼睛不属于北陆或东陆人,连在羽人中这样的颜色也算稀少,各家帐子里都说他是异端,也有传大阏氏背地里与异族欢好,大王子是野种这等闲话。不过这些话不敢传到大君那儿去,倒是遗落了一两句到大王子帐中,让男孩听见了。

若现状保持不变倒还好,贵族老爷们看在这是大君唯一儿子的份上能给几分薄面,偏偏又出生了一位王子。北陆人实行幺子继承制,吕千阳的身份从此一落千丈,以后的流言蜚语怕是要成倍地扑来了。

而男孩此刻似乎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仍天真地拉着他的手,急切地想要看到新生的弟弟。

不花刺把吕千阳扶上马,自己随即也蹬了一下坐上来,将身量尚小的男孩护在怀中,免得他摔下马,也挡了些风。

回去的路正好是日落的方向,阳光为云霞镀上一层淡金色,云间有光如金缕般迸射出来。大风刮过草原时为流云塑形,仿佛天上也有骏马与他们一同归家。

不花刺的思绪在云中散去了,马蹄声引着他去了其它地方,他只是一介奴隶,又为主子操什么心呢?

温度随光线的黯淡也低了下去,冷风刮在脸上生疼。不花刺早已脱下袄子把王子殿下裹了个严严实实,待到进入北都城内,靠近了大阏氏的帐子才将他放下来。

吕千阳一下马就迈着两条小腿朝帐子里跑去,不花刺跟在身后,把缰绳和马鞭交给一旁的女奴,守在帐外。

帐子里烛火熄了大半,昏暗得和外边没什么分别,大阏氏蜷在柔软的羊毛被里,半边脸被微弱的光照亮。大君就坐在床边,宽厚的手掌抚摸大阏氏的脸颊,像极了仍在热恋中的草原爱侣。

大君的嘴唇翕动,吕千阳靠近了才听出他哼唱的是青阳部里女人唱给小孩的安眠谣。

就在他想要更靠近一步询问弟弟时,吕嵩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开口,又指了指角落的小床。吕千阳立马懂了,蹑手蹑脚地转了方向,小心地摸到了小床边上。

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孩就躺在里面,五官挤在一起,仿佛和这个世界有深仇大恨似的皱紧眉头,软乎乎的小手抓着被子的一角,像是和什么东西较着劲。

吕千阳的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伸出手指想要触摸这个新鲜出炉的弟弟,不料在半空就被小孩挥起来的手抓住,紧紧地攥在了手里不放。

他也不恼,轻柔地施力,慢慢用手指将伸出来的手臂推回被子里。小孩不乐意了,腿一蹬被子,嘴上还不饶人地叫了一声。

大阏氏立刻惊醒了:“郭勒尔!”

吕嵩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在,是格瀚逗他弟弟玩儿呢。”

郭勒尔是大君的蛮族名字,他的全名是吕嵩·郭勒尔·帕苏尔,昭示着吕氏帕苏尔家族的身份。而在蛮族,只有家里的至亲和亲密的朋友之间才会以蛮族名字互相称呼,所以蛮族名字也相当于小名。

吕千阳的全名是吕千阳·格瀚·帕苏尔,蛮族名字就是格瀚,意思是某种海鸟,对于不常见到海洋的蛮族来说是一种对自由的期待。

“阿妈。”

他从另一边上床,手脚并用地爬到大阏氏身边。

吕嵩阻止了他:“臭小子,别吵到你阿妈。”

一大一小两人对视一眼,终究是小的那个退让了。

吕千阳不满地站在床边,大阏氏见状温和地对自己的孩子笑了笑,伸出手臂,将他拥进怀里。

“阿妈,弟弟好小一只啊,和旱獭差不多大,还皱皱的。”他的声音闷闷地透过大阏氏的胸膛传出来。

“格瀚刚出生时也是这样呀。”女人神色温和地回忆,语气也轻轻柔柔的,带着点疲惫,“小小的还不到郭勒尔手臂长,咿咿呀呀吵着要喝奶,两个女奴都哄不好你。”

吕千阳一撇嘴,从大阏氏的怀里挣了出来:“我不记得了。”

这时吕嵩大笑起来,浑厚的笑声充斥着整间帐子。他扶着大阏氏坐起,有力的臂膀揽着女人,让她可以安心的靠着。

“阿依翰,让女奴把比莫干抱下去吧。”

“比莫干?是弟弟的名字吗?”

“是的,”吕嵩用另一只手抚摸吕千阳的脸颊,粗糙又温暖的大手试图把孩子冷冰冰的皮肤给捂热,“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你的弟弟,你的血亲兄弟。”

吕千阳再次跑回小床边上,默默看着这个暂时不能言语的小兄弟。

女奴被叫了进来,她给帐子添了柴火,用一条厚厚的羊绒褥子包裹住了吕守愚,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就往外走。吕千阳跟在她身后出去了,望见她抱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小一些的帐子里,剩下金丝织绣的羊皮帘子微微晃动。

不花刺不声不响地站在了他身后,而他就跟早已知晓一般抬起了小臂,刚好握住那只精于射术的大了一圈的手。

“走吧,回我们的帐子。”

吕千阳慢悠悠地走,目光落在远方晚归的奴隶上,他们赶着羊群回来,绵绵的像是一片铺开在山坡上的云。

不花刺落后他一步,但两个人的手依旧是紧紧的牵着,就像风筝和它的线,掌握着不花刺的方向,也给予他在天空中停留的力量。

他们路过北都城城门时被一阵骚动减慢了回家的速度,一长串衣不蔽体的奴隶被绳子绑住连成一串,骑兵在马上大声呵斥,不断有鞭子抽打在这些人身上,倒下的一两个人阻碍了行进,最终导致了整条队伍停滞不前。

见到这一幕,不花刺向前踏了几步把吕千阳挡在了身后。

不出意料的,人群中冲出了几个奴隶,但他们的脚上也被镣铐束缚,走不了几步就会被跟上来的骑兵从背后砍到,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

血水顺着坡地流到了吕千阳脚下,他往前走踏入血泊中,和不花刺并列而立。

“都是些不到马鞭长的孩子……”他轻声说,摇了摇不花刺的手,“我们绕过去吧。”

不花刺顺从地被他牵着走,路过那些瑟缩着的身影时男孩脸上仍然是镇静的神色,小小的手却加重了力气,让不花刺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那些微弱嘶哑的声音确实能够让人心生同情,不过也仅仅只是同情罢了。

可渐渐地男孩的脚步慢了下来,最终生根了似的停在原地,抿紧了唇。

他又摇了摇不花刺的手,示意青年低下头来。

“那个人有些奇怪……”

不花刺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个与其他人相差无几的男孩儿弓着身体隐藏在人群中,冷淡的没有生机的脸上看不到什么特殊的地方。

“不花刺,你可是神射手,眼神怎么还不如我呢。”男孩鼓起脸颊。

不花刺再次确认了一遍,一个普通的被抓住的奴隶,与其他男孩如出一辙。

吕千阳小声说:“他比其他人都要高一截呢。”

不花刺这才意识到不同之处。

男孩儿刻意躬身弯腰混在了这群小孩中,用虚弱的样子掩饰自己的异样,躲过了成为刀下亡魂的命运。

“大王子想怎么做?”他把问题抛回了吕千阳。

“草原上的规矩是长过马鞭的就杀掉,可他其实也没比马鞭长多少……”

“大王子,这不是身长的缘故,而是这个高度的小孩已经记事了,他会记得是谁践踏了他的家,他会学着敌人的样子报复回去。”

“哦……”

不花刺的回答显然不合男孩的心意,他把头低下去,固执地继续站在原地。

“不过我已经懂了大王子想做什么,让我来为您处理吧。”不花刺转而拉着吕千阳向那群奴隶靠近,为首的骑兵发觉了他们的动向,驱使战马将他们拦截了下来。

不花刺直视骑兵,举起吕千阳的手,高声说:“这是青阳部的大王子!”

骑兵看见了那条豹尾,连忙翻身下马,其他骑兵也跟着向他行了个礼。

“这些奴隶要送到哪里去?”不花刺问。

“一半去军营,一半划给了九王。”

“那就请你和叔父说一声,这个奴隶被大王子帐里要了。”

吕千阳面对城墙似的骑兵也不怯,指着他先前看见的那个奴隶吩咐道。

骑兵应下了,将被选中的奴隶从长长的一串绳子中解出来,又另外上了一条锁链,把链子的一头交到不花刺手上。

回到自家的帐子,女奴赶紧为他们把火升起来,送上冒着热气的马奶和半只羊腿,给吕千阳和不花刺垫垫肚子。

肉眼可见的,吕千阳的脸色在火光的映衬下逐渐红润了起来,他的眼睛中也染上了温暖的颜色。

被带回来的奴隶男孩一言不发,从骑兵队长把他交付给不花刺开始就是这幅样子,进了暖和的帐篷也不见情绪波动,独独在那条羊腿端上来时多给了尊贵的大王子一个眼神。

吕千阳为这样的变化愉快地眯起了眼睛,把烤羊腿塞进嘴里,故意吃得满嘴流油,发出让人无法忽略的咀嚼声。

“想吃吗?”他用满是红油的手捧着脸,一双蓝色眼睛亮得惊人。

奴隶男孩看了过来。

“告诉我你的名字呗。”

奴隶男孩把脸转了回去。

而不花刺仗着自己是几人中最大的,直接单手把人给拎了起来,放在燃烧的火堆旁。

“大王子问你话就答,别不识好歹。”不花刺默契地扮演了红脸的角色。

男孩仍旧不言不语,只是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吕千阳差点笑出声,不过还是颇为善解人意地收了回去,他支使不花刺找出最近看的东陆典籍,把手擦干净后随意翻开一页。

“既然这样,就由我来给你取个名字吧,”他在书页上浏览,“给你取一个东陆名字。”

“先找一个听起来比较威风的姓氏……嗯,这个不错。不花刺你来看看,这个用作名字怎么样?诶,不好吗?那我再翻翻……”

一大一小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讨论,原本做出冷淡姿态的奴隶男孩被吊起了胃口,余光悄悄看过去,却只能看见两人的嘴唇一开一合,至于说了什么是一点也听不见。

他们小声交谈了好一会儿,直到不花刺听到一个词后点点头,把纸和碳条拿了过来,交到吕千阳手上。

吕千阳用大腿充当桌面,碳条在上面划了几笔,因为不方便控制力道把草纸戳出了个小洞,但还是让他想写的东西完整地落在了纸上。

他举起草纸给奴隶男孩看,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读:“拓、跋、山、月。”

“你的东陆名字,”吕千阳跟他解释,“拓跋是姓,我看到东陆的历史里有位很厉害的将军姓拓跋,就把这个姓给你。山月是名,听起来很风雅,和姓中和一下,压压锐气。”

拓跋山月对自己的新名字没什么反应,只是伸出了手,朝着羊腿的方向往前送了送。

“饿久了不能大口吃肉,先喝点马奶。”吕千阳把属于不花刺的马奶放在他手心上。

拓跋山月才不管那么多,有什么吃什么,呼吸之间就将一整碗马奶喝了个干干净净。

趁这个工夫,吕千阳叫女奴进来,让她们再端些吃食,顺便把不花刺的奶补上了。

“以后你就是大王子帐子里的人了,凡事要以大王子为重,不要做些让主子丢脸的事情……”

不花刺开始说教。

冗长的废话让专心吃饭的拓跋山月皱紧了眉头,头一次在两人面前露出这么外露的情绪,看得吕千阳低下头偷笑。

待他再抬起头时,奴隶男孩重重地咬下一口羊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快得像是错觉。

雷依瀚……雷依瀚……

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可世上除了他自己,谁还会记得这个名字?

烈鬃琴嘶哑的声音追着他从远处飘来,他闻见草原上的风,那股淡淡的青草味。

他想起父亲亲手雕刻的木娃娃,拿一根马尾挂在帐篷前。木娃娃计量着他的身高,每年父亲都会稍稍把木娃娃提高一点,摸着他的头,说:“雷依瀚又长高了。”

他又想起了火,燎天的大火,他至今还能感受到那可怕的灼热。

他在火焰和夜色的缝隙中奔跑,呼喊着他知道的每一个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最后他站在了一顶被火焰吞噬的帐篷前,马尾被烧断了,木娃娃落在地上,闷闷的一声,从此一切都结束了。

不再有雷依瀚,不再有银羊寨,他们烧掉了它,连同他所有的一切都烧掉了,从此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

而唯一伴着他进入睡眠的是烧焦皮草和木头的味道,火焰出现在他的每一个梦里。

可今夜的梦境过于逼真了。

拓跋山月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原本睡在地上,遥远的轰鸣声通过地面传到了他的身下,震碎了他的梦。

他和同样直起身子的吕千阳对视一眼,抄起一旁的长刀,边整理衣服边走到门口,掀起门帘的一角朝外面看去。

天空被烧亮了一半,冲天的烟雾直直插到最黑的地方,远处有兵器相撞的声音,像是那个噩梦的重演。

他看到门柱上被刀砍出来的刻痕时恍惚了一瞬,白天大王子和不花刺给他量了身高,因为几年前他还和吕千阳的身形相差无几,现在却高上了半个头。其实他比吕千阳大了将近五岁,只是长得慢了,这几年忽地抽条长高,才像是两个年纪的人。

空气里有微弱的腥臊味,从上风向一路被吹来了这里,拴在门口的黑马闻见这味道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四条腿急躁地蹭着发黄的草皮。

是狼群的味道。

拓跋山月记得这种气味,银羊寨坐落在火雷原上,正好是狼群经常出没的地方,他从小听着牧民对狼群的抱怨和恐惧长大。自从银羊寨被付之一炬,狼群的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大。可它们怎么会出现在北都?

“朔北部的白狼团。”

他转过头去,大王子已经下了床,一手拿刀一手将箭壶背到身上。

“你不清楚,先前我们与朔北接战的骑兵之所以败得那么快,是因为父亲把最后的战场放在了北都城,”吕千阳看着他,“现在城门应该是彻底被突破了。”

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容青涩,谈起行军打仗来却神色淡然,连这样残忍的计谋也能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诸位大汗王都撤到了远方安全的草原上,如今城里还有九王、木犁将军和一些小贵族,巢氏合鲁丁家的人在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的庇护之下,只是母亲由于刚刚生下铁由没有跟着他们走。九王派帐中的奴隶几天前将这些消息告诉了我,不然我也被蒙在了鼓里。”

“大君就如此自信能够抵挡白狼团的进攻?他知道这样做城里会死多少人吗?”

“他相信这场战争之后朔北部不会再犯北都城,所以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他不想私下议论父亲做的决定,停顿了一下,“不花刺今夜与鬼弓在一起?”

“是,”拓跋山月帮他把弓箭装满,顺便调整他身上的筒子甲,“这个时间,他大概在大阏氏处巡逻。”

“既然母亲那里有他我就放心了。”

吕千阳止住拓跋山月想要将手腕的豹尾解下来的动作:“不必了,那些狼骑兵看到这双眼睛就能知道我的身份,豹尾反倒不显眼。况且不光是他们想要找到我,北都城里的牧民也需要知道吕氏帕苏尔家族在守护着这座城。父亲和九王抽不出身,我得担起这份责任。”

“拓跋,你把马牵上,我们去比莫干那儿,虎豹骑已经守在那边了。”

拓跋山月出去拉住了缰绳,拍拍黑马的脖子安抚它,吕千阳整理完装备后翻身上马,他就坐在后面。

高大的北陆战马能够承受两个人加上武器的重量,但不足以面对作为天敌的白狼,在主人身边也无法镇静下来,对他们的命令难得产生了抗拒的情绪。好在服从的性格已经深深烙印在了它身上,倒是没发生临阵逃脱的情况。

箭壶把两人中间隔开一条缝隙,箭羽被完全固定住了,哪怕在颠簸中也纹丝不动。

吕千阳身体比一般人弱,所以放弃了刀术,转而练习射箭。不花刺正好是个中好手,并且凭借那百发百中的本事加入了隶属于虎豹骑的“鬼弓”,这支骑兵是精锐中的精锐,并且几乎全部由贵族组成,每一位都是千里挑一的神射手。

在学习射术时他意外发现自己拥有远超常人的夜视能力,而且还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

这就是他此时敢带上箭矢的原因,黑暗中一位能看清一切的射手,是战场上最可怖的死神。

优秀的射术也让他免去了一些议论,至少好过前几年什么都不敢练的时候,现在没人会在私下里说大王子是个废物了。

他们驾马朝巢氏的帐篷奔去,一路上碰见不少逃窜的男人女人,他们仓皇出逃,混乱中打翻了火盆,惨白的脸在火焰的映射下是那么的惊恐。

空气里血腥味在加重,看来前方就是虎豹骑和白狼团战斗的前线。

吕千阳抿紧了唇,催促道:“快一些。”

“没法再快了,”拓跋山月紧盯着前方,捕捉一切可能是白狼的声音,“这匹马在害怕,我们最多再前进一里半,之后就得下马了。”

如他所言,黑马再跑出一里半的路程就慢了下来,即便再怎么鞭打也只是在原地踌躇不前,摇晃着头颅不愿前进。

拓跋山月心中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心,只是不能确定。

他们当机立断,翻身下马,两柄长刀出鞘,火红和幽蓝两种光芒同时折射在刀身之上。

贵族居住的范围安静得可怕,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安静,拓跋山月听不见任何活人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奔跑,这片区域像是死去一般寂静无声。

而那些死的东西——木柴在火中噼啪作响,孩童的玩具撞击立柱,寒风穿过层层覆盖帐篷的布料,发出“呼呼”的声音。

怎么会没有人的声响?

“虎豹骑呢?”他压低嗓子说话。

吕千阳摇头。

九王告诉他虎豹骑会在这里等待,可此处唯二的活物就是他们俩。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变化,并且极大可能是往他不希望的方向倾斜。

“这里有针对野兽的陷阱,我们不仅要小心狼骑兵,也要小心自己人布置的东西。”他小声提醒道,将木弓从肩上放下,取出一支长箭搭在上面。锐利的蓝色眼瞳环视一周,依旧未发觉异常。

拓跋山月将长刀竖在身前,摆好了起手式与他背靠背,两人各关注一面的动向,默契得像同一个人般向前行进。

因为火焰而形成的风在低空盘旋,雪一样的烟灰落在鼻尖,不知是哪家帐子里的书被烧了。

他们向少数没有被烧毁的营地靠近,风向微妙地变化,拓跋山月立刻从中识别到更浓的腥臊味,手指不安地将刀握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做好了准备,但在寂静无声时,未出现的敌人带来的压力无疑是巨大的,他回忆起了幼时老人们说过的白狼食人的故事,一时间,战鼓般的心跳在耳边回响。

“三只狼。”

吕千阳冷不丁地说。

“一只在百步外的帐篷后面,一只在那附近的地窖口,还有一只藏在倒下的战旗下。最近的冲过来不过五次呼吸,”他小幅度地转头,用余光搜查了一遍后方,“好消息是我们没有被包围,你的左前方是安全的。”

“我们需要冲出去,然后迅速躲起来。”

拓跋山月用气声说:“仅仅躲起来是不够的,白狼闻得到我们身上的味道。”

“你的左手边,看到了吗?那盆东西是香料,我说跑的时候你就把它抛起来,这种味道可以掩盖我们的痕迹,至少在目前的状况下能够奏效。”

拓跋山月看见了,那个陶土制成的器皿隐藏在一片狼藉中,盆沿有个豁口,一些粉末从小口流失在地上。

风依旧慢慢地吹着,白色的巨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仍然在耐心地等待。

北都城充斥着燃烧产生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跑。”

拓跋山月立即作出了反应,脚掌猛地蹬地,刀尖挑起陶盆,两道黑影在废墟间一闪而过,随即一道破风声响起,陶盆应声分裂。

没有任何香料落到他身上,而他们一旦冲进帐篷的残骸中,就如同鱼儿游入大海,对北都城不熟悉的白狼团轻易找不到他们的行踪。

吕千阳从废墟里扯了两块破布出来盖在身上,掩去了两人手间的刀光,烟尘模糊了他们的身形,在白狼的眼中,他们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跑出了安全的距离,吕千阳却忽地停住了,目光愣愣得看着一个方向。

“怎么了?”

“有人在求救……”吕千阳侧耳,努力去听风中的声音,“很熟悉的声音……”

是比莫干!

他意识到弟弟依然在这片营地中不曾逃离,心立刻揪了起来。

“我们分头行动。”他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决定。

“为什么?”

拓跋山月皱眉,此时就算他们一齐逃跑都不见得安全,更何况单人行动。

“比莫干就在这附近没有撤离,我要去找他。你去找九王的军队,或者找到不花刺,让他们带着人来这里。”

“我去找二王子,”他提出异议,“这里不安全。”

“没什么不安全的。至少我们知道了这里有多少个敌人,但还不知道路上会碰到什么,相较而言,未知的才更可怕。况且比莫干是我弟弟,由我去找肯定比你快多了。”吕千阳说服了他。

“那三个人会去叫支援,你得快点回来,要是晚了,就只能祈求盘鞑天神来救我了。”

离开前大王子笑着对他说,不详的火光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显得格外温暖。他的语气是轻松的,似乎完全信任自己的手下,没有想过若是没能赶回来他的结局会是多么凄惨。

“定不辱命。”

他垂头向大王子保证。

拓跋山月的背影被风吹散在赤红的光里,吕千阳收起了笑,眼里的轻松被担忧代替,顺着呼救的方向一寸寸搜寻。

他不能大声问询,不然势必会被敌人察觉,年幼的二王子也知道这点,呼救的声音断断续续,给他的寻找增添了不少难度。

思量再三,他将手掌合拢放在嘴边,轻轻吐气,清脆悠扬的哨声从掌心围合的空间里传出。这种像极了鸟鸣的声音是他与吕守愚的暗号,小孩不舞刀弄剑的时候就喜欢躺在草原上看鸟从天空飞过,相比威猛英俊的鹰,吕守愚更偏爱行踪固定的水鸟,看它们静静地漂浮在湖面上。吕千阳就专门去学了水鸟的叫声,偶尔能把这些小动物勾引出来逗自家弟弟开心。

狼骑兵生活在雪原,不可能听过温暖地区的水鸟的鸣叫,所以他们不会察觉其中的异常。

右前方传来相似的鸟鸣,穿透力极强,像是回声,也像是幼鸟对亲鸟的应答。

吕千阳快速确定了吕守愚的位置,压低身形,像只草原鼠一样灵活地越过了障碍物,来到一片昏暗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倒下的框架间响起。地面有一层薄薄的泥土,间隔着有一些碎裂的陶片和玉石,一大一小两只手在地上摸索,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彼此手腕上系着的豹尾。

“哥哥!”

不等确认,小孩就叫出了声,瞬间的惊喜突破了理智,无疑也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吕千阳立即反应过来,手腕一收将小孩卷进破布之下,让他抓住自己的腰带挂在身上:“抓紧了,比莫干。”

“把我的筒子甲解开,然后穿到你身上。”他吩咐吕守愚。

“那……哥哥呢?”

“别担心,我可比你灵活得多。”

吕守愚没有被他安慰到,低落地收紧了手指。他明白了自己刚才发出声音是个非常危险的举动,他毕竟只有几岁,就算再懂事的孩子也不可能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抱有冷静的情绪,但他还是感到了自责。因为他的大意,哥哥不得不把求生的机会更多地让给了他。

“既然有了盔甲,就帮我看着身后吧,白狼在夜晚还是很容易分辨的,”吕千阳考虑到小孩的心情,揉揉他的头,用布置任务的方式减弱了他的消沉,“你要成为哥哥的眼睛啊。”

吕守愚打起了精神,从破布中扒拉出一道缝隙,一双眼睛尽力观察着后方。

大火烧毁了帐篷,残存的火光却提供了照明。吕千阳朝着火焰更旺盛的地方跑去,那里的人一定更多,不管是敌人,抑或是青阳的士兵。

他们奔跑的方向传来高亢的马蹄声,但按照吕千阳的速度无法如此快地接近主要战场,那么只能是那些士兵在向这边移动,是拓跋山月找来的军队!

吕千阳松了口气,却不料腰间针刺般疼痛,小孩的手紧紧地抓紧了肉里。

吕守愚颤抖着声音说:“白狼……白狼追上来了!”

这是他头一回面对这样凶猛的大型肉食动物。

白狼团作为朔北部最强悍最危险的军队,由追随在朔北部主君身边的数千名乘巨狼的武士组成。朔北部的骑兵将从虎踏河以西的雪原上捕来的白色雪狼养大,当成坐骑,称为狼骑兵。

而作为这一代狼骑兵的统帅,朔北部主君、楼氏家主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则被尊称为“狼主”。

朔北部人有训狼的能力,他们中优秀的年轻人从虎踏河以西的雪原上捕捉雪狼,从小养大做为自己的坐骑,跟随在主君的身边,成为狼骑兵。由于食物来源与一般草原牧民不同,狼骑兵死后骨骼会慢慢泛出一种古怪的苍红色,因此他们自称为“红骨的勇士”。

狼骑兵使用铁链控制白狼,他们没有制式的盔甲或者武器,所有的装备都是四处劫掠而来,样式不齐质量不一,武器可能是刀、斧头或者锤子,穿着的可能是自制的简陋皮甲,或者是抢来的防具。有些时候根据作战目的不同,也会携带一些做工不精的投矛。

就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腥臭而腐朽的气息如山般向他们压过来,接近两人高的白狼极速逼近,呼吸之间就将距离缩到了最短。

狼喜欢落单的猎物。

吕守愚闻到了野兽的味道,他瞪大了双眼,几乎看到那白色巨兽凸出的长吻上遍布的疤痕。它的毛发看上去是灰黑色的,上面打着结,石子或其它细碎的东西夹杂在里面。铁链束缚了它,锈迹斑斑的长链从脖颈处开始向后背延伸,终点落在了一个赤裸上身头戴盔甲的男人手里。

黏稠的鲜血从巨狼嘴角滴落,掉下的块状物体是人类的残肢和内脏碎片,冲天的臭味让吕守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它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咕噜声,凶利的犬牙呲出,这是进攻的前兆。

吕守愚惊恐地大喊:“躲开!”

就在白狼那张深渊巨口闭合前,吕千阳一个翻滚避开了撕咬,但也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向掩体跑去。

尽管自己连滚带爬,他仍然留了一只手护住吕守愚。

小孩面无血色,呆愣地看着眼前不断放大的巨兽,他感受到野兽嘴里呼出的热气,白狼的口水喷到了哥哥的背上,味道像极了夏天里被连续晒了三天的动物尸体。

他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了。

“别怕,比莫干……我是你最后的屏障!”

吕千阳的嗓子也在发抖,他的喉咙干得像在冒火,用尽奔跑间仅剩的空气说出这句话。他还拿着弓和刀,这是他全部的武器。

白色巨兽举起了前爪,利爪切豆腐一般切开了人体组织,留下一道从肩头到腰侧的可怖伤口,炭火一样灼热的鲜血喷洒在小孩的脸上。

体温,全身的力气,还有思绪似乎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吕千阳脚下一软,直直向地面扑去。

吕守愚无法发声,内心却在尖叫。

不!不!不——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的兄长在接触地面的前一刻用手臂和膝盖为他撑出了一片空隙,然后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像一块坚实的盾牌。

泪水从眼眶不断涌出,顺着他的侧脸流到地上,和兄长的血液汇合。

狼骑兵收拢了手中的铁链,巨大而狰狞的巨斧高高举起。

他绝望地睁大了眼。

他要记住这张脸。

反射着火光的斧头即将落下。

黑色的箭矢刹那间洞穿了狼骑兵的脖颈,他像一片树叶一样飘落。失去了控制的白狼慌乱了极短的时间,就是这点时间让更多箭矢破开气流,准确无误地射在了它的身上。不过,特制的铁箭产生的威力还不足以置它于死地,一道刀光随即接上,斩下了白狼的巨大头颅。

刀的主人蹲下身,将大王子小心地抱在怀中。

几声马蹄随后赶到,不花刺和拓跋山月翻身下马,同样围了过来。

“叔叔,你来得刚好……”

虽然虚弱,吕千阳还是说了句话,他给了一旁的两人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抓起吕守愚的手:“带比莫干……去……安全的地方。”

“叔叔”,也就是青阳的九王,吕豹隐·厄鲁·帕苏尔,抓住了他的手:“别动,这不是你现在考虑的事情。”

“呼延、不花刺,为大王子包扎,鬼弓第三小队负责保护二王子,所有人尽快转移到金帐附近!”

九王所统领的虎豹骑是精锐中的精锐,鬼弓这一特殊的编队也隶属于他管理,由于铁血的治军方略,这无疑是一支强大且忠诚的队伍。

黑色的战甲们快速地行动着,就像是黑色的群山不停变化,吕千阳很快处理好了伤口,但依旧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着脸。

九王把他护在怀里骑在马上,四周是严阵以待的骑兵,他们全副武装井然有序,一行人走过成为灰烬的营地,如同一条流动的黑色河流。

“母亲还好吗?”吕千阳有点困,昏昏沉沉地靠着叔叔宽厚的胸膛。

吕豹隐沉默了一下:“……不太好,大阏氏受了惊吓,目前有些发热。”

“铁由呢?”

“很健康。”

吕千阳一个个报着人名,吕豹隐也就一个个回答他,从他的姆妈、两个伴当到帐子里的奴隶,得到的答案无非是“失踪”或者“被狼吃了”,渐渐地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问话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呢喃。

吕豹隐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发现他只是睡着了。

尊贵的亲王长长地松了口气,趁被大氅盖住的空档摸了摸大王子的脸颊,想象曾经他的蓝眼睛充满神采的样子。

等他再醒来,一切就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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