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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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试探

 

早在封赐将臣之时旨意已下来,封晏云思为安遥侯,授东宫太师。

自凌霄宣布晏云思早已归顺新朝前,从无人知晓这鞠躬尽瘁的前朝左相已弃暗投明,旨意方下一片哗然。但皇帝独子尚年幼,至今未立太子,所负东宫官也是形同虚设。云思倒颇淡然,自嘲着他这个侯爷当得清闲极了,唯一的差事不过满足当今圣上的床笫之需。

自城破之日再无人知晓他的下落,两个月下来闲言也渐渐平息,只道是愧对先朝无颜露面。

回到府中后便再免不了每日早朝。

任由朝中吵吵嚷嚷,云思只管低着头眼不见心不烦,下了朝正待离开时,方出殿门下了白玉台阶,忽听身后有人道:“晏大人两朝为官皆位极人臣,实属罕见呐。”

他心中一痛,只当听不到,仍缓步往前走去,却被人伸手拦了去路。那人身着蟹青华服,上绣麒麟自肩部绕至腰后,身形威猛,面容尚显青涩却颇是趾高气扬。

云思道:“有事?”

那人笑眯眯地:“在下李霜风,家父乃当朝卫国公。久仰晏大人之名,今日方才得见,实属有幸。”

当今朝上官员他无心相识,凌霄手下姓李的猛将他却是知道的。初时名不见经传,六年前率军以少胜多力克琅州之后一战成名。

他道:“不敢当。既同朝为官,自当竭力心为百姓。”

说罢便欲离去,不愿与他多纠缠,方绕开走了两步,却又被他追上:“听闻晏大人为迎我大虞铁骑入城身受重伤,足足养了两个月才可见人,霜风心向往之,不知是否有幸与晏大人相交?”

云思心中烦躁,面上却不能显露,只道:“自然。只是在下要事缠身,不能多奉陪了,告辞。”

再提一步还没落下,又被李霜风拦下:“晏大人出身名门,莫不是看不上在下?”

云思面色已隐隐不快,正欲开口,旁边又走来一个怀抱板笏的年轻人,面容俊朗亲切,见他们有对峙之势,来打哈哈:“霜风兄今日怎么不回家陪千娇百媚的爱妾,在这耽搁了?”

李霜风瞧着晏云思,冷笑道:“晏大人在此,谁敢提千娇百媚四个字?”

那人脸色一变,干巴巴地笑道:“哈哈,霜风兄实在会开玩笑。听说李将军即将入京,霜风兄再不趁着这些日子快活快活,怕是就没机会了。”

李霜风斜睨晏云思一眼,粗重的眉毛挑起,道:“告辞。”

那年轻人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笑道:“大人见怪了,他就这毛病。”

云思道:“无妨,多谢。”

那人很是自来熟,自发地就走在了他旁边:“大人避居山野修养两个月,想来是不认识朝上这些人的。在下礼部姜华。方才那人李霜风,如今是羽林校尉,他父亲是卫国公李含瑞大将军,驻守常州不日将要回京。”

姜华又道:“早便听闻晏大人风采卓然,今日一睹果然惊为天人。”

云思道:“前朝罪臣罢了。”

姜华边走边笑道:“高鸟相良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佐,弃暗投明本是人之常情。前朝国主荒淫无度,陛下取而代之,也是天意。年号定为元清,取的便是去浊存清之意。”

见他神色始终淡淡的,有礼却疏离,姜华也不再一道随行,出了宫门便拜别了:“如今天下初定,事务繁多,礼部忙得很,就先告辞了。”

晏云思道:“告辞。”

正待上了马车打道回府时又听到人遥遥地喊:“晏大人留步。”

几次三番被拦,云思心中气结,险些拂袖而去,却见是内庭太监匆忙小步跑来,气喘吁吁道:“大人,陛下有请。”

云思忍了又忍,终是在袖中攥紧了手,道:“劳烦公公带路。”

凌霄一贯在垂拱殿处理政务,太监引着他入了侧阁。凌霄手头正批着折子,见他来,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走近些。

走至桌前,凌霄又挑眉看他一眼:“下了朝,连礼也不行了。”

云思道:“治罪便是。”

凌霄伸手便将他揽到身上低头亲了下去。他格外爱吻他,总要让他吐息之间皆是他的气息。

云思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却在感觉到身下那巨物隐隐抬头顶着他时还是有些恐慌,低声道“别在这里……”

凌霄不禁笑出了声,仿佛觉得他可爱,又亲了亲他脸颊:“怕什么,没朕的允许谁敢进来?”

他说着便去解云思袍子下的裤子,云思怎么肯依,在床上那样他已羞愤欲死,遑论在他再熟悉不过的垂拱殿。

他曾不知道多少次在这里商议政事,而今却要与凌霄行云雨之事。

凌霄是习武之人,手臂足有他两个手腕粗,去拦他的动作如螳臂当车一般,倒像是半推半就。凌霄本不过是想吓吓他,一来二去竟真惹起了火。

正欲束缚住他时门外忽有人通传:“陛下,连邑有捷报递来。”

云思听见人声,惊得险些跳起来,又被凌霄强硬地摁了下来。

兴致刚上来就被人打断,凌霄心中纵然百般不爽,听到是常州的消息,也只得吩咐道:“呈上来。”

禁卫军领队韩谦急急地送进来,只见陛下身上还坐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男子,脸也未来得及看便吓得立即跪在地上低下了头。

凌霄笑吟吟地道:“怎么这么拘谨,可不像平时的你。莫非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唬住了?”

韩谦忙更低地低下头:“没、没有,陛下圣颜属下不敢冲撞。”

他说着,起身看着脚尖,这么走过去呈到桌案上。只听一道清冷声音低低地道:“让我起来。”

如春来溪涧碎冰随水流去,清透寒凉,却莫名人想一睹姿容。

那人退了几步道:“臣告退。”却又听凌霄调笑道:“急什么。”

说着拿起信报对韩谦随口吩咐道:“下去吧。”

韩谦躬身退下,在踏出殿门时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余光只瞥见一个清雅出尘的背影,即使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亦如高山明月下孤独的雪鹤一般。

他心中莫名回荡着那句“让我起来”,简单的几个字无端有些情欲的味道,让他心头一阵急跳,不敢再多想,连忙离开了。

凌霄展开信件扫了一眼,便大笑着:“好!连邑战事悉数平定,陈平那家伙,也是时候送他上路了。”

陈平——晏云思记得这人,手下兵虽不多,却占着连邑庆安易受难攻之地坚持了许多年,朝廷曾两相对峙也无可奈何。安庆拿下,此后再发兵便不必多绕远道,无论补给还是军队都能大幅省时省力,难怪凌霄也会心情大好。

凌霄对云思道:“来看看这奏折。”

云思道:“不敢僭越。”

凌霄笑道:“朕的名讳都敢直呼,现在倒知道怕了?许你无罪。”

云思只得去看桌上展开的奏折,洋洋洒洒不下千字,尽是指责他前朝为官时勾结新朝两面为人不忠心奉主,恐与圣上离心背叛朝廷,话里话外要凌霄近日除了这奸臣。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凌霄道:“怎么看?”

云思无波无澜,只道:“字字属实,忠心可鉴。”

凌霄故作苦恼:“这老头子为你上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朕为你可是枉负一片赤心哪,晏大人如何补偿?”

云思蹙眉道:“何必惺惺作态。”

凌霄哈哈大笑:“今日朕心情好,放过你,往后再这般出言不逊可就不行了。”

他说着将云思又揽过来压在了自己腿上,一边揉弄着他的手,一边批阅奏折。他身形高大健朗,云思在他怀里便更加显得羸弱。

云思挣脱不开,干脆就着他的手替自己揉捏。偶然间瞥见一道折子,赫然心惊,上写着前朝残党已悉数捕获,其中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于目。

陈松岩。

凌霄也念出了这个名字:“陈松岩——也是你的青梅竹马了,是不是?朕记得他曾为你当街和人大打出手,是不是?你倒是从小会惑人。”

云思听着他轻佻言语,心中一阵刺痛。

松岩是少年时自北疆迁来京城,最沉默寡言,却也待他最好。

少时说胡话,要位极人臣,松岩笑着说那我做将军,替你守江山。,李校尉若不信,命人取来一看便知。”云思微笑道,“这纸契约可做不得数,李校尉莫不是被下人蒙骗了?”

“你——”李霜风怒不可遏,“晏云思,你一定要插手我的事?别忘了我父亲是谁!”

晏云思却只是拿手帕为身后的孟绮轻轻擦净眼泪,轻柔地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

他将手帕塞到孟绮手中,转身对李霜风道:“在下只知道天子下诏,凡为官者皆以律治下,侯贵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公子若心有不服,大可在陛下面前禀明原由,到时陛下自有决断。”

李霜风握紧了马鞭,恨道:“别以为仗着现在有圣上宠爱便敢跟我叫板,一个以色媚主的男人,我看你能风光几时!”

晏云思只是向他行一礼:“劳您挂念。”

姜华却脸色微变,想要说什么,又沉默下来。

李霜风最后冷笑一声,率人离开了,远远看热闹的人群便也散了。

孟绮握着帕子,有些紧张:“大人……”

晏云思道:“不必担心他再找你麻烦,你家在哪,我让人送你回去。”

孟绮黯然道:“哪还有家,父亲走后,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云思与姜华对视一眼,叹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父母岂愿见你自怨自伤?”

他解下荷包递给她:“先拿这钱安葬了父亲,若有什么难处,便来寻我,万万不可沉溺于伤痛之中。”

孟绮本已止了哭,听他柔声安慰,不由又猛得哭出了声,边擦泪边抽抽噎噎地道:“多谢两位公子。”

云思笑道:“我最看不得漂亮姑娘掉眼泪,若要谢我,只要笑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唤来车夫,交代妥当后将孟绮送回家中,便只余他与姜华二人。

姜华沉默许久,终还是道:“多谢晏大人。”

晏云思明知故问:“谢我什么?”

姜华叹一声,道:“若非你解围,还不知要被李霜风难为成什么样。”

云思只是一笑。

姜华道:“您要去往何处?”

“京郊山上,光善寺。只是——”他一摊手,故作抱怨“这桩事揽下来,我是身无分文了。”

姜华便笑了:“在下身上倒还有薄银数两,大人若不嫌弃,便由在下作陪。”

雇了马车往城外驶去,一路上喧闹不断,车内却是久久沉默。

良久姜华才道:“你今日得罪了李霜风,他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晏云思不甚在意:“我倒巴不得他有那个本事。”

姜华不解:“何意?”

云思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没什么,他不敢动我,只是你恐怕会有麻烦。”

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姜华却也是不在意的:“既然让我看见他欺男霸女,我定然做不到坐视不理。晏大人你遇到此事,难道会视若不见?”

晏云思道:“今日是挡了我的道,我才管下这桩闲事,若是平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升斗小民与我何干?”

姜华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我相信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望向晏云思,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如方才护下孟绮般寸步不让。

那与凌霄不容抗拒的占有欲完全不同,如春风涤荡而过,却让人不由败下阵来。晏云思移开视线,自己都没发觉竟如此放松下来,藏着隐隐的笑意,叹道:“好吧!”

不久到了半山腰,下了马车姜华抱怨道:“哎呦我这老骨头,怎么走得动路。”

云思失笑。

寒风料峭奔袭入怀,身边人叽叽喳喳,竟也不觉得冷了。

沿寒山小径入了寺中,只见苍郁松柏落了层雪,映衬着空寂寺院。脚步停下,寥落清旷得只闻雪压折竹声。

晏云思停在这里,没再踏近一步。姜华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侧,终听他轻声道:“罢了……”

山上落了雪,路便有些不好走,循着从前的足迹登上一处山坡,只见空茫茫一片雪地中藏着枯黄的野草,风声呜咽,冷寂如化外之地。

云思寻到一处枯冢,拂去墓碑上的残雪与尘埃,其上却空无一字。

若非他引着,姜华几乎分辨不出这简陋的坟墓。

“这是——?”他忍不住问道。

晏云思静默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才道:“一个……友人。许久不曾来看他,竟快要被这荒草吃了。其实我今日只是想去寺中静心,没想到路上遇到了你,想起他来,才临时起意来见见他。”

姜华望着这冷清清的野坟,满肚子疑惑,想问为什么这人葬在荒郊野岭,为什么碑上空无一字,终于还是憋了回去。

“对不起。”他忽然听到晏云思道。

“啊、啊?”姜华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还是泥土里躺着的那人说话。

晏云思道:“那日下朝后言语对你多有冒犯,并非我本意,我与你交情虽浅,但也从未将你认为是趋炎附势之人。”

“哦……”姜华干笑,“那天也是我太急躁了。”

晏云思抚摸冰凉的墓碑:“李霜风说我的话你也听到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劝告你一句,和我走得太近,或许会为自己招来祸端。”

姜华却道:“我用眼睛看人,不是用耳朵听。”

“倘若眼睛被蒙蔽了呢?”

“我还有一颗心,只要遵循当时本心,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后悔。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一生何其短,这是我唯一所求。”

晏云思低着头轻笑:“谢谢。”

姜华摸摸头脑勺:“这有什么。”

“不,这对我很重要。”

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伤心事,姜华不再说这些,转而笑道:“方才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要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呢。”

晏云思莞尔:“都是未化的冰雪,坐下去,衣裳岂不都湿透了。”

昭云楼檐角悬挂铃铛,以碎玉相缀,风过环佩玎珰,清越悠长。楼上凭栏远眺,只见漠漠沉云下宫城巍峨雄壮,沉默静肃地矗立于至尊之处。亭台楼阁曲廊水榭,如巨兽脊背之上的玲珑点缀,待到山河倾覆之日轰然散作烟尘。

李霜风推门而入,山水屏风后隐约可见一人临风而立,身姿若月下青竹。

“晏大人,今日酒宴可还满意?”他隔着屏风向那人扬声唤去。

那人声音亦如清泉击石:“多谢李公子款待。”

李霜风便志得意满起来,恨不得立刻便越过屏风,不放过那人一个眼波流转。

人前装得再矜贵,骨子里还是逃不脱权势钱财的诱惑。聪明人,更该知道在落魄前给自己找好退路。

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他岂能不懂?何况他活着一日,便是向天下人昭告这皇位来得不干净。

新帝不在乎学子文人口诛笔伐,可耐心消磨,猜忌渐增,待到天下安定,能容他到几时?

“客气了。”他按捺住心思,“晏大人久病不愈,在下心中亦是时刻惦念着,只是晏大人若山中隐士久不得见,徒令在下担忧。”

屏风后那人转过来,先看到的是一角竹青衣摆。

李霜风心中一荡,便见那人冷清清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晏云思要微微仰头看他,或许是因为饮酒,眼尾有些泛红,冲淡了周身的冷意。

他盈盈笑着:“多谢。”

离得太近了,李霜风隐约闻到一股清幽香气,好似峰回路转处于冰雪中偶遇寒梅,白玉骨,霜雪姿。

晏云思踮脚,在他耳畔轻呵:“点春酒太烈,我不喜欢……”

李霜风半边身子差点酥了,连声道:“好,好,下次不饮这酒就是了,晏大人喜欢什么,只管告诉我。”

云思轻笑,只是懒道:“有些乏了,在下便先告退了。今日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李公子见谅。”

“无妨,无妨!”李霜风眼睛追着他走,“我送您离开。”

晏云思又是一声低笑:“酒楼人多口杂。李公子,留步……”

晏府的马车装扮得难得奢华,云思扶着小厮登上马车,忽得忍不住一阵反胃,倦怠地吩咐道:“回府。”

马车微微摇晃,缓慢而平稳,或许是实在饮多了酒,竟就这么抵着车厢昏昏睡了过去。

他心中记挂着事,只是稍微睡了一会儿便惊醒过来。马车仍在路上,云思撩开车帘,却见四周并非平日回家的路。

他疑道:“这是在哪?”

车夫道:“回大人,就要到了。”

云思忽然清醒过来,这人不是他出来时驾车的车夫。

“你是谁?!”他喝问,“停车!”

马匹却愈行愈疾,车夫仍恭敬道:“回大人,属下奉陛下之命,送您入宫。”

凌霄……?

听到那两个字时云思骤然软了力气,好似心气儿散尽了一般,无力地闭上眼。

倒也好……

宫门前的禁卫并未盘查车中之人,车夫出示了腰牌便驾着马车驶入宫中。

云思下车时拥着披风,呼出一口气,干冷的冬夜里一阵白雾散逸。

宫人并没有将他带去凌霄平日所住之处,而是一座陌生的宫殿。

步入殿内,扑面却是一片温暖湿润,层层轻纱遮掩,看不清里面的人。

他站定在玉屏前,身侧的侍从沉默地解开他的腰带。

云思抓住他的手,侍从轻声道:“大人,请不要为难在下。”

他握得越发紧,手指泛出青白色,眼前一阵晕眩,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终于还是松开那人,垂落了双手,任由脱下自己全部的衣裳。

侍从低着头,将他引至深处,只见烛火映照着汤池,熏香淡淡,花瓣漂浮在池水之上。

这里是从前皇帝赐浴之处。

“请——”侍从恭敬道。

云思走下台阶,慢慢将自己浸入水中。

浴池中是活水,他能感到温暖的池水将自己轻柔地包裹,又缓缓流去。

他心中升起一个恶劣的念头,倘若自己溺毙在此,凌霄的脸色一定很好看吧。

“在想什么?”忽然听到身后凌霄语气平淡地随口问道。

云思霎时一僵,原来无论他做好怎样的准备,见到凌霄时他总是会潜意识里生出惧意。

“在想如何杀你。”他道。

凌霄似乎心情很好,只是付之一笑。

隐约有衣裳落地的声音,云思心中揪紧,咬唇望着水面,不看向他。

身侧漾起水声,凌霄走到他面前,仔细地端详:“朕多久没见你了?”

云思只能勉强让自己离他更远一些,却依然逃不脱如此赤诚相对的难堪。他呼吸逐渐急促,只敢向旁边看去。

凌霄抚上他白皙的脖颈呢喃耳语:“李霜风的酒,比之朕的如何?”

“他喂的酒,你都喝了吧?”

手指拂过脸颊轻轻抚摸头顶,骤然抓紧了他的头发。

云思猝不及防痛哼一声。

“他都碰了你哪里,给你解了披风,是不是还碰了你的手?”

凌霄左手死死地扼住他的手臂,剧痛之下云思几乎以为骨头就要这样裂开。

“疼吗?”凌霄柔声问,“你总是让朕生气。”

笑意不抵眼眸,却是一片幽深冷意。

云思久违地在他身上感受到杀气。分明浸泡在温暖池水之中,却好似被粘稠的阴冷寒意束缚住,深陷泥淖之中,无数冤魂厉鬼拖着他绝望地下坠。

“李霜风的酒,才是让人一醉忘忧,陛下您又算得了什么!”他强撑着大笑,看不见自己的面容扭曲如鬼魅。

凌霄眯起眼,杀意骤盛。

“晏大人醉了,醒醒酒罢。”

“唔——”云思毫无防备被他生生按到水中,一串气泡在水中翻滚破裂。

胸腔里的气体逐渐耗尽,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抵抗头顶铁铸一般的手掌。

好痛……

胸口疼得好像要炸裂一般,血腥味逐渐在口鼻蔓延,眼前似乎都变得血红一片。

我是要死了吗……

孩童时落水的那个下午太过遥远,他早已记不起在冰冷肮脏的水下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和绝望。

仿佛时光回溯,再度回到那个潮湿的午后。可他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过。

就这么死了吧,干干净净地……

头顶的手掌忽然离开,有股力量扼住他的脖颈,强硬而不可抗拒地将他拽出水面,一如方才轻松地掌控他的生死。

后背猛地撞上坚硬的池壁。

晏云思下意识剧烈地呼吸,耳鼻中竟流出鲜血,脑中嗡鸣有如雷震,久久不能睁开眼来。

凌霄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得不分明:“……还喜欢吗?”

当然!

他痛苦不堪,还是要竭尽全力嘲讽地笑:“臣喜欢得要死!”

声音喑哑,好似困兽嘶鸣。

头皮骤然一紧,下一瞬池水淹没过眼睛,熟悉的窒息再次涌来。

他忽然明白了,凌霄不是要杀他,他只是这么随心所欲地折磨自己,就像把一只蚂蚁放入琉璃杯中,看它兜兜转转无处可走,空望着外面却只能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至死。

谁会在意一只蚂蚁?谁会怜悯随手就能抹杀的猎物?

他是案上鱼肉,任由天下之主宰割。他濒死的痛苦便是凌霄兴奋的来源。

失去意识前再度被捞起,这次他甚至有片刻的失聪,魂魄好似抽离出身体,肉体却沉重得像是沉入地狱,手指都疼得无力动弹。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无尽的折磨……

“还喜欢吗?”凌霄的声音依然轻松,专注地欣赏他无力挣扎的模样。

一个好整以暇,一个已濒临崩溃。

云思吐出口中血水,昏昏沉沉地嘶声笑着:“有本事就杀了我!”

掐住他脖子的手收得越来越紧,凌霄轻柔地道:“你以为朕不敢?可惜晏大人你只有一条命,将你一杀了之,太便宜你了不是吗?”

他将云思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托住他的双腿。

身上的人根本没有力气再去反抗,只能任由他的摆布。

没有任何前兆,硕大的性器就这么如利刃般插入柔软紧致的后穴内。

他麻木地承受着酷刑般的性事,温热的池水随着动作挤入穴内,却依然没有任何润滑,干涩地吞吐着凌霄的欲望。

他脸色惨白,徒劳地睁大眼,望着幽深远处。

烛火无风自摇,盘龙卧凤的金柱投下诡秘的影子。宫殿顶端涂绘着狰狞异兽,眼中镶嵌着明珠,如高高在上的神只,冷漠地审视这场凌虐。

九重纱幕如云雾聚而复散,眼前的一切变得扭曲怪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再难分辨。

这场酷刑结束了吗……

终于他感觉到凌霄停了下来,将那处阳物抽出身外。

我还活着吗…………

凌霄声音低沉:“这就是李霜风想对你做的事,喜欢吗?上赶着去讨好他,就这么情愿被那种废物按在床上?”

他捧着晏云思的脸颊,神色居然有几分爱怜。

云思只觉得无聊且可笑,强撑着力气挑衅地回望:“为什么不呢,至少他不会像您现在这样想要杀了我。难道我还要为陛下您守身如玉吗?”

凌霄眸色一暗,掐着他的脖子,重重地按到池壁上,“想清楚你的回答。”

云思在他手下艰难地呼吸,眼中却是痛快淋漓:“你在期望什么回答,陛下?告诉我,让我明白!”

“姜华呢,只要讨好你两句,就能把自己送到他人床上?”

他的双瞳骤然睁大,又转瞬恢复方才的神色:“为什么……不呢?!”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云思无力地垂落双手,任由自己缓缓滑落入水中。

凌霄一松手,他就软软地再次倒下去,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支撑自己浮在水面上。

凌霄倚靠着池壁,让他伏在自己身上,轻轻地抚摸他湿透的黑发:“晏大人,你根本不会说谎。你厌恶李霜风至极,也不敢牵连到姜华。你这么说,只是想逼我动怒——杀了你。”

没有别的着力点,云思只能搂着他精壮有力的腰,每一处肌肤都如此地亲密相贴,好像连水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他剧烈地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终于恢复些力气,推开凌霄,踩着池底,艰难地走到一旁,双臂垫在池沿上趴在那里休息。

那股眩晕再度如波涛般汹涌袭卷而来,没有极致的痛苦逼着他清醒地承受折磨,眼前阵阵发黑,就这么昏了过去。

“云思……”

他听到有谁轻柔呼唤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

“是谁?”晏云思喊道。

他惊惶地向四周张望,只有点点萤火照亮无边黑夜。

一声声的呼唤仿佛自天际悠悠飘落,却是如此温暖宁和。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喃喃:“阿娘?”

他急切地站起身,踉踉跄跄,拼命呼喊:“阿娘!”

他有多少年没有念过这个名字了,他怎么会再见到母亲?

萤光闪烁,黑暗中隐约照亮一个人的身影。

父母离世的时候他才三四岁,刚刚懵懂记事的年纪,二十多年了他早就想不起来她的模样。可就算这个人面容模糊,他就是知道这是他的母亲。

她就像一束微薄的光照亮他周身稠墨般的黑暗,晏云思从地上泥泞爬起来,抽噎着踉踉跄跄地往她身边跑。

他扑进母亲怀里,稚子一般放声大哭。

短短的一段路他却不断被绊倒,磕得遍体鳞伤。

好疼啊。

在她怀里,好像所有微不足道的疼痛都被无限放大。磕磕碰碰而已,哪里会这么疼,可他就是要哭,像是要把心里的委屈全都宣泄出来一样。在这个女人怀里,他有最厚重最安心的力量,让他不用负隅抵抗,顽固地藏起眼泪。

哭泣间似乎变成了一个婴儿,被母亲温暖的气息包围,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

可梦总是要醒来的,

晏云思疲倦地睁开眼,哪里会有母亲的身影。

他怔怔地望着床顶出神,过了许久才发现身侧站着一个男人。

不用想也知道那人会是谁。

晏云思将头转向一侧,不愿看到他。

凌霄侧身坐在床畔,揩去他眼尾干涸的泪痕,“梦到什么了,哭得这么厉害?”

“滚开。”他声音哑得不像样。

凌霄倒了盏茶,将他扶起:“喝口水,润润嗓子。”

晏云思一推,茶水便溅了一地。

凌霄却不气馁,又倒了一盏递到他面前:“想生气也先养好身体,嗓子哑成这样,怎么跟我吵架?”

晏云思望向他,眸光闪烁,接过茶盏,却往凌霄身上狠狠一泼。幸而他身上无力动作慢,凌霄一躲,才没泼到身上。

他无奈道:“你真是……不喝便不喝罢。”

“昏了一天一夜,饿不饿?”他仔细掖好被子。

方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力气,晏云思闭上眼不再看他。凌霄耐心道:“想睡也得先吃点东西,不然胃会难受的。”

等了等见他不说话,凌霄自顾自地道:“我等下就走,让厨房熬了点小粥,你一定要记得喝,看你现在瘦的,身上都没几两肉。”

唠唠叨叨嘱咐完后凌霄最后看他一眼,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耳边终于安静,云思心力交瘁,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晏大人?”有人试探地喊他。

晏云思看去,只见溪月端着热粥拨开珠帘走来。

他挣扎着坐起身,勉强笑笑,应道:“溪月……”

溪月把粥放在一旁,拿了枕头垫在他身后。云思哑声道:“多谢。”

她抿嘴一笑,把粥呈给他:“大人,用点东西吧。”

云思手有点颤,还是接过来一勺一勺认真地吃净了。

他是真的饿了,赴李霜风之约时不知喝了多少酒,饭菜却是一口也不肯吃,旋即便被接到宫里被凌霄百般折磨,疲惫得像是干涸的鱼。

溪月希冀地望着他,提心吊胆地看他慢条斯理的模样,恨不得自己抓过碗来一口气灌下去。

晏云思察觉到她的注视,不由笑道:“看我做什么?”

溪月问道:“好吃吗?”

他点点头:“有点苦。”

溪月松了口气:“那是您嘴里苦。能吃下饭就好,就怕您不肯吃东西。”

晏云思把碗递给她:“多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酉时三刻,天已黑了。”

他温声道:“你下去吧,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吃了东西,整个人才算是活了过来,骨头里透出的寒气也消散些。闭上眼很快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只是半梦半醒的,时而听到好友嬉笑着唤自己上前,时而又见凌霄的面容闪过,身上一霎热得好似有火在烧,一霎却又冷得如坠冰窟。

睡也睡不安稳,头疼得厉害。云思慢慢醒转,迷蒙间竟感到有人轻轻抚摸自己的脖子。

那一刹好似惊雷劈顶,脑中轰然作响,竟激了一身的冷汗,下意识便去推开那人的手。

清醒过来才看清眼前人是凌霄,尚未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身体却已不由自主打个冷战。

凌霄的手僵在那里。

云思心中五味陈杂,他不得不承认,他怕凌霄,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身体触碰也让他心生恐惧。

良久凌霄终于道:“别怕,只是给你上药。”

云思刚想开口拒绝,却发现嗓子疼得有如刀割,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凌霄明白他想说什么,点了药膏轻轻抹在颈上青痕:“这里留了淤伤,敷上药消得快些,不然顶着痕迹怎么见人。”

“嗓子疼吗?你方才身上发热,烧的厉害,已喂你喝了药,别担心。”

晏云思讥讽一笑。

凌霄道:“心里骂我假惺惺,装模作样是不是?”

云思一声不发。凌霄叹道:“好吧,昨夜是我冲动了,可你实在把我气得厉害,姜华就罢了,几天不见,你就跑去和李霜风那种东西鬼混,他对你什么心思你能不知道?”

云思猛得挥开他的手。

凌霄无奈:“别闹了。”

云思强忍着刀剐般的疼痛开口道:“滚开,恶心。”

偏凌霄在他身上最擅长的就是只听自己想听的话,抚摸他的脸颊道:“大张旗鼓地和李霜风相会,不就是想逼我表态么,用得着这样作践自己吗,他算是什么东西,也配灌你酒。”

无尽的屈辱翻涌上心头,云思冷道:“说完没有?”

凌霄却笑着把手递给他:“别说话了,想说什么写在我手上。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李霜风见了怕是都要死了贼心。”

脸色苍白如纸,一点血色也没有,从重逢时便迅速消瘦,整个人轻飘飘得跟风一吹就能吹走似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迷得李霜风色心大动的。

云思瞪向他。他的所有恨意和愤怒在他面前似乎都化为了轻飘飘的空气,就算举起刀剑砍得满身是血也能视若不见,激不起任何反应,反而是自己的情绪轻易便为他所掌控。

“那你算什么?”他无声地说。

凌霄再把手掌伸过去。

他终于泄了气,抓住他的手在掌心上慢慢地写:“不要迁怒姜华,他和我没有关系。”

他的手指冰凉,捂不热一般,在手心一笔一划地写字,如青草尖拂过,有些细细的痒。

凌霄顺势用力握住他的手,暖意顺着肌肤传递到他身上。

“就知道你要说他。”他敷衍地道,去亲吻他的手背。

云思用力想要甩开他,无声地追问:“听到没有?”

凌霄只得道:“我答应你,不为难他,好不好?”

“只是晏大人,你要记得——”他悠悠地道,“如今我为君,你为臣,我对你做的事,即便是错的也是对的。”

漫不经心的笃定,却没有任何容许反抗的余地。

两相静望许久,他又笑了:“答应你的要求,怎么补偿我?”

云思抬手将手臂架在他脖子后往下压。凌霄以为他要亲自己,却被他在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瞬间血味弥漫。

一连养了七八天的病才算好转,做的时候不觉得,后来才发现身上到处是淤伤,碰一下就钻心地疼。

凌霄不提让他离开的事,晏云思也不多说什么,每日照常读书写字,凌霄有事没事来逗弄两句,他本不想多搭理,奈何这人听不懂好赖话似的,总把他气得要死才心满意足。

不知是不是那日溺水的缘故,总觉得气短,话说不了多久就胸闷得难受。溪月有时候担忧地看着他,老怕他就这么跟雪似的化了。

晏云思在桌前抄写心经,她就在旁边絮絮叨叨。写了没两页,心没静下来,反把他念得哭笑不得,终于无奈扶额:“溪月,话少一些。”

“哦……”溪月讪讪的。

她忽然兴起:“您别老坐着了,外头梅花开得正好,我给您折一枝吧。”

晏云思不想动,只懒懒地道:“宫里的东西一枝一叶皆属陛下所有,少生波折罢。”

溪月笑嘻嘻地道:“别说一枝梅花了,就是把宫里的花儿全摘下来,只要您高兴,陛下也不会说什么的。大人不知道,您昏睡那天陛下在您身边守了一宿,亲自喂水喂药,什么都不假人手。”

云思铺了宣纸,手腕一勾,笔下的兰草舒展从容。淡淡道:“你和我说这些,是要我对他感激涕零吗?”

“不、不是……”溪月揣摩到他隐隐的不悦,连忙解释,“只是,陛下对您其实是很上心的……”

云思微微一笑,停了笔,转而道:“我从前养过一只猫,从西域商人手里大价钱买来的,长得很好看,碧莹莹的眼睛。就是脾气不太好,见谁都爱答不理的。”

溪月好奇道:“这猫现在在哪呢?”

“早就死了,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只猫而已,能活多久呢?”云思道,“那猫性子虽不好,可我却很喜欢,没事总去逗它,把它烦得不得了。这猫虽然娇气,从前却被训过,再烦也不敢对人伸爪子,再不情不愿也只能窝在我怀里。”

溪月没说话。云思继续道:“可说到底,那也只是一只猫而已,我养了它很多年,可是你说,我对它的喜爱和对我的朋友家人是一样的吗?我总是惯着它,因为我知道,那不过只猫,开心时逗逗它,这就够了。它脾气再坏能怎么样,谁会和一只猫生气?”

他三两笔在兰草下画了只扑蝶的猫,圆滚滚的一团,憨态可掬,谁见了都喜欢。

“好看吗?”他问。

溪月不吭声,只是点点头。

她在一边闷闷不乐,过了会儿又道:“您怎么会是猫呢。”

晏云思但笑不语。

他和猫当然还是有些区别的。他不会扼死一只猫,而凌霄是真的会杀了他。

他所有的耐心都建立在自己不可能真正反抗他的基础上。一个咬人都不痛的小玩意儿,付出点微不足道的代价来寻乐子,有什么不好。

凌霄即便称帝,后宫中不过三个妃子,迄今未曾立后。朝臣早多有不满,尤其是江氏之人,多次明里暗里施压要求立江妃为后,却被凌霄压了下去。

总共不过三个妃子,他又鲜少踏足后宫,素日却也清静。

难得出了好太阳,溪月看不过去晏云思总神色恹恹的,如将死之木一般没半点生机,硬把他拉到养病居住的南知轩旁的御花园。

冬日的阳光落在身上也没半分暖意,晏云思却觉得灼得刺眼,看什么都有些晕眩。

御花园腊梅开得热烈,如宣纸上遒劲一笔溅开的灿黄。

溪月道:“我最爱腊梅香了,甜丝丝的,可惜只有冬天才开,真冷死人了,若是一年四季常开多好。”

晏云思道:“腊梅是冷香,冬日寒风里寻得一脉痕迹才得其神魂,放在炎夏反倒失了意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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