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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风蓬孤根(七)领兵

纨纨因去年七夕受完颜宁之邀进宫,礼尚往来,今年便请完颜宁到府里来过节,到了七夕这日,亲自去西华门外迎接,姊妹俩一同坐车前往济国公府。途中经过丰乐楼,纨纨掀起车帘望了一眼,轻声道:“宁姐姐,上次咱们路上遇到的那人,就是在这里救了我娘的,是么?”完颜宁点点头:“不错。我听荆王说,姑父从前也常来这里。”纨纨听了,脸上露出神往之色,完颜宁微笑道:“你若想去,我陪你上去坐坐。”

流风叫停了车,先往丰乐楼察看客流,嘱咐店家设置屏障,安排随行侍卫与禁军分守在大门口与楼梯口,然后才请完颜宁与纨纨下车登楼。姊妹俩刚坐下不久,堂倌送来新鲜果点饮子,流风出来接了,转回屏内笑嘻嘻地低道:“长主猜我看见谁了?”完颜宁微微一笑:“既碰到了,你陪纨纨出去道个谢吧。”纨纨奇道:“道谢?是上次那人么?”完颜宁浅笑颔首:“若换作其他亲族戚里、文武官员,流风不会笑得这样高兴,更不会叫我猜。”流风笑道:“长主次次都猜对,真不好玩。”说着便扶纨纨出去致谢。

回府后,纨纨摒退侍女,拉着完颜宁小声道:“宁姐姐,刚才那人说是爹爹的好友,是骗人的么?”完颜宁道:“他为人行事确有一些像你父亲,意气相投也是情理之中。我方才那样说,一来是酒楼之中人多耳杂,不便相告;二来也是多年未见,他又受过冤屈,不知心性有无更改,想再试他一试。”纨纨微笑道:“姐姐真仔细,我瞧将军像是动了怒。”完颜宁点头笑道:“是,这人一点都没变,吃了这么大的亏,还是一副刚直性子,十几年没个长进。”纨纨感激他救过生母,自不会加一言不逊,只笑了笑,若有所思;完颜宁心中却一直盘旋着他最后那番话,想到蒙古灭西夏时的摧枯拉朽之势,便觉前辙逼近,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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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彝撂下谏言即告辞而去,想到恶战不远,从此练兵更加严格,一时也顾不得去找承麟问书籍主人,过了几日,皇帝忽然诏他进宫。

“早闻你治军有方,如今紫微军面貌一新,甚是可喜。”皇帝欣然道,“朕居东宫时,曾自建一军,先帝钦赐‘忠孝’之名,现下是枢密使兼管着,朕打算调你去做提控。”

完颜彝拱手谢恩,只听皇帝又笑道:“你本是忠臣孝子,正与此名相合,不过,这忠孝军士卒皆是归正人……你要多费些心思。”完颜彝沉稳地道:“是。”皇帝笑道:“说起来,你也是归正人,确实是再适合不过了,幸亏长公主提醒了朕。”

完颜彝一怔:“长公主?”皇帝点头笑道:“是啊,她说你公正端方、爱兵如子,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又极有远识,忠孝军若得你为将,定能脱胎换骨。”完颜彝大感意外,想起她在丰乐楼中那几句自以为是的劝告,分明是个自私冷酷、利欲熏心之人;自己临走前肃然进谏,她也淡淡不以为意,全无一点忧国之情。这样品德低劣之辈竟会向在皇帝面前极力夸奖举荐自己,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可天子至尊,又何必在这样无谓的细枝末节上欺骗自己?

皇帝见他低头不语,又有上次觐见时且泣且拜不发一言之事在前,以为他不擅辞令不能作答,便笑着命内侍送他出去。

完颜彝退到殿外,心中仍是纳闷,抬眼见宋珪立在一旁,忙道:“怎敢劳殿头相送,殿头快请回吧。”宋珪微笑道:“不妨事。我也许久不见将军了,当年与将军同在隆德殿侍奉先帝,就好像是昨天的事。”完颜彝想起上次正是他去大理寺救出自己,心中更添感激,向他低声道谢。宋珪摆手道:“惭愧,将军蒙难之时,我一点力也使不上,白在御前呆了这些年,到底还是长主聪慧,将军要谢该去谢她才是。”完颜彝讶然:“长主?兖国长公主?”宋珪点头称是。完颜彝越发惊诧:“陛下因家兄离世而赦免我,又与长主有何相关?”宋珪失笑道:“广平郡王没有告诉将军么?”他引完颜彝向承天门方向而行,边走边低声道:“将军入狱后,长主多次进谏,四方奔走,拖住大理寺暂缓用刑,后来听闻大将军仙故,又不惜犯颜直谏,还想出了快马驰赦的好办法,这才救出了将军。”说话间,二人已到角门外,宋珪笑道:“恕我不能远送了,将军请吧。”完颜彝知他要赶回御前伺候,虽有满腹疑惑要问,也只得暂且按下,拱手道别。

待回到紫微军营房之中,圣旨也已到达,完颜彝忙着交割军务,收拾行装,然后马不停蹄地赶赴北郊忠孝军营地。

忠孝军自兴定五年初置后,经宣宗首肯,时任太子的守绪不断募集由蒙古逃回中原的契丹、回纥、党项、鲜卑、羌、羯、浑等各族青壮男子,渐渐扩充至数千人。这些人受蒙军俘虏奴役,每提及蒙古莫不切齿痛恨,本该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劲旅,怎奈族类各异、冲突不断,且归正人怀仇似火,桀骜狠厉,皇帝登基后,换了几任将领都无法压制,只得暂时交由枢密院直辖,移剌蒲阿位高权重,也无意分神管理,任由数千壮丁平白领着三倍军饷,既不操练也不出师。

完颜彝携圣旨单人匹马来到辕门外,转顾四周,一座军营惫懒邋遢,守门士卒不见踪影,马槊长/枪东倒西歪地架在蕃篱上,几个士兵敞着衣襟一步三摇地迎面走来,莫说行礼迎接,竟连招呼都不打,明目张胆地躺倒在草堆上打盹。

完颜彝虽知深知金军军纪涣散,但似这等目无长官之辈却是生平仅见,他不动声色,自下马系好缰绳,径直往营中走去,一处一处一间一间地挨个巡勘,所见士卒不是发呆睡觉便是喝酒赌钱,见了他也只冷冷一瞥,毫无忌惮,脸上则大都带着形状各异的烙痕,看去甚是狰狞。

他一圈巡完,营中各处位置已了然于胸,寻了一间空营房,自己打水洒扫干净了,再仔细抹了一遍,才将行李提了进去。

此时已近酉初,他忙碌一日,早觉饥肠辘辘,心知不会有人来送饭,便自己寻伙房找吃食。他在昏暗的暮色中摸到伙房门口,几乎与从里面冲出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破口大骂,说的也不知是何族语言,嘲哳难辨;再越过那人肩膀向内一看,只见灶台上尽是些残羹冷饭狼藉一片,不想这忠孝军中连伙头兵也无法无天,浑不知军纪二字为何物。

完颜彝不理会那跳脚大骂的士卒,晃燃火折点着了柴薪,从地上粮袋里取了粟麦放入甑中,再往鬲中注了些水,然后负手从容立在一旁。那士卒不料他竟熟门熟路地做起饭来,不由驻足转身,借着灶中火光,不住地向他打量。

过了一会儿,又陆续有数十名士卒闻香而来,围在伙房门口交头接耳。完颜彝只作不知,待饭熟之后,自盛了一碗,淡淡对众人道:“各位请自便。”说罢便自顾自吃起来。

士卒们面面相觑,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往日数任将官初到任时都要颐指气使训诫一番,食宿之际不是嫌伙食粗淡便是厌营房简陋,餐餐要士卒野猎补充,夜夜要回城内府邸下榻,更绝无自己动手打扫做饭之理。这位新长官未到任之时,军中人从他姓氏中已推知他是宗室子弟,想来比起前人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而生出忿忿同忾之心来,决意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谁知这新将官行事大异往常,反倒令众人摸不着头脑。

方才骂人的士卒犹豫片刻,向众人比了个手势,士卒们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一齐入内盛饭,边盛边以余光打量他的反应。

完颜彝待甑中粒尽,放下碗对众人道:“各位今晚早些休息,明日卯时,所有人等在演武台下集合。我今日初到,不知谁是传令兵,劳各位为其他同袍带个口信。”众人一听,心想这人故弄玄虚,仍是要居高临下地训诫士卒,登时变了脸色,不料却听他又继续道:“人数到齐之后,咱们先出营,由西转南再往东绕汴梁外城跑一圈,回来之后仍是在演武场集合,咱们再来切磋其他技艺。”人群中一声冷笑:“将军只知道内城里的花花世界,可知这外城一圈有多长?”完颜彝泰然道:“东西十三里,南北十二里,周五十里,正合你我试试脚力。”另一名士卒嗤笑道:“啊?将军也要跑么?只怕你回来进不得门墙,抱不动娇娘。”话音未落,众人皆大笑起来。

完颜彝面不改色,待笑声渐低,方淡道:“我也是忠孝军中人,岂有不参与操练之理?听闻各位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汉,明日回营之后,我自当向各位讨教,若有能胜者,我另有奖赏。”众人见他如此托大,显是未把旁人放在眼里,冷笑道:“不知将军要比试什么?”完颜彝淡淡道:“骑射角抵、刀枪兵刃,悉听尊便。”众人不忿他如此傲慢自负,皆暗暗咬牙,也不必他叮嘱,各自奔走相告同袍,约好了明日一早在演武台下集合,誓要狠狠挫他锐气。

翌日寅时三刻,完颜彝便已长身端立在高台上等候,不多时见众人陆续而至,和言笑道:“大家两人一排,前后跟紧,卯时一到咱们就出发,不能跑的留在这里,认输便是了。”话毕,众人脸上神色变了变,几名士卒青着脸匆忙跑去叫营房里的同袍。完颜彝看在眼里只作不见,时交卯初便领头跑了出去,众士卒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跟上不提。

未足半程,队伍前部士卒便觉不妙,这位新长官步伐稳健,呼吸匀长,偶尔回头转视僚属,神色甚是轻松,且不论弓马技艺,只这膂力体能一项,便可知绝非酒囊饭袋之辈。他们哪里晓得完颜彝多年来每日带着士兵在山岭上训练脚力,狱中虽耽搁多日,但他甫一脱身便加紧练习,如今早已恢复如初,且汴梁地势开阔一马平川,比起商州、方城的山地自然容易得多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众人渐渐跑回营中,完颜彝点头笑道:“忠孝军果然名不虚传,我随兄辗转多地,首次操练就能全部跟上的,今日是头一遭。”众人见他谈笑自若,再不敢等闲轻视,低声商量了一阵,一名左颊带马蹄形烙痕的的虬髯大汉站了出来,瓮声道:“我来与你比箭。”说罢,士卒们已取过弓箭,交到二人手中。

完颜彝引弦拉满,向空中虚比了比,微笑道:“太轻,换六石的来。”虬髯军士闻言色变,士卒们愈发不敢怠慢,依言换了硬弓来。完颜彝扣弦一试,顿知这弓重达九石,想是这些人故意为之,他若使不开自然出丑,若质疑石数,气势上也落了下风,唯一的出路便是用这把硬弓赢过对方。

他不动声色,挽弦搭箭,缓缓拉满,众人皆屏息凝神,注目而视,只听“嗖”地一声急响,长箭如流星般电掣而去,极速刺穿靶心,落在草靶之后。阳光之下,鹄心正中一个圆孔明明白白地透着光,士卒们低声惊呼起来,再看向完颜彝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敬佩之色。

虬髯军士见状,倒吸了一口气,自知臂力远不能及,想了一想,缓缓走到完颜彝身侧,沉肩开胯、弯弓扣弦,一支羽箭去若疾风,正射在那小小圆孔之中,众人一齐叫好,完颜彝大喜道:“好箭法!好儿郎!今日是我输了。”侧首欣然道:“敢问壮士姓名?”虬髯军士不料他竟这般公正坦荡,心中顿时起敬,放下弓拱手道:“属下达及保,拜见将军。”

话音甫落,他身后一众士卒皆肃然拱手,近千人齐声高道:“属下拜见将军!”其声响若雷霆,震彻云霄。

风蓬孤根(八)孤光

其后一连多日,完颜彝天天领着士卒们训练体力与骑射,与从前历任长官迥然不同的是,所有操练他都亲身下场从无缺席,跑步时次次领头在前,练习枪槊时为败者一一拆解招式,处处示范,件件躬亲。他也从不挑剔食宿,日日布衣粗服与士卒们同吃同住,伙房送来山鸡野兔便与将士们分食,朝廷发放粮饷则一文不差地分发到士卒手中,处理吵骂斗殴之事时从不理会种族大小职位高低,只凭一个“理”字秉公裁断,众人皆深以为异,于是个个归心,日益敬服。

此后,完颜彝又排编布队,宣示军规,除了常见的奖惩条款之外,另明令“犯妇女者死无赦,取百姓财物者杖八十”,其时金国“官军讨赋,不分善恶,一概诛夷,劫其资产,掠其妇女,重使居民疑畏,逃聚山林”,故此令一出,士卒纳罕,或有问者,完颜彝正色道:“忠孝军享三倍俸禄,皆由百姓煎皮拆骨以血肉供养,还有何不足?若家中急需用钱,我倒还有千百两私蓄,你们只来找我,不可动百姓分文。至于妇女——”他面色愈沉,神情端肃,决然道:“玷人清白便是毁人一生,与杀之又有何异?你们要娶亲,就依规矩办;要上青楼,带着银子和和气气地去也无妨;但若有胆敢强凶霸道逼凌妇女者,无论良娼囚俘,我必治其死罪,绝不放过!”众人听说过他在方城执法如山以致几近被杀,皆暗暗咋舌,亦敬他立身端正,从此风纪清明,再无劫掠民家之事。

眼看中秋已过,重阳将至,完颜彝想到蒙古随时可能兴兵,每日操演阵法,勤练不怠,不到十余日,士卒起作进退皆合程式,彼此援应亦熟稔默契,军心愈发振奋。

到了重阳那日,完颜彝又令全军休整。忠孝军士卒皆是南逃异族,在京中本无亲眷可以探望,一些人入城游玩散心,另一些则留在营中休息。

完颜彝仍是起了个大早,在营中信步而行,四处巡看,遇着士卒便停下来闲谈几句,一圈逛完,日头已高高升起,他极目望去,脑海中忽然闪过两句诗: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于是默然垂首,心下叹息,此后年年有重阳,但情深义重的兄长却再不得见了,自己似风蓬无根,飘如陌上尘。

“将军!”完颜彝闻声抬头,却是达及保等几名士卒,皆换了常服,走到他身前抱拳施了一礼。完颜彝笑道:“你们要往城里去?”几人兴致勃勃地道:“去吃顿好的!”完颜彝含笑点头,达及保见他仍穿着军服,问道:“今日重阳,将军也不回家么?”完颜彝笑道:“我哪里还有家,这军营就是我家。”士卒们皆是一愣,想到他的姓氏身份,颇觉不可思议,只听他缓缓道:“我家原在丰州,不在南京(注:即开封),后来丰州沦陷,我也被蒙军抓去,只是侥幸置在大帅帐下,才没有烙面为奴。”他语气十分平淡,然而士卒们都是过来人,尽知其中凶险悲辛,皆动容道:“原来将军也是归正人,那……您的家人呢?”完颜彝仍是十分平淡地道:“都不在了。”他见部僚面露歉色,微笑道:“不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们现在也是我的家人了。”士卒们亦是举目无亲的孤零之人,听了这话大起同病相怜之感,强拉他道:“既如此,将军也进城去耍耍,咱们请您吃顿好的,就算是过节了!”

一行人入了汴州城,买了茱萸佩在襟前,牵着马边逛边寻那最富盛名的酒楼食肆,忽有一骑从身后飒飒擦肩而过,跑出数丈,又勒转马头,锦鞍上的年轻男子抱着个食盒,转身笑道:“陈和尚,当真是你!”一边说一边提缰往前几步,笑道:“你难得进城,去我府中坐坐可好?”完颜彝见是承麟,顿时想起询问书籍主人之事,拱手笑道:“王爷盛情,恭敬不如从命。”说罢,向士卒们交待几句,便策马随承麟而去。

两人前后进了花厅,完颜彝抬了抬手,承麟按着他笑道:“你也忒多礼,上次谢了又谢谢个没完,今日可说好了,不许再提谢字,提一次罚一壶,叫你今晚回去不得。”完颜彝笑道:“王爷高义相救,末将登门拜谢也是常情。不过今日倒是另有一事想求教王爷。”承麟将食盒交给婢女,转头笑道:“什么?”完颜彝沉吟道:“请问王爷,贵胄戚里之中,可有人极爱史书?”承麟歪着脑袋想了想,嘻嘻笑道:“没有。宗亲之中属密国公最博学多才,但他喜爱诗词书画,并非经史。你问这个做什么?”完颜彝据实以告,承麟又想了想,摇头笑道:“现在内制书也用不上高丽纸了,该是前朝的赐书,或者你下次带了来,我看看有什么标记。”完颜彝点头道好,待要再问兖国长公主之事,冷不防一个小小身影不知从何处蓦地窜了出来,却是个两三岁的男童,穿一身红底蜀锦衣衫,发束双角,更衬得一张小脸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比画上的善财童子还要可爱,那孩子抱住承麟的腿,软软地唤:“爹爹……”承麟满眼爱怜,抱起他走到完颜彝身前,柔声笑道:“徽儿,叫人呀。”小徽儿扑闪着清澈的大眼睛,小脑袋歪向一边打量着完颜彝,滴溜溜地道:“爹爹,这是舅舅、叔叔?还是姨父、姑丈、叔公、伯爷、堂兄……”厅上侍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完颜彝忍俊不禁,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公子太客气了。”承麟哭笑不得:“不许胡说,这是伯伯。”徽儿生性活泼,见完颜彝十分温和,便生亲近之意,甜甜地道:“伯伯好!伯伯,哥哥来了吗?”完颜彝不解:“哪个哥哥?”“就是伯伯的犬子呀!”徽儿睁大眼睛,笑容促狭,“叔叔比爹爹小,伯伯比爹爹大,所以伯伯的犬子也比我大,就是哥哥呀!”承麟又气又笑,轻斥道:“越发胡说了,回去叫你娘好好教你。”完颜彝自然不以为忤,和言笑道:“公子年幼,哪里晓得这许多称呼,王爷不必在意。”顿了一顿,又拱手道:“今日佳节,末将多有叨扰,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望。”

承麟起身相送,完颜彝见徽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看着父亲,心中忽然一酸:“我似他这般大时,对父亲也是一片天然依恋,如今却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拱手微笑道:“王爷留步,末将自己出去便是。”说罢又揖了一揖,不待承麟呼唤侍从,便退了出去,穿过垂花门走到廊上。

他犹自伤怀早逝的父母兄长,也无心赏看回廊两侧的景致,只低着头往前走,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淡香,若有若无、清冷芳冽,正疑惑间,见廊上转出一个女子来,不由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少女披着一袭冰绡般的白衣,肌肤犹胜冰雪,转眄间清光流波,灵秀超逸,宛若神仙中人。完颜彝冷不防被她绝丽容色所惊,一时怔怔竟忘了回避。那少女初时也是微微一怔,而后也不闪不避,静静立在回合曲廊之下与他从容对视。完颜彝与她清澈的目光一对,心中只觉似曾相识,可又全然想不起来,不敢再直视王府女眷面容,低下头侧身相让。

那少女望了他数息,若有所思,微微颔首示意而去,及至从他身侧翩然而过时,遗下一痕清如冰雪的冷香。完颜彝怔立半晌,忽然反应过来,那淡香如此熟悉,原来正是赠书纸页间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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晷刻轻移,博山炉中香烟渐尽,凝光轻轻打开炉盖,添上几片龙脑,拿铜滴往砚中加了些水,拾起墨块研好,然后轻轻退了出去,走到阁门外,迎面碰上承麟一手抱着徽儿一手揽着杜蓁,正眉飞色舞谈笑风生地往翠微阁来,她躲避不及,只得低头行礼。

承麟叫免礼,笑道:“重九那日你怎么不来?我让流风带了潘家楼的重阳糕回去,可吃了么?是我一大早跑出去买的。”凝光心跳加快,脸上抑不住地红了,低声道:“多谢王爷。”承麟侧首对杜蓁笑道:“凝光小时候好好的,会说会笑,就是跟着雪人学坏了。”凝光脸上愈红,杜蓁拍了丈夫一下,对凝光道:“姑娘,王爷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对了,长主在做什么?”承麟笑嘻嘻插科道:“这还用问?头悬梁,锥刺股,下帷绝编,三更灯火五更鸡……”凝光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含笑看着自己,脸颊登时烧得火烫,慌忙低下头,颤声道:“这几日,长主常写字……王爷王妃请进。”

“姑姑!姑姑!”完颜宁闻声而起,搁下笔蹲身抱起徽儿,爱怜地亲了亲他粉嫩的小脸,柔声道:“徽儿来啦,姑姑好想你呢!”瞥见杜蓁同来,款申姑嫂之礼,心中暗暗称奇,不知承麟使了什么法子竟让杜蓁留在金国,还随他一同进宫。承麟知她所想,甚是得意,走到案边拾起浣花笺一览,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含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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