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39
书39 > 苦海 > 43 照片
字体:      护眼 关灯

43 照片

 

他淡淡地继续道:“我想见见他呢。”

贺辛转身回答说:“很不巧,他今天的飞机回美国。现在估计已经在机场,准备起飞了。”

“是吗?”薛汶一点儿都不急,拿着手机气定神闲地说,“看来只能让他在机场等一下了。”

“可你不是说试完婚纱要去医院看望你父亲吗?”贺辛问道。

人老了总是免不了生病的。

其实这几年薛父的身体就时好时坏的,精力也大不如前,因此才愿意放权,真正把生意上的决策权慢慢让渡到薛汶手里,自己则呆在家里休养。大概是那日接连发生的两件事实在是过于刺激了,以至于他急火攻心,引发大咯血,当晚便紧急送进医院治疗,至今还在医院躺着。

薛汶听出贺辛话里的阻拦,于是笑了一下,耸耸肩说:“晚一点去他又不会当场咽气。”

这话让贺辛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以前从未听过薛汶这么说话,这种措辞和语气反倒像是会从薛怀玉嘴里讲出来的。

就在这时,薛汶再次开口,只见那人的目光落在助理手臂上挂着的两款手套上,说:“纱的吧,天气热了。”

说完,薛汶竟然起身走了过来,将那双白纱手套拿起,然后把其中一只的口子翻开朝向贺辛。

贺辛几乎有些受宠若惊,愣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就着薛汶的动作套上了那只手套——这似乎还是他俩第一次靠得这么近,以至于她都能闻到薛汶身上的须后水香味。

“贺辛,”薛汶的声音传入耳中,这人的声线似乎有种能让灵魂跟着震颤的频率,贺辛猛然回过神来,然后就听见那人继续轻声道,“你做过什么我可以既往不咎,但如果你真的为贺家着想,就不该再替于朗说话了。明白吗?”

贵宾候机室里,于朗正忙着处理这段时间堆积的工作。

这趟回来,他谈拢了好几个长期合作的大单子,因而现在心情正好,连带着这些平日里看一眼都头痛的琐事也变得顺眼不少。

“您好,”耳边突然传来说话声,打断了于朗集中在笔记本电脑上的注意力,他转过头,发现一名服务员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对方见他看过来,便继续轻声问说,“请问是搭乘cx873航班飞往旧金山的于朗先生吗?”

“是我。有什么事吗?”于朗略带疑惑地应了一句,眼神往屏幕右下角瞥了一眼——上头显示此刻离预定的登机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不好意思打扰了,于朗先生,”对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了一些,“有些事情需要您亲自确认,不然可能会影响登机,所以麻烦您跟我来一趟。行李放在这里就好,我们会帮忙保管。”

这个说辞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于朗心里的疑虑也并未打消,但他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有好几个重要客户的会议日程是掐着航班预计抵达美国的时间安排的,要是真的因为任何差错耽误了航班的话,难免会变得很麻烦。

于朗跟着服务员离开贵宾候机室,两人在机场里走了快十分钟,最终拐进航站楼的某个转角。只见服务员用员工卡刷开一道大门,随后领着他搭乘电梯来到三楼。

电梯门缓缓打开,整个楼层安静得过分,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但通过周遭的装潢和地上铺设的柔软地毯就能感觉出,这里并非普通旅客可以随便进出的。

于朗早就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此时此刻心里已敏锐地升起了某种预感。

领路的服务员伸手,替他推开一扇与墙面浑然一体的门,然后朝他点头,说:“于朗先生,请进。”

门后是一间会客室,空间不大,但四面无窗,一看就知道私密性极好。面朝着入口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那人身穿西装,外表年轻、俊朗,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散发出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教养。

理论上,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真正见面,但于朗不需要任何理由地立刻就认出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他撑起一个微笑,开口道:“薛总,久仰。”

那人闻言,也冲他微微一笑,并没有站起来迎接他,而是抬起手,手心朝下,然后手指朝里轻轻一拢,向他招手道:“请进,于先生,坐吧……或者应该叫,于律,会更合适?”

尽管薛汶脸上一直都带着笑意,但当于朗和这人视线相对的瞬间,依旧觉得疏离大于亲切。

薛汶的眼神和行为举止中天然带着一种冷漠,或者说轻视,尽管他本人可能毫无察觉,但于朗却能格外明确地感受到,并为此突然感到愤怒。

他的老家在一个二线城市的小县城,家境并不算理想。别说跟薛家比,哪怕和大多数同样是出国留学的学生家里比起来,条件都要更拮据一些。

其实,当初他提出要出国留学时,父母是不同意的。老两口从来没想过让他出国留学,对他的期望一直是他能回老家做公务员,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完一生就够了。况且,出国留学的费用太高昂,家里实在很难支付得起。

可于朗不甘心一辈子都窝在那个县城。

从小学到高中,他的成绩一直都是学校最好的,轻轻松松就能甩开第二名一大截,就连老师都认为以他的能力,值得到更大的舞台去闯一闯。于朗也看不上老家县城的一切,他觉得自己明明就值得更好的,又有能力争得与之匹配的名利和身份地位,为什么非要窝缩在一个小县城里,庸碌无为地过活?

他的想法很坚定,坚持要出国读法律,并且也成功拿到世界名校的录取。加上他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父母终于是妥协了。

两口子掏出几乎所有的积蓄,又找亲戚东拼西凑,最终凑够了于朗头两年的学费。

当于朗第一次坐上越洋航班,第一次踏上另一片土地,第一次走出jfk机场时,他看着人来人往的外国人和耳边陌生的语言,不仅没有初来乍到的害怕,反而心里涌起了多年夙愿终于达成的兴奋和舒爽。

他甚至都能看见光明灿烂的未来在冲自己招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如愿拿到了美国身份,做着体面的律师工作,结交的也都是上流社会的精英,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被困在小城的自己可以相比的。

于朗以为自己早已同过去和解,不会再为此自卑羞愧,然而当他面对着薛汶的凝视时,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强行剥去了这层看似完美的外皮,被迫赤裸着身体,变回最初那副生长在县城、满身尘土的模样。

一种不知是因为妒忌,还是因为自惭形秽而产生的不甘让他的情绪开始失控。

他嫉妒薛汶的幸运,明明不是亲生的,却阴差阳错成了薛家的孩子,从出生起就站在他努力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顶端,轻而易举就拥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权利。

“薛总,”于朗尽力压抑着内心的想法和情绪,开口问道,“不知道您百忙中来找我是所为何事?”

“你这么聪明,要不要猜猜看?”薛汶开玩笑般地反问道。

会客室里短暂地陷入沉默。

事实上,于朗能大概猜到薛汶找他无非就是为了薛怀玉和照片这两件事。

出于弥补的心理,于朗这次本意是想好心帮薛怀玉一把,想着对方都回薛家了,如果够聪明,就该抓住这个机会把接班人的位置也抢过来。

可他没料到,薛怀玉竟然连这么好的机会都能白白错过。

“谬赞了,薛总。我还没神通广大到可以猜出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的心思。”于朗迅速梳理好思路,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

“于律,”薛汶笑起来,似乎是看透了于朗的想法,坦然地说,“其实我主要是想亲耳听你讲讲和薛怀玉之间的故事,毕竟照片拍得太模糊了,万一有误会呢?是吧?”

这话听着挺诚恳,但贺辛能查到的事情,于朗不信薛汶不知道。而那张爆出来的照片虽然模糊,却至少已经足够清晰地传递出一点——薛怀玉喜欢男人。

和他接吻的于朗当然也喜欢男人。

实际上,这也是于朗当年除去想移民外,无论如何都要出国的理由之一。

同性恋在他老家那个小县城里是倒反天罡的死罪。那些无知刻板的人或许不知道什么是同性恋,但只要他敢说一句喜欢男人,不和女人结婚生孩子,这些上一秒还在夸他如何优秀争气的人,下一秒就会把他当作精神病关起来。

这点于朗早就看透了,所以他从未天真地想过要坦白性取向。

不仅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可他也绝对不愿意一辈子都隐瞒着性向,按父母说的结婚生子,所以他才拼了命地读书,不惜一切地想要逃离那个让人憎恶的家乡,越远越好,永远都不再回去。

反正,那个地方没有一点配得上他。

“薛总,即使您是薛怀玉名义上的哥哥,我也有权利对您的要求保持沉默,”于朗说着,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你若是真想知道,大可亲自去问他。”

“你或许没懂我的意思,”薛汶并未因为于朗的态度而生气,他先是翻开手机看了眼,接着有些无奈地说道,“我是在给机会让你说。”

这句话的压迫意味显而易见,但于朗是律师,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要面临的风险又是什么,所以此时此刻,他是绝对不会因为一点威胁就心虚,更不会随便向薛汶坦白任何一个字。

“我的航班就快登机了,”于朗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汶,“薛总,我是美国身份,我想您无权随意扣留外国公民。”

令他意外的是,这时的薛汶却一反之前的态度,没有阻拦他离开,甚至还在他出门时道了声“一路平安”。

于朗在回到贵宾候机室,取回自己行李后,特意仔细地把所有东西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异常,这才松了口气。

“于朗先生,您的航班开始登机了。”先前给他领路的服务员见他回来,贴心地提醒道。

“好的,谢谢。”于朗闻言,习惯性地笑着点头道谢。

服务员只是端着一副无可挑剔的笑容望着他,说,一路平安。

床头摆放着的各种仪器正发出恒定的嘀嘀声响。一旁的心电监测仪屏幕上,心跳频率以一种具象的形式闪烁跳动着。

薛夫人沉默地望着睡着的丈夫。

那人已在不知不觉中老去,渐渐花白的鬓发,眼角蔓延的皱纹,以及因为总是皱眉而已经形成一道沟壑的眉心……她发觉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打量对方的模样。

事实上,结婚将近三十多年,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认真关注过自己嫁的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

当初得知自己要嫁进薛家时,她和他只见过三次面,但即使如此,薛夫人也并未对这桩婚事有任何怨言。说到底,她本身的家世也不差,嫁进薛家似乎是金童玉女,门当户对,就连家里人也将其当作一件天大的喜事,上赶着来恭喜祝贺她。

至于感情问题,那向来不在考虑范围内。

薛夫人想,反正对方大概忙碌得很,往后应该也没什么谈情说爱的机会,他们大不了就当彼此是生活在同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可后来她才意识到,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会有多糟糕。

但已经太迟了。

孩子出生的那个夜晚,她浑身是汗地瘫倒在病床上,撕裂的下体尚在流血。丈夫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嘉奖般对她说“辛苦了,做得好”。那个瞬间,她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鲜血和羊水一同流了出来,永远地离开了她。

归根结底,人是感情动物,需要爱与被爱。

出于自卫本能,那之后她干脆开始对一切都采取漠视态度,以隔绝任何会影响到自己情绪的因素。

她不想在乎任何人,不想有任何想法,疲于反驳任何决定。

反正她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她永远会被丈夫代表。就像人们总是称呼她薛夫人、薛太太,叫得多了,就连她自己都差点忘了自己的本名叫什么。

她叫游月盈。

身后传来脚步声,游月盈从久违的、对过去的回忆中挣脱开来,转头望向朝自己走来的薛汶。

一瞬间她很恍惚。

曾经年幼的孩子转眼就长得这么高大了,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论她再怎么绞尽脑汁地回忆,都拼凑不出任何完整的记忆,好似几十年的漫长日子已经因为太痛苦而被抹去。

但游月盈仍然记得,自己最初是想亲自将孩子带大的。可刚出世的小孩尚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哭,不分昼夜地哭泣,饿了哭,难受了哭,时时刻刻都在哭,这种源自本能的、不顾一切的索取最终让精神状态本就岌岌可危的她彻底崩溃,放弃了抚养孩子的念头。

薛汶有些意外地看着母亲出神的样子,他很少在后者的脸上看见这么生动的表情,即使只是恍然和迷惘。

印象中,母亲在家中的存在感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她像是父亲身边的一个影子,又或者是一个存在于这个家里的幽灵,总是悄无声息。没人真的在意她在哪里,在干什么,是怎么想的,就连母亲自己似乎也不喜欢有人关注她。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一块会呼吸地石头,沉默冷硬地面对眼前的所有人和事,吝啬于表现出哪怕一丝的感情波动。

这一点似乎也遗传到了薛怀玉身上。

薛怀玉刚回来的时候,薛汶就莫名觉得这家伙的性格跟母亲很像,特别是睨人时眼底里透出的冷意,和母亲眼中的几乎一模一样。但其实不止是冷漠,薛怀玉的眼睛本身就长得和母亲相像,都是形状姣好,像两片桃花瓣,眼尾微微上翘,天生带着些妩媚动人的气质。

到底是亲生的。

薛汶一边想一边开口问:“父亲情况如何?”

母亲也回过神来,平静地答道:“有治疗方案,但基本没有治好的希望,最理想的结果也不过是多维持几年生命而已。”

——嘀嘀。

仪器的声响适时地填充了沉默。

游月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薛汶以为她终于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结果母亲只是说:“阿汶,我们聊聊吧?我和你有很多年没好好说过话了。”

其实不止是很多年,薛汶从小到大都基本上都没和母亲好好相处过。对于这个本应是世界上和他关系最亲近的女人,他的了解可以说知之甚少。

“不怕打扰到父亲吗?”薛汶问。

母亲闻言,从椅子上站起来:“到外面吧。”

病房的布局和酒店套房几乎一模一样,病房是单独的卧室,外头有会客厅,甚至还有配套的次卧和厨房。

薛汶跟在母亲身后,顺手关上了病房的房门。

“怀玉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让他微微一愣。那日薛怀玉当着母亲的面吻了自己的场面还记忆犹新,尽管母亲那时什么都没说,但薛汶预想的是,这件事包括薛怀玉这个名字,短时间内都最好不要提及。

“为什么问我?”出于掩饰,薛汶下意识地反问道,接着又回过神来,补了一句,“我也不清楚。”

“……那你和怀玉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母亲闻言顿了顿,又问。

“什么怎么想的?”薛汶再次用了一个标准的敷衍句式。

游月盈对于薛汶话语中几乎本能的回避感到无奈。她清楚自己作为一个母亲来说挺失败的,但直到这一刻,这种失败的无力感才格外真切地袭上心头。

“那天晚上你到家之前,他直接打电话跟你父亲坦白,说那些照片也是真的,是他强迫了你,”她难得主动地讲起了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你父亲当然不满意,所以才有后来那些决定。”

尽管只是寥寥几句话,但这已经足够让薛汶想象出父亲当时有多愤怒。而让他觉得很可笑的一点在于,最初要把薛怀玉接回来这件事其实就是父亲提出的。

大抵那人确实老了,希望晚年有人能陪在身边,所以在得知亲儿子的双亲早就去世后,格外坚持要把人接回来。可傲慢如父亲那样的人大概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自己既没有生恩,也没有养恩,凭什么对方会愿意回来。

“那您呢?”沉默后,薛汶依旧没有回答,而是反客为主地对母亲问道,“您对于这件事又是怎么想的?您不是都看见了吗?”

游月盈面对这个回到自己身上的问题,许久都没有说话。

对于薛怀玉这个亲生儿子,她的感情是很微妙的。

第一次见到薛怀玉的时候,游月盈以为时隔这么多年见到流落在外的亲生骨肉,自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血浓于水的感觉。毕竟再怎么说,十月怀胎时他们曾经通过一条脐带紧密相连。可当她看到那张漂亮,且眉眼间和自己年轻时隐隐肖像的脸后,唯一的感觉竟然是陌生。

她想,哦,原来这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她脑海中想的是——幸好亲生孩子没有在薛家跟着自己长大。

这个恶毒且偏心的念头将她吓了一跳,随之而来的,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对薛汶产生了愧疚。

她向薛怀玉提出回薛家的请求,后者没有立刻回答好或不好,而是问她:“我回去,那你现在的孩子呢?他要怎么办?”

游月盈无言以对。

在一阵漫长到窒息的沉默后,她已经做好了薛怀玉拒绝的准备,结果那人最终却说:“我会回去的。我替你们去爱他。”

所以,薛怀玉当着她的面吻住薛汶的时候,游月盈的内心实际上什么波澜都没有。

她早就预料到了。

“阿汶,”再开口时,游月盈也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反问薛汶,“你想结这个婚吗?”

薛汶定定地望着坐在沙发上的母亲。

游月盈看起来变得很疲惫,只见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你告诉我要怎么做。”

然而薛汶伸手拍拍她,说:“妈妈,我的事情我会解决。至于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决定。”

熬过料峭的晚春后,阳光终于变得温暖起来。七月的纽约步入盛夏,就连吹过曼哈顿的风都裹着一团闷人的水汽。

机场的抵港大厅外,一辆保时捷911正停在路边。

扎眼的亮黄色涂装硬是让911高雅经典的流线型车身设计透露出一股骚包气息。而比车更骚的是靠在车上的车主。只见那人白金色的头发被随意地向后捋起,露出一茬底下长出来的黑色发根,脸虽然被一副巨大的墨镜遮挡着,但即使如此,只要长了眼睛的人大概都能从那咧开的嘴角和洁白牙齿得出“这人应该挺好相处”的结论。

薛怀玉一走出航站楼就看到了笑得像个二傻子的jayden,对方同样很快就发现了他,热情似火地朝他挥手打招呼:“aye,what,sup!好久不见。”

保时捷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穿过皇后区和布鲁克林,一头扎进了拥挤的曼岛。周末的街道车流拥挤,长龙在一个个红绿灯前缓慢的蠕动,别说是保时捷,哪怕再快的车来,也只能以20公里每小时的龟速移动。

漫漫的堵车中,薛怀玉难得主动地开口寒暄:“最近在做什么?”

jayden把着方向盘,回答道:“享受生活。”

“女朋友呢?”

“分了。”

对此薛怀玉是一点都不意外。

这家伙虽然对朋友好,但在感情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标准的纨绔,从大学时起就保持着平均三个月换一次对象的频率。

当然,大部分时候是jayden被踹。

“家里没催你回去接手生意?”

“我爸身体好着呢,干到七老八十不是问题,”jayden满不在乎地说,“怎么你还替他们担心起来了。”

jayden母亲是一代移民,靠自己读书工作留在了美国,在和身为知名企业家兼国会议员的丈夫结婚前,就已经是圈子里知名的顶级律师,赢过不少大众耳熟能详的案子。

照这样的出身,jayden多半也是要按照典型的精英模式去培养的。

事实上,这家伙从小到大接受的也确实是最顶尖的教育。以他的脑子和性格,只要愿意,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企业接班人,甚至和父亲一样涉足政坛,把金钱和权力都握在手中。

可惜这家伙实在过于有自己的想法了。

在他十六岁看完曾外祖父传下来的全套《资本论》,并高喊出“打倒资本主义”的口号之后,jayden便被父亲单方面褫夺了从政的机会,并不得不承受资本主义的折磨,从此只能游手好闲,被富裕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无论如何,家里的生意早晚是要有人接手的。

薛怀玉见他还是老样子,也不再废话,切入正题问道:“之前拜托你的事情如何?”

车里静了几秒,紧接着jayden伸手,把鼻梁上的墨镜扣下来一点,瞪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珠子回答说:“我向来乐于助人,但你真的不先告诉我底为什么要起诉于朗吗?总不能是终于回过味来了,打算给当年的事情一个交代吧。”

两人大学同窗四年,是关系十分亲近的好朋友,但薛怀玉毕业后就回了国,到现在少说有七年没和jayden见过面了。

而这七年里发生了什么,薛怀玉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他不轻易提起自己的事情,jayden也很有边界感地不去刨根问底,但后者倒是隔三岔五就会主动找他聊天,也不怕没有共同话题。

“说来话长,”薛怀玉顿了顿,“我父母不是在我大一的时候出意外走了吗?得从那一年开始说。”

他把这七年适当地压缩删减,简单跟jayden交代了来龙去脉。

后者听得兴致勃勃,说:“哦——你哥的名字我好像听我爸提过。于朗胆子还挺大的,这种事也敢想着掺和进去捞点油水,他应该不知道你哥的做事风格是什么样的吧。”

说着,jayden反手从椅背后面抽出一个文件袋,丢给了薛怀玉。

“你要的东西。guesswhat?有惊喜,”他停顿片刻,等薛怀玉拆开文件袋,抽出了里头的资料开始翻开,这才继续道,“有人写了一封匿名邮件到于朗的律所举报他,理由是sexualharassnt。就今天一早的事情。”

伴随着纸张翻动的声响,薛怀玉的表情逐渐变得有些若有所思。

“你之前让我查于朗,但他毕竟是律师,既然敢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收拾得肯定也比较干净,想要找到有用的证据很难,”jayden一边开车一边扫了薛怀玉一眼,建议道,“不过我简单看了一下,这个举报他的人倒是证据蛮多的,如果不是早就准备要起诉于朗,就是用了不正当手段。又或者,有人在背后帮忙。”

薛怀玉没有接话。他认真地翻看着资料,目光在其中某一页上停留了许久,然后忽然问说:“你爸提到我哥什么了?”

“……就那些咯,说他能力强,想介绍我俩认识,让我学点好的,”对于突然转换的话题,jayden反应也很快,只见他耸耸肩,回答完后话锋一转,问,“你这次准备在纽约待多久?干脆住我那儿呗,反正房子大。”

“不了,租了房子。”

“那就是要待挺久的意思咯?走走,我想去趟南美,一起呗?”

“没有,我这周把这边的事情解决好就要回去。”

“这么快回去?那你租什么房子,钱多没地方花啊。”jayden一个家财万贯的人说这句话实属有些微妙。

“我哥下个月底就要结婚了,下周订婚宴。”

“哦哦,原来如……,”jayden话说到一半忽然愣住,接着他反应过来,“wait,他要结婚?ithoughtyouoare……?

“所以我得回去。”薛怀玉平静地回答道。

一阵沉默在车内蔓延开。

“干嘛不说话?”薛怀玉把资料塞回文件袋里,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人。

jayden笑了一下,仿佛是想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他转头看向薛怀玉,说:“我在想……这么多年没见,感觉你变了挺多。”

这个答案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是吗?哪里变了?”薛怀玉顺着他的话又问。

那人又沉思了一会儿,这才回答:“很难形容,只是觉得你更有欲望,变得更像个人了。”

谈话间,汽车终于缓缓抵达目的地。

他们驶入地下车库,jayden把车停好,转头对薛怀玉说:“eon,带你见见全美最好的律师。”

“薛总,那今天就先到这吧?这两天我让团队再把方案更新一下。”视频会议那头,合作多年的团队ed开口说道。

“行,先这样吧。下次会议时间我让沈秘再联系你们。”薛汶说着,放下手里的笔,抬手捏了捏鼻梁。

“没问题……对了,薛总,听说今晚是您的订婚宴,”ed顿了顿,此时此刻她理应说一句恭喜,但想到这段时间开会在谈的事情,又觉得现在说有些言之过早,于是便换了个说法,“祝您一切顺利。”

“谢谢。”薛汶扯着笑容,不咸不淡地回应了一句,终于结束了这个漫长的会议。

薛汶要结婚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公司里的员工对此议论纷纷,其中最伤心的还要数hugo。

这人不敢相信薛汶竟然不是gay,说自己的gaydar从来没有出过错,并表示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其实,沈秘在得知自家老板要结婚的消息时,第一个反应也是不相信。

或许是这人留给她的印象一直是个工作狂,永远会把薛家和事业摆在第一位,沈秘从来没有预想过结婚这件事会在薛汶身上发生。

而且,婚讯传出来后薛汶对此的态度也很奇怪,不仅没有丝毫的喜悦,甚至比以前还要拼命地工作,仿佛在刻意逃避现实,以至于沈秘一度怀疑老板这段日子直接住在公司里了。

【薛总就是gay啊,前段时间都有那种照片爆出来了,现在急着结婚应该就是为了压这件事吧。】

群里冷不丁有人冒了这么句。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谁也没有回复这条消息。

沈秘皱着眉头看了眼那人陌生的名字和头像,努力回忆里一下,推测应该是几周前入职的新同事。

【要我说,这件事就不是我们这种臭打工的该管的。咱能知道事情,当事人会不知道?既然都决定了要结婚,人家自然有人家的理由。】

【咸吃萝卜淡操心。】

市场部的onica连发两条尖锐点评。

正当沈秘准备在群里说点什么的时候,总裁办公室的门“咔嚓”一声打开了,她迅速回过神来,熟练地切掉了聊天界面。

“赶时间,先走了,到时候帮我约一下下次的会议,”只见薛汶抱着西装外套匆匆走出来,一边嘱咐一边低头看了眼手表,“还有,告诉其他人,要是事情都做完了,今天就提早下班吧。”

“好的,”沈秘望着薛汶略微停顿片刻,然后有些犹豫地开口,“老板,恭喜你。”

薛汶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接着用一种似是而非的语气回应说:“嗯,晚点再恭喜也不迟。”

订婚宴的会场已经布置完毕,宴会晚上七点正式开始,六点出头,便开始有宾客客人陆陆续续到达。

薛汶拿着菜单,正逐一核对今晚的菜品。他离开公司后立刻赶了过来,中途连一丝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以至于身上穿的还是上班时的那套西服。

“没问题,辛苦了。”他把确认过的菜单还给主厨,抬头时,看见贺辛的父母满脸挂笑地朝自己走来。

两人看起来对一切都十分满意,热切地和他打招呼,嘴里说着“以后就是一家人,好好相处”之类的话。

尽管薛家已经强硬地公开声明过照片都是伪造的,大家表面上也都装作事情翻篇,可各自在背地里又是怎么想、怎么说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一切不过是房间里的大象罢了。

就算对外的说辞真的能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薛汶自己。

他喜欢男人。

照片是真的。

而操他的人是薛怀玉,是薛家名正言顺的另一个儿子。

即使今天他牵着一个女人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要结婚,就算那些人全都带着笑脸地来祝贺他,也改变不了这些事实。

薛汶不知道贺辛的父母的具体想法,但看样子,他们大概并不在乎贺辛要嫁的人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他们在乎的只有女儿嫁进薛家能得到的一切。

金钱、名誉、权力。

薛汶一向很能忍,可这一刻,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反感,甚至开始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都有点挂不住了。

他厌恶看到悲剧一次次上演,更厌恶导致了这些悲剧却仍在演戏的自己。

“不好意思,”理智和情感的拉锯战中,前者最终获得了暂时的胜利,薛汶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开口道,“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先失陪了。”

“没事,先去忙吧。我看你还没换衣服,真是辛苦了。”贺辛父亲笑着回应他。

晚风温柔又带点暖意地吹过天台,让身体的不适稍微减轻了一点。

现下已是夏天,天黑得慢,六点半日头仍未落下,天还是亮堂的。橙黄的晚霞挂在西边,像是把天空点燃了一般。

“薛汶。”

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被打断了思绪的薛汶闻言转头,发现是段鸿声后,苦笑着问道:“怎么来得这么早?”

“想找你聊聊,”段鸿声回答得很直接,“你真的打算结这个婚?为什么?”

他知道这个婚约大概率是薛汶父亲拍板安排的,只是他想不通,薛汶明明不是没有反抗的能力,为什么到现在连一句反对的话也不说。

回答他的是沉默。

薛汶的表情摆明了是有隐情,但却拒绝回答。这让段鸿声更加烦躁。什么时候起薛汶对着他也会有不能说的秘密了。

“算了,那你总该能告诉我,为什么不选我?”段鸿声也放弃了绕圈子,“你明知道这些年我对你的心都没变过,你要是想要我放弃,至少也要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一直不说喜欢我呢?”薛汶反问。

段鸿声沉默片刻,回答道:“薛汶,我怕啊,怕你拒绝我。怕到最后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换作你,你不怕吗?”

薛汶为这个早就在预料之中的答案笑了笑。

“我怕。你也知道,我是个没什么胆量的人,段鸿声,”他的语气略带着自嘲地回应道,“但正是因为这样,我不希望在感情这件事上,我的另一半也一样怯懦,做什么都要瞻前顾后。”

“假设,我是说假设,”薛汶转头,看着段鸿声问道,“你和我在一起的代价是要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你还能这么坚定吗?”

这回轮到段鸿声不说话了。

“可是薛汶,薛怀玉现在也不在你身边,”好一会儿后,段鸿声才再度开口,“还是说,现在的你愿意为他放弃一切?”

这个问题很尖锐。

事实上,薛汶也在赌。他不确定薛怀玉说过的话有多少是真心的,是否真的像说的那样非他不可,可至少那人说过。

这让他有了去赌一把的勇气。

“他是薛家的儿子,我只是要把他本该有的还回去,”薛汶望着段鸿声,半晌,平静地说了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至于他在哪里……我想,父亲死的时候他总得回来的。”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