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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浮士德虽投靠撒旦,但最终却上了天堂。

夏娃的堕落原本是上帝对于撒旦的救赎

而恶魔并未取得对人类和知识的胜利。因为天主把最高贵的冲动授予世人,并不是要让他们永远不幸。恶魔所看到的,恶魔认为已经弄到手的,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

你抓得住他,那就让你

带他一同走你的路线。

扔掉滑雪面罩的高承泽脱下身上的防弹衣,皮肤暴露在空气里,隔着已经干涸的血液,同时呸出一口血。皮肤是人和世界的边界,他早已认识了世界,也认识了自己。他喘着气一屁股坐在一张短沙发里,这里像是个私密的接待室,木制的墙壁上挂着那不勒斯地区的风景画,这里是他的安全屋。他也一点都不关心被他丢在赌城的周广生。

高强度的兴奋一旦歇下来就是长时间身体的疲惫。其实正常人也会有些不可描述不自控的想象,但往往非常容易的可以抑制住,但——他们这些人是真的不受控制。

理智遵循现实原则,欲望遵循快乐原则。

高承泽认识了自我,也认识了本我,他从妹妹阿尼亚那具尸体的噩梦中惊醒,期望有一天结束这场噩梦,于是他让自己成了噩梦。他觉得他是完整的,所以他就是非要遵循快乐的原则。

所以他和周广生的灵魂都在倒影里。

周广生如今深陷在曾经属于他的那条脆弱稚嫩的生命里,深陷在周晓宁的死里,当得知了自己真实的身世,自己小妹和母亲死亡的真相,一切都像周晓宁雪白的头发一样不堪,然后所有的一切对周广生而言都无关紧要了,高承泽深知,周广生现在和他高承泽当年一样,都迫切地想拉着周围所有一切共沉沦,无论是生命、世界、所有人眼中需要珍视的一切,都无所谓。

全部都无所谓。

除了能让他们自身暂时体会到一点超脱。

真的全部都无所谓。

他的手指又开始沉默地抽动起来,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没有表情地自言自语起来。瞳孔收缩略显得兴致高昂。

他点了一支烟才发现自己最爱的打火机,连同他最喜欢的烟盒,都在赵东那里。

他想起和赵东初识的下着暴雨的冬天,距离那双黑色牛津鞋踩上泥泞的那天已经两年了。

从医院出来那天刚好是除夕。

除夕夜家家户户灯笼高挂,丝丝冷香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硝烟味道,鞭炮声紧跟着就噼里啪啦炸了起来,震撼的音效绵延不绝响彻云霄,人人都在期盼着团圆。

培城没有团圆,高承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父母究竟是谁。直到被逮捕后,警察告诉他dna检测出他有二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才稍微有些肯定那个每天殴打到自己都歇斯底里的女人也许真的是他生母。但真相如何早已不重要了。他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柔弱无能的孩子,他不受任何人奴役,他是他自己的神。

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想着谁出现在眼前,他就杀了谁。

那一天他看到赵东一个人没什么表情坐在街边长椅上低头抽烟,也像个无家可归的人,眼睛注视着手机屏幕上笑容满面的女儿,身影吞没在暗夜里,无坚不摧的灵魂露了馅,这一刻,晦涩、生僻,烟也吹灭在风里。从那一刻起,高承泽从灵魂深处感受到兴奋并决定要玩一个新游戏。

所以他走过去装得一副纯良模样,笑容满面地说:“赵叔叔。”

而赵东抬起那张英气凌厉的脸孔时,没来得及收回忧虑的眼神,盖住了那双眸色喑哑的眼睛,那是岁月变迁后的疲倦,烟夹在手里,被风吹走了好远的雾蜿蜒又静谧。

又一年冬天了。

他粗略包扎了几下自己身上的伤口,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里来自赵厅长的信息——你在哪里。

高承泽没念过几本书,更没上过学,他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装做愚蠢的模样在赵东面前。他就如周广生说的那样可笑,和一个四十来岁的老男人一天到晚玩家家酒,给人当儿子,每天像个未成年一样陪人下棋钓鱼。

【能上天堂的人也能下地狱吗。】

他不是我的尸体,一直与我做着相反的事,而我还不能杀死他。一个和我完全相反的人,相反的人格,相反的观念。

高承泽声音莫名低下去,食指有些别扭地弯起搁在自己嘴唇上,似乎想让自己的音量更低点,他的语调轻忽到接近温柔,嘴角一弯,脸颊窝进两汪甜蜜的酒窝,让夕阳余晖居然显出了一丝奇怪的温情,但他的眼风却是冰的,甚至是失常的,“那就抓住他,一同走我的路线,所以也没什么不同。”

火红的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光线里的微尘落在高承泽的肩上。阴影像枝繁叶茂的树,那样的自由,但结不下任何果实,空荡荡的一片。而最后暗无天日,拧成一股劲走向极端,他坐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越笑越快乐,越笑越失控,尽皆过火,尽皆癫狂。

我迟早能杀死他。

《约伯记》:“耶和华问撒旦说,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他……敬畏上帝,远离恶事。撒旦回答说,约伯敬畏上帝,岂是无故呢?……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耶和华说,凡他所有的,都在你手中,只是不可伸手加害于他。

光辉渡在他高承泽侧脸,覆盖了睫毛,跳跃在他漆黑的头发上,俯下身时眼睛凝视着赵东一错不错,那抹蓝色惊心动魄。

赵东回顾了自己经历的前半生,少时在部队生活,后来从党校毕业,遵从家里的安排结婚生子,再到因为工作而导致婚姻裂变离婚,前妻的埋怨深入人心,与跟随前妻去往美国的女儿之间情感愈发淡薄。

家庭一塌糊涂,仕途却一帆风顺,他不贪腐,也不渎职,他甚至还记得二十岁刚见习那一年,日子很苦,光线很暗,因为没适应就更显得苦。那时候,他因为不愿意依靠家里的势力,而选择从基层做起,那时候他还在光明桥那个小地方,而光明桥派出所所长还是罗大勇,算来那好像还是老罗头在前线待的最后一年了吧。

那个时候和当初在党校时想象中的警察不太一样,跑基层的日子鸡飞狗跳,不是去处理谁家的猫扇了别人家的狗几耳光,就是找尿不湿。

对于工作,赵东是想要做出成绩的,可是有的时候,正确的事并不会因为它正确而得到承认,不是有一腔公义就能做好事情,人自从有了群体就永远少不了争斗,所以当他掌握了权力就开始雷厉风行,他用自己的强硬作风大刀阔斧地对市局工作人员进行改革。

当高承泽发了疯把他关囚禁了起来的时候他甚至还不可置信,他只以为是高承泽年纪小,赵东不知道自己违背了什么,但也总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可当高承泽的真实身份暴露,赵东则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大意居然放任了一个恶魔在身边这么久。

这个世界上,失业的、破产的、老婆出轨的、反移民的,反同性恋的,白人至上的,都可以是杀人的理由,而曾经赵东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受到比这些更多的邪恶了,直到高承泽在他面前露出本来面目,赵东才明白,原来杀人的原因可以很简单。

简单到,只是因为想杀人而已。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利益,只是欲望驱使,想要杀人而已。那是最为纯粹、最为浓郁的恶念,也许世人可以称之为精神病,反社会……这些名词只是个定义,没有人能真正说出驱使他们杀人的诱因,即使是他们自己。

赵东的嘴唇颤抖一下,为掩饰般地咳嗽起来抬手遮住半张脸孔,锁链的声音触碰在一起框框作响。

看着他的反应,高承泽不为所动,尽管高承泽能看到他的叔叔手也在跟着颤抖。仅仅过了几秒的功夫,他的叔叔又恢复了以往雷打不动的模样。

高承泽非常容易被激怒,在赵东面前有时说话虽快速且声响亮,思维飘逸较有条理,有时言语迫促或语速增快并且难以打断,伴有玩笑、拟声词。

他发表充满敌意的言论时比平时更易诅咒发誓,或愤怒地发表长篇大论。

这个时候的赵东根本无法和他顺利进行交流。

高承泽又在给他注射麻痹神经的药物,赵东错觉自己是做了一个漫长又恐怖的梦,梦里是高承泽还在冷笑,神色卡在半是阴郁半是恼怒的波段之间,语气嘲讽又刻薄,攥紧了赵东的衣领,亲和的语气像在说情话,“叔叔,你就是喜欢这些可怜兮兮的东西是吗?”

“犯罪者会为自己找走极端的理由,合理化自己的犯罪行为。所以你们要证明:你们没错,是社会欠你们的,你们所有的报复都是正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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