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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差的一届

 

对面那栋教学楼连着办公楼的上半部分,最高点足足有七层,因为属于第二批——也是最后一批——建成的、靠近校门口的“形象工程”,层高比银霁所在的这栋苏援老楼平均高出20-30厘米。

坠落的过程中,绿化带或可作为缓冲。可是,覆盖面再广的绿化也要留下供人行走的缺口,对决意自戕者来说,靠近校门的楼道、离开教学楼的通路,就是绝佳的告别地。

综上,银霁觉得,除非发生奇迹,坠楼者只怕是凶多吉少。

可是甘恺乐的吼声明明白白:是跳楼。他直接排除了意外事故的可能性,小概率是经验先于亲眼所见,大概率是目睹到了决定性证据。无论如何,他拍下来的视频极其重要,搞不好,这就是事发时唯一的“死亡记录”……还是留点余地吧,也可能是“致残记录”。

歌声暂停的时候,办公楼的窗户里有人影穿梭,事发地大概被围起来了;附近有中医院和三院,救护车大概已经赶到了。以有限的平视角度看向窗外,对面的教学楼有几秒钟的人头攒动,多亏办公楼的人影穿梭得及时,救护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18)班也被禁止围聚在窗边,罗老师设置的合格线是,大家最好不要离开自己的座位。期盼已久的班级活动被打断,所有人都很失望吧,于是才噤若寒蝉,正如老师希望的那样。过了一会,大家听到楼下传来冲水声,这才得以松绑,然而一开始也并没有发绳子。

延迟表达情绪的成果就是,大家对这场悲剧的反应分为三个阶段:1、试图交头接耳,但讲台上没有视野死角的班主任比好奇心可怕得多;2、也好,暂时回避了直面死亡的恐怖,时间不能就这么白白溜走,所以心情沉重地开始做题;3、心无旁骛地做完了半套题。不管怎么说,情绪都没有越过“日常”的界限——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

按住了团队情绪、纠正了集体意识,罗老师走下讲台,把甘恺乐叫到教室后面,小声聊了几句,希望把他的情绪也拉回日常。

在一般理解里,这需要一些时间。再机警的人背后也不会长眼睛,于是孔秋的桌上多了一个奶砖本。占据大半页的“bug”上面浮着一句红笔写的话:“相机能连wifi吗?”

孔秋用口型对银霁说:能。

奶砖本又出现在了刘心窈的桌上。上面写着一个要求,还有一串网盘的账号密码。

最后,黎万树收到了一条微信:“开个热点。”

与此同时,罗老师结束了安抚,他决定一直在教室里守到放学为止。为避免引起腰痛,他要回一趟办公室,把“斥300块巨资”买的人体工学椅搬来,准确地说,推来。等他沉痛地摇着头走出教室,甘恺乐接收到他同桌的眼神示意,赶忙从桌洞里抽出手机,瞜完一眼,抬头看着刘心窈,向她举手长劳劳,似乎在几分钟内清减了不少,腕上的橡皮圈直往下滑。

除了“说正事”,多半也安慰了男朋友几句的刘心窈“噢哟”了一声,要不是纪律的银河隔开了他们,甘恺乐铁定要趴在她怀里哇哇哭一场。

亲眼目睹到的惨状也许会夺走他婴儿般的睡眠,对此,银霁无法提供太多情感支持,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件事,解决方式就是让甘恺乐亲自参与到“解决”的过程中。看清了所有消息,甘恺乐朝一直等着他的黎万树点点头,把头埋在桌洞下面,快速操作起了相机。

一切看似顺利进行。蓦地,银霁和英语老师对上了视线。

她老人家依然坐在后排,把长江尾的行动尽收眼底。银霁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大人”在呢,心里丝丝地冒着凉气:这可难办了,人一旦受到惊吓就容易有疏忽……

谁知,小老太太把鼻梁上的眼镜收回口袋里,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胳膊肘往后排同学的桌上一支,撑着头打起瞌睡来。

英语老师是退休返聘回来的,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看来是真的困了,刚闭上眼就打起了小呼噜。收到这个信号,几乎全班都悄无声息地掏出了手机。

高画质视频文件很大,黎万树苦着脸在班级群里说:“你们给我众筹流量费!”

流量倒是小事——好吧,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银霁担心的是,时间会来不及。

“太可怕了。”网络给了同学们在沉默中交头接耳的机会,“虽然每年都有高中生跳楼的新闻,我又怎么想得到会发生在自己身边……要我说,高中就不应该修那么高的楼,大家都在平房里上课最安全了。”

“平房也不行,以前还有拿暖水瓶碎片割腕的,你怕是不知道。”

“别细说,求求你,我真的要吓出精神病了。”

“你也看见了?”

“没看见,但是甘恺乐那一嗓子已经永远刻进了我的dna里。你们的走马灯是站成一排摇花手,我的走马灯是他的那句‘有人跳楼’……救命啊,这比鬼片恐怖一万倍。”

“我也要刻进dna了。摸摸甘恺乐。”

“摸摸甘恺乐。”

“可是我没搞懂,把视频上传到网盘的意义是什么?这很有可能是自杀,又不用我们来推测凶手。”

“你好好想想,意义可大着呢!我们得留下这件事发生过的证据,免得被他们岁月史书掉。”

“是吧!我也觉得他们会删视频。经历过跑操的事,还没长教训吗?”

“说得对!这是我们(18)班共同的秘密,打死也不能跟外面的人说!”

“什么呀,说得那么吓人,没人会来打死你的请放心。”

“哎呀我就是鼓励鼓励大家……”

上述消息在发出去的两分钟内,全都被发送者自觉撤回了。

熟悉的咳嗽和脚步声渐近,罗老师回来了。刹那间,桌上的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集体失踪。班主任的视线再锐利,高中生的手速也不是盖的。

他没有搬来椅子,而是搬来了两位便衣警察……说笑了,警察岂是他能搬来的,不得不说,学校的速度真够快的。

警察径直走向正襟危坐的甘恺乐,全班都能听到他们在问:“听说是你拍到的视频?跟我们出去一趟。”

甘恺乐……甘恺乐外强中干,从此站不起来了!只见他眼神涣散、全身抖得像筛糠,在警察的问话声中缓缓抱住头,猝然地,又像是被棒针扎了的猫一样叫喊起来:“不!不要!别让我想起来!”

震得警察都后退了小半步,不愧是篡改了全班dna的男人。

刘心窈竟是第一个给演技发出差评的人:“有点过了。”

韩笑也加入了评委席:“他是跟可云学的吧?”

英语老师被波及到,胳膊肘摔下桌子,惊醒了。她对精神状态堪忧的学生视而不见,只诧异地看向陌生的来访者,抖着薄到看不见的上嘴唇咕哝了一句什么,半梦半醒、糊里糊涂地吩咐元皓牗:“班长,快去走廊给警察同志接两杯热水。”

元皓牗脚程快,出去之前把自己的凳子搬给警察坐,一句拒绝都没沾到衣服上。互相看不对眼的这对师生有意无意地打了个配合,得以把警察留在了教室里。

这出《装疯》将将唱了个开场,先别管它能否取信于人,警察的确被绊住了,一左一右安抚着受惊的目击者,没有第一时间把关注点放在相机上。然而人的耐心是会耗尽的,五分钟后,甘恺乐实在拖无可拖,只得捧着相机,跟在警察和罗老师身后去了走廊。

在教室门口,三个大人的尾巴一回头,给大家发射了一个k。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视频上传成功了。

放学后,校门口的事发地被围了个结实,组成围墙的约莫是安保部的工作人员,人高马大的,除了他们,根本没人想去围观。发生了这种事,学生都巴不得早点离开学校,可通路变窄了,又没有明确规划禁入区,有的学生只顾低头走路,不小心迈错了脚,围墙当即人高马大地跳起来行使职权:“别往这拢!滚远点!”

走读的女生们抱团下楼,到了校门口,步幅越来越小。银霁的胳膊上挂着韩笑,韩笑的胳膊上挂着刘心窈,两位评委都觉得:“惯得他们。真不怕明天咪区见?”

真不怕,他们越战越勇,成功调动了个位数的航向,当即总结出重要的人生规律,用几公里外扬子江龙王都听得清的洪亮嗓音宣读道:“这是建校以来最差的一届了!”

韩笑朝他们皱鼻子:“建校时他出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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