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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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3

 

02

滕梓荆告诉他没得选。范闲疑惑地转头,思绪也回到当下。他问:“你说什么?”

“这是我的事,当然我说了算。”范闲说这话一股子骄横,他又对滕梓荆挥手,想要让他消失,“你不应该在这里。你走吧。”滕梓荆见范闲如此摆架子,怒极反笑,使出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切断范闲左侧余下的一缕头发。

范闲这才清醒过来。匕首插进木柱,刀身颤颤,反射的银光提醒他这不是梦。他又回来了。

“范闲,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林婉儿的事情,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滕梓荆的语气夹杂着不屑,范闲只觉得迷离。

范闲敷衍地嗯了一声,他熟练地反手抽出刀刃,扔给滕梓荆。此时心里一片纷扰杂乱,他索性手撑着脑袋合了眼好好思考。

京都之行只是一张观海的入场券,虽内心秉持淡泊明志,可海啸来时他却仍身不由己任由海浪推着他前行。堪破天机又如何,这世间纷扰种种,总让他生出有心无力之感。这场海啸无人幸免。得势如何,失势如何,还不早就是掌局人一盘精心设计的棋局。而现令范闲最为烦心的是——他刚刚扫清所有障碍、查明所有真相,权利和民心唾手可得,他又回到最初的,要再重走一遭。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

可是,范闲睁眼看向正襟危坐的滕梓荆——他是鲜活的,有着完整温热的身体,会同他争论,而不是一座冷寂的不会言语的墓碑。

更何况,思及李承泽,所有错事还未酿成,只要范闲好好把握,事情便有转机。

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

03

李承泽是被庆帝的声音唤醒的。“承泽,你怎么看这内库之事?”李承泽方才大梦初醒,他的腹部犹存着剧毒的残痛,他心下疑虑,却发现自己挺着脊梁跪着,他记得这次,庆帝美名其曰家宴,却用林婉儿和范闲的婚事敲打他和李承乾二人。李承泽抬眼去看李云睿的神色,却见姑姑坐在高堂上白衣胜雪,一脸祥和平静,看起来已经接受这门荒唐的婚事。

“一切都由父皇定夺。”李承泽敛起情绪,不平不淡道。

“哈哈,要朕定夺,不如这内库就交由——你负责。”这一句犹如将李承泽放在火上炙烤,李承泽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父皇折煞儿臣了,儿臣无力担此大任。”庆帝本意让他们三人互相牵制,这内库之权非范闲莫属。随后他的头更低了,自上而下看时李承泽像是在跪拜,央求庆帝切勿轻易做出内库易主之举。庆帝挥挥手,侯公公急忙上前托起李承泽。

李承泽跟随侯公公再次入座,坐榻残留的温度已散,李承泽则在庆帝的威压之下出了一身冷汗,坐在这暗金细纹的榻上润湿了一片。

庆帝坐在最高处,俯视这两个儿子,李承乾素来城府不深,好在有长公主出谋划策,也有李承泽这块磨刀石历练。即使李承乾在这几年表现并不是太如意,庆帝仍认为他只是差点雕琢的璞玉。而李承泽真的很想告诉他的好父亲,他这块石头长年累月磨着李承乾这块锈铁,锈铁确是成了刀却仍不够锋利,反倒是这块石头被磨出了尖锐的一角,这角不大,运用得当却仍可以致命。

天色暗了下来,酒樽里的清酒映出盏盏烛火,摇曳的火光融化了李承泽脸上的僵硬。他紧盯着烛心,思绪飘扬到范闲身上去。他与范闲初见,起于一卷红楼,拉拢他虽是形势所迫,可私底下也存了爱才之心。只可惜范闲铁了心不蹚皇权的浑水,多番示好权当视而不见。不是他的人,又身负重职,午夜梦回之际李承泽怎能不担惊受怕。既然如此,范闲死了就好了。死人插手不了活人的斗争。李承泽觉得遗憾,但刺杀的结局已定。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杀范闲这事他却和李云睿商量是否存在其他对策。在那时他还只以为自己是惜才。

直到范闲被逼去北齐。前一晚他们约在二皇子府见面。李承泽罕见地穿了白色的衣衫,月光下白衫上的银线被映照地闪闪发亮。李承泽大抵认为范闲是有去无回,于是备了上好的清酒为范闲送行。范闲来时便瞧见李承泽挽起衣袖倒酒,李承泽本就生得白,皎白的衣裳更显得他肤白胜雪。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1

范闲呼吸有一瞬的停顿,李承泽偏过头看他,眼里笑意盈盈,不掺杂一丝一毫算计,“你来了。”

那晚是他们二人少有的和静时刻,月色白净,微风掀起范闲额间的碎发,李承泽淡笑着拉他在湖中亭坐下。许是离别之际,范闲表现出从未有的顺从。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聆听湖岸边的芦苇在风中摩挲的窸窸响声。李承泽率先打破沉默,他将酒杯端至范闲面前,“小范大人,这凉酒热了可就不好喝了。”范闲一怔,李承泽的声音喑哑温和,顺着酒香扑面而来,是桂花味的。2他伸手接过,碰及李承泽微凉的指尖时鬼使神差地想要去暖,李承泽微微歪头,眼神里带着疑惑不解,范闲倏地把手抽回,酒杯里的酒洒了大半。李承泽又将酒满上,嘴里说着可惜却是调笑的语气。范闲耳尖爬上红晕,借着月色掩埋下心脏的悸动。“是我失态,二殿下。”这声二殿下微不可闻,李承泽却说小范大人不必拘束,府中只有他二人。

李承泽府中没有留一个护卫,如果范闲想杀他也未尝不可。桂花香气馥郁,萦绕在亭中。李承泽明明很怕死,此时却有点期待范闲对他动手。他眼里闪烁着兴奋,想象着范闲会用何种手段取他性命,会是隐晦地用毒,还是直截了当一剑刺入胸口。范闲没想过李承泽会有如此坦诚的时候,李承泽越不防备范闲心中怜惜之意便更胜。于是他脱口而出的是:“承泽。”范闲似乎还嫌不够亲密,又补道:“你唤我安之便可。”

李承泽再一次端酒至范闲面前,这一次范闲稳稳接过,一饮而尽。李承泽只小声称呼安之,眼睛刻意避过范闲投来的视线,他抬起手喝下桂花酒,宽大的衣袖下是李承泽颤动的双唇和微红的双眼。

荒唐是在推杯换盏间生根发芽的。几盅酒水下肚,李承泽懒懒趴在黄花梨木桌上,睫羽下眼神迷离,平日的粉唇被酒润为艳红色,他朱唇轻启,侧头莞尔说:“这夜色极好,小范大人不作诗一首岂不是辜负了这般良辰美景。”李承泽存了私心,祈年殿夜宴实在让他难以忘怀,柔和的范闲、疯癫的范闲、忘情的范闲,范闲口中的一首首惊鸿艳世的诗词歌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包括他。

范闲看向李承泽的双眸,目光划过挺翘的鼻梁,移至艳丽的唇处他急忙撇开视线,狠狠抓过酒壶饮下一大口压抑住内心的动摇,这才晃晃悠悠起身道:“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飙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

“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

月色撩人,词至最后,范闲拉起瘫坐的李承泽,热烈的眼神横冲直撞进李承泽的眼里,容不得李承泽开口,范闲盯着李承泽说出最后一句。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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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2桂花为私设

3全词出自柳永《二郎神·炎光谢》

他们在同一个时空想念另一个时空的彼此。

04

坐上回府的马车时,李承泽才彻底惊觉,他背上冷汗淋淋,里衣已然贴住肌肤。死而复生实在荒诞,也容不得他细想、深究。从前只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原来既定之事也可消弭,也可转圜,已死之人尚可再生。李承泽微眯着眼,这何尝不是上天恩赏。

李承泽轻轻敲打着跪疼的膝盖,脑中思量着庆帝的安排——“老二,明日同朕前去庆庙祭拜。”

回府后谢必安立刻安排人为李承泽沐浴,“殿下,热水已备好。”李承泽浅浅抬眼,示意人出去。他白皙的手指润进温度适宜的水中,沾染上浮在水面的细密桂花。李承泽素来爱桂花的香味,但此时他看着这一汪覆满桂花的盆水心中却起了厌烦之意。忍着浓郁的甘甜香味,李承泽草草净了身。

“必安,打听一下范闲几日到京都。”李承泽头发散开,他胡乱扯了身外衣披在身上,淡淡开口。谢必安在门外应是,李承泽从桌上拿起红楼,他随意翻开,却见红楼最后一页──泛黄的尾部上赫然写着“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十四个字写得虽平直,但无半分棱角,倒是有些中庸之道的风韵。他一眼便看出这是范闲的字。

这说不通。李承泽唤谢必安进来,他转头看向谢必安,谢必安低着头站在屋中,脸上不悲不喜。即使知道这书不是谢必安所为,他还是没忍住问:“必安,这书从何而来?”

谢必安这才敢抬起头来,他看向李承泽手里的红楼,面上不解,却还是解释道:“这是前几日殿下托属下去买的。”

李承泽没有回应,摆摆手让谢必安退下。若不是必安提醒,他早已忘了范闲未入京都,可一本红楼,早使他名声大噪。

谢必安正离开时,李承泽悠悠开口,“明日我同父皇去庆庙,你不必跟随。”谢必安的手一怔,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李承泽醒的格外早,炉中熏香已经燃尽,好在门窗紧闭,清冽的风铃香伴着细微的灰烬味,他深吸一口,掀开厚重的床幔走了出去。桌上香烛燃了大半,李承泽坐下,熟稔地打开红楼,可这次他撕下最后一页,轻轻放在烛心之上。他要烧了它。

预想之内的燃烧没有到来,那页蚕茧纸在火苗之上安然无损。李承泽盯着纸张湮灭烛火,他道:“实在有趣。”

天色已经大白,谢必安站在门外,提醒里面的李承泽该收拾准备出发了。李承泽允了伺候的人进来,随意指了件月白色暗纹提花衣裳,他嘴角含笑,“就那件吧。”下人们心中惊诧,想着殿下今日怎的转了性子,可手里的动作不敢有丝毫停顿。

一切穿戴好后,李承泽瞧着铜镜中的自己,没有休息好的面色更加苍白,身形纤瘦,只有那一双桃花眼潋滟。他生来女相,父皇看他不顺眼已久,他心中只有李承乾那副正直凛然的模样才配坐于高位。

想到这,李承泽让谢必安寻来女子用的口脂,他指尖轻点,将一抹红色在唇上晕开。

铜镜里的佳人巧笑嫣然。

05

李承泽下车对着庆帝虚虚跪拜,庆帝还未免了李承泽的礼,便看见李承泽已施施然站起,唇上泛着浅红,微笑盈盈。庆帝看着如女子一般娇俏的李承泽,不怒自威,一双眼睛来回审视着李承泽,终究还是拂袖离去。

跟随在后面的宫典此时却上前,跪下行礼,“陛下让二殿下前去偏殿等候。”李承泽冷哼一声,快步略过宫典,径直向偏殿走去。

这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承泽心中有点猜测。他站在偏殿中央,看着祭台上的瓜果,随意挑了个葡萄放进嘴里。不酸,但也不甜,倒是衬这死气沉沉的庆庙。

李承泽还没吃上几个,就听见外面有打斗的声音。

范闲和滕梓荆分别后叮嘱小厮把人安排进范府中,他这才安心坐上侯公公的马车。他熟知路线,对庆帝身边的侯公公也多有了解,一路上他不曾言语。

第一面见的就是宫典。范闲不等他开口,就与他对了一招。宫典站在门前,又说出那句:“神庙中有贵人祈福,任何人不得踏入半步。”范闲无奈,静静站着,目睹宫典关上红木门又再次打开,他一脚踏入,宫典再次拦住,他斜睨一眼,只听宫典说:“只准进偏殿,不可入正殿。”

这话范闲可听不进去。“若我说,我偏要进这正殿呢?”宫典抽出剑,“那便看看你的本事。”范闲感受到体内真气翻涌,他想趁着这上来的真气打宫典一个措手不及,宫典却快步闪开,手里的剑铮铮而来,范闲勉强躲过,他连忙往正殿飞去,宫典在后面穷追不舍。等到了偏殿时,范闲使出十分力气给了宫典一掌。宫典向后倒去,手里的剑也被震出去。范闲也控制不住真气,呕了一口血。

李承泽打开门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宫典和范闲两人纷纷跪在地上,只是范闲面前多了滩血。

门打开的吱呀声引得地下二人的注意。李承泽眨了眨眼睛,一句话没说又转身进了偏殿。门又关上了。

范闲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撑起身子进入偏殿。殿外的宫典捡起剑,起身向正殿走去。他需尽快向陛下汇报。

手指刚碰及葡萄,身后的门复又开启,李承泽叹了口气,伸回了手。

是范闲。李承泽整理好神情,回身时面上全是虚伪,“公子身手非凡,面如冠玉,想必是户部侍郎家今日归来的范公子。”

范闲明显愣住。他一心想见到庆帝,没想过李承泽会在庆庙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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