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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刘话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走回班里,竟没注意到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起立迎着,他走到桌前拿起水壶准备倒上杯热水,发现杯里已经满了,这才转身看大家,惊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似的笑着说:“怎么了你们?都和木桩似的杵着干啥?”

没人回答,刘话扫视一圈,每个人有些胆怯又内疚的表情让他笑出声来,但笑着笑着,就实在笑不下去了,轻声叹气,拉出凳子坐下:“好了,都坐下吧……坐啊!咋了这?都输傻啦?”刘话把身边最近的沈凯阳硬生生地按到马轧上,其余人才犹犹豫豫地坐下了。

喝了口水,觉得这气氛静得有些令人不安,放下杯子,故作轻松地打破沉默:“中期考核咱们是上不了啦!都是我害的,弟兄们,有没有想好咋惩罚我?”

“班长…明明就是我们捅的篓子……”

“我的错,班长干嘛用的?就是出了事儿帮你们扛,班长不仅仅要带你们训练,更重要的是对你们负责,将来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那就得一起并肩战斗生死与共!我没带好你们,是我失职。”

“班长,你再这样说,我…我…去死的心都有了。”梅萧忍不住边说边哭了起来。

万小柱站起来:“班长!我们发誓,今后绝不再让你失望,我们一定会抱成一团!中期考核没有了没关系,还有年终考核,到时候我们要让所有人,整个l师都记住我们一排一班,记住一班长带出来的都是好兵!”

“嘴上说有个屁用!你们知道自己身上的毛病吗?王奇,你老是这么紧不起来,这和没来当兵有啥区别?朱前进,为啥你的队列就是练不上去?梅萧,别老是磨磨蹭蹭的,有点时间观念!”

刘话指指站着的万小柱:“还有你和沈凯阳,一个刚得到处是棱角,一个柔得连自己的性格都摸不准,只知道刚的人,难免会被折断,而只知道柔的人,到头来终是懦夫,啥时候你们能在一块儿揉匀了然后再平均分一下,那绝对就是新兵连双煞!”沈凯阳偷偷看了看万小柱,发现对方竟也在看自己,非常不自然地忙把视线移开。

刘话说完,回头看看时钟,伸了个懒腰从凳子上蹦起来,精神抖擞地大声说:“差不多到看新闻时间了,大家都给我振作起来,别哭丧个脸出去,拿出咱革命军人乐观精神给他们二班看看!咱输得起,输得起的人才玩儿得起!咱今后玩儿死他们!明白吗!”

“明白!”

“凯阳,你的腰好些么?”刘话回头关切地问。

“好了全好了,我全好了!”沈凯阳忙忍着痛挺挺腰板。

“好了才有鬼了,你还是再休息会儿吧,我跟排长请假去。”

“班长我真没事……”

“你听我安排!”刘话把蠢蠢欲动的沈凯阳按住,坚定的眼神告诉他没必要在班长面前呈能,他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等人都走光,房间里又只剩沈凯阳一人,顿时感觉无所适从,精神完全找不到焦点地沮丧,这种感觉,就是寂寞。

上一次觉得寂寞应该是在刚来部队的火车上,告别所有熟悉的人,亲近的事,开始独自闯荡难免会心里没底,但真没想到,踏进军营后,这种寂寞竟连发作的机会都没有,成天成天地训练、体能、教育,自己已被塞得几近饱和,唯一的空余时间倒头大睡都来不及,想那些伤感的事变得无谓而奢侈。

突然想到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笔记本,刚来时每过一天就会用铅笔在最前面的日历相应数字上画个圈,表示这天算是挺过去了,后来由于太忙完全忽略了这件事,沈凯阳从抽屉里翻出本子,在落下的日期上一次性补到了当天,一个接一个地画去日子,飞奔的时光在眼前随之放映而过,自认为浑浑噩噩的生活竟在回忆中印得如此清晰。

最后拿远了一看,竟发现画了整整一面。

每一个圆圈都被眼泪和欢笑填的实实在在,而其中的每一滴眼泪,每一声欢笑,又都伴随着战友、班长、排长,还有不怎么喜欢自己的连长的身影,沈凯阳明白,正是这些熟悉的人让自己忘记还有孤单,相信着日子可以充实并满是希望。

充实了,再艰难的时光也会变得弥足珍贵,若不是有他们的陪伴和鼓励,自己根本撑不到今天,即使自己是集体里最差的,也没有人会因此而丢下你。

门被轻轻推开,沈凯阳将头稍向前探出去张望,是刘话,他左手插在裤兜里,鼓起大大的一团,行动也有些拘谨而不自然,走进房间,冲沈凯阳略微一笑,顺手把门从里反锁上。

“班长,怎么不看新闻了?”

“唔,头疼,和连长说了回来休息会儿,待会儿再上训练场去。”说着走到桌子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皱巴巴的软壳香烟,里头只没几根。

“连长给的,说这东西治头疼。”刘话见沈凯阳盯着香烟满脸惊讶,给出这么个牵强的解释。

“原来班长你也会抽烟。”

“不…哎,也算会吧,平时不抽也不买,但心烦的时候还是会想这玩意儿。”刘话从盒子里抖落出一根,夹烟的手势一看就很业余,打火机咔嚓了许多下也出不了火,他使劲甩了甩,再打,嘭地着了,突然冒出的火焰竟把自己吓了一跳,对着嘴吸了一口,立马呛到不行。

“班长你很烦……”

“嗯,有点……”

“有我这样的兵,不烦才怪。”沈凯阳低着头落寞地喃喃。

刘话听了立马想回话,却一急呛了口烟,咳了很久。

“哎凯阳,你为啥老有这想法?今天会操出的事儿谁也没法控制,不怪你,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力,也很不错,班长当初还不如你这么有毅力呢。”刘话顿了顿,轻轻补上一句,“我烦,是因为自己,没能力做个称职的班长,注定要让人失望。”

“谁失望?连长?”

“他也算一个吧。”

“那还有谁?”

刘话对沈凯阳温和地笑笑:“我新兵连班长,后来下了连队又是我班长。”

“班长,你的班长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老好人,无论年纪比他大的还是比他小的都喊他老班长,因为一直奋斗在地勤保障第一线,风吹日晒那么多年,看起来特显老,一笑就满脸的褶子,特和蔼。”刘话带着微笑,淡淡地回忆着自己的班长,“刚才心情老糟,一直想着他。”刘话吸了口烟,顺着叹息而吐出,“在我来部队那段最困难的日子是他让我挺起身子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有了勇气继续走下去,他给我的照顾我永远不会忘记,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做个像他这样的好班长,带出一帮的好兵,把他给我的,继续交给下一批新兵,带不出好兵,我就觉得老欠着班长什么,像还不清的债。”

刘话把烧没了的烟蒂掐灭,又点上一支。

“新兵连结束后,我跟着老班长走了,也成了一名地勤保障人员,他带我的班,不过还是像新兵连对我那么严厉,老是训我…他最喜欢训我了!那时真是碰见他就想躲,这家伙对别人都亲近着呢!咋就对我那么凶?我那个恨啊,发誓一定要超过他,把他比下去。最后我做到了,第一年年底就拿了个业务标兵,我想这下好了,看他还训我不!”

“他还训你吗?”

“没机会了,老班长只是对我说,他要退伍了,不过他说退得一点遗憾都没有了。我还记得临走那天晚上,他帮我把破了的作训服缝好…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看着,背着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眼睛都肿了。”刘话在回忆中哽咽了,不敢再往下说,生怕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以前都是我俩在墙头电杆上爬上爬下的,他走了,就我一人立在那儿,觉得特孤独特孤独。班长真的不好当…他也不现在跳出来训训我,教教我该真么做,我…真的很想他……”

强忍的泪水随着喊出的这句思念,带着咳嗽和粗重的呼吸而决堤。

刘话就像个孩子一样,委屈而无助地哭着。

过了不知多久,刘话把情绪都发泄完了,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湿润的眼睛看了眼沈凯阳,立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手猛搓了搓鼻涕眼泪,笑了起来:“完了,糗的样子都被你看见了。”

“班长,”沈凯阳蹲在刘话膝边,“觉不觉得你是个好班长你带的兵才有发言权,我觉得你真的很好,对我们好,从来都没说我不行,所以被你说得…我好像真的是行的似的。”

“傻子!你要相信自己,要对自己有信心,班长干嘛要骗你啊,你是我的兵呐!”

“那班长你也是啊!”

刘话笑了,用手胡乱地摸摸沈凯阳干净的板寸脑袋:“明白了臭小子!啥都会过去的,过去了就会好起来。相信!没有权利不相信!”

“我说凯阳呐,真不行就别去训练了,都这样了……”王天航整好自己的作训服,抬头见沈凯阳疼得额头渗出了汗珠,有些于心不忍地说。

沈凯阳抬头笑笑,学着东北口音说:“都啥样了?”,凑到他面前转过身,“快,帮我扣下,我一个人看来不行了。”

王天航愣了愣,心里不知哪来一股无名火,一把拽掉他的武装带:“呈什么能!别去啦!”

“凯阳别去了,昨晚没休息好吧,你就呆在房间里,连长那儿我一早就去帮你请过假了。”刘话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

“班长你怎么知道…我昨晚没怎么睡…”

“废话,床架子吱吱嘎嘎响了一晚上。”王天航就睡在他上铺,最有发言权。

沈凯阳怔怔地看着大家,叹了口气,镇定地说:“天航,把武装带还我。”

“不给。”王天航倔强地说,并将武装带塞到背后,“班长都说不让你去我更不能给了!”

沈凯阳抢了半天,拗不过牛高马大的王天航,只好转而求起刘话。

“班长,昨晚你对我说,要相信自己行,要对自己有信心,能不能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只脱离了大部队?哪怕只是跟着,跟在旁边看你们也行……”

刘话默不做声地一边收拾床板一边听完沈凯阳的话,面无表情,沈凯阳殷切的目光灼烧得他心头发紧,全班都沉默着,是去还是不让去,现在只等他给出一个决定。

刘话接过王天航死命护着的武装带走到沈凯阳面前,锃亮的帽檐下那双清澈的双眸显得深邃:“凯阳,假如你要这样认为,我能以说错了收回昨天的话吗?”

“不能!你没说错!所以不能!”

刘话闭起眼叹了口气,使劲将武装带向外抽,调得宽松后交到沈凯阳手里:“排到队伍最后头,吃不消就打报告,明白么?好了!大家检查下军容风纪,准备上战场啦!”

沈凯阳兴奋地笑着接过,立马扎上。

即使从排头兵落到了排尾,但总比一人在寝室里忍受折磨人的孤单强上百倍。

集合哨响起,大家向训练场进发。

沈凯阳努力忍住疼痛,但还是有些跟不上大家的步调,跑步的节奏颠得他不由自主地弯起腰来,这狼狈的样子被训练场上与副连长谈笑的崔斐看见了,他脸上放松的神情立马呼地拉下跟生铁般严肃。

等队伍立定,崔斐青着脸快步走到刘话面前厉声说:“不是不来么!”

“啊?”刘话有些不解。

“啊什么!”崔斐向外撇了撇下巴,“后头,那拖油瓶,不是请假来不了么?别以为藏到最后头就能把我忽悠过去,一路跑来扎眼得很,就他一个是躬着身子和老头似的,多难看多不协调知道么!”崔斐扯着嗓门,虽算是在数落刘话,但听着最难受的当然是队伍后头的沈凯阳。

“报告!”沈凯阳听不下去了,“连长,是我自己要来的!和班长没关系!”

“你来干什么?病了不养着跑来扬精神展风采?别以为你还先进了,告诉你不需要!一排长!”

“到!”巍邢岚应声跑过来。

“带他去卫生队看看。”

“就不能训完中午再去吗?”沈凯阳说。

“训个屁!废话别多快给我去!”

说完崔斐扭头就走,但沈凯阳仍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表示抗议,他皱着眉头回到沈凯阳跟前面对着他吼:“一排长!赶紧给我押走!这就是你招来的好兵!”说完愤愤地背着手远去。

因为自己,大早上连长竟把班长排长都数落了一顿,沈凯阳控制不住委屈,挺身刚想冲崔斐屁股后头去理论,却被巍邢岚扳了回来,他对他摇摇头,沈凯阳虽听了巍邢岚的的劝,但心里堵得慌,鼻根一酸又涌出了眼泪。

巍邢岚长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先和我去卫生队吧。”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过岗哨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哨兵笑着向巍邢岚敬礼,哨兵的脸在凛冽的寒风中冻得两颊深红,在他面前,巍邢岚一身冬常服显得相当单薄,但还是一丝不苟直挺挺地迈着方步向前走。

过了岗哨是一条长而蜿蜒的柏油马路,连接着场站和师部。

虽说是军管区,但之间夹着一座小村落,零零散散地时不时出现几幢小平房,袅袅的炊烟还在冒着,十分静谧而安详,被扫到道路旁的积雪估计是要等到春暖花开时才能消涣,这出没化尽,又有新雪覆盖而来,白净净地一片把道路映衬得反倒乌黑而压抑,两旁参天大树茂密的枝丫拢住整条小路的上空,切割得星星点点,就像穿梭在一条管道中。

若是夏天,这儿绝对会是条阴凉惬意的路。

沈凯阳默默地跟着,眼眶还红红的。

“把武装带解了。”巍邢岚转过去边走边说。

“不紧。”沈凯阳摇摇头。

“疼么?”

“走得这么慢,没事。”

“既然没事,干嘛拉着张脸?还对连长的话耿耿于怀?”

“才不,他老骂我,骂着骂着也就习惯了。”

“他就这样的人,容不得半点自认为不行的东西,总是以他的能力去衡量所有人的能力,有点独断,其实连长人很好,直率,说起话来虽然火气大但不掺假,毕竟他也是想你更好,只是表达方式和常人不同。”

“是。”沈凯阳心不在焉地回答。

巍邢岚放慢脚步,与他并肩前进。

“凯阳,别想太多,想太多成不了一个好兵。”

“排长,所以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招了我这样的兵,你听连长刚才的话,意思就说我够烂的,烂到不配做你招来的兵,不配这l师。”

“谁说你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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