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下不认同这番话,长平当时险恶,非亲眼所目不能感受,赵将军此举不也大耗秦国国力,替赵人拾了面子。」
大胡子讶异地说:「先生莫非曾在长平?」
「非也,」马辰赶紧撇清,「只是在下以为不该以成败论英雄。」
但败了就是败了,总要有人被抬出来治罪,以服人心。
「或许先生说得不无道理,但民怨必须得有出口。受教了。」大胡子向马辰作揖。
马辰心里却苦,父亲临危受命,终究难逃千夫所指,往後史家落笔肯定不会给好脸se。因此他有个想法,以赵家子弟之名,上阵立功,好洗刷父亲耻辱。
商人们离去後,阿娜带着马戫回来,生了孩子後阿娜丰腴了些,愈发有nv人味。
她见马辰愁眉不展,便问:「是不是想起中原了?」
马辰瞒不住阿娜,接过孩子,莞尔道:「想起这孩子的祖父。」
「要你放下中原的事似乎太难。」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马辰凝视着妻子以及怀中笑嘻嘻的孩子,赵国风雨飘摇之际,他却躲在草原享受天l。
「不要苛责自己了,径路大哥不是说过:离开战场就不想战场的事。」
马辰如何不想呢?即使装作不在乎,他怎麽能忘育他生他的祖国,同样的匈奴人也忘不了雁门之仇。因为是人,便难舍情仇,即便能理x分清,终究难逃情感追索。
「我知道你踏着草原的地,仍怀着中原的天。」阿娜一把抱回孩子,温柔地抚着孩子的毛发,「我能感觉到你仍属於中原,时候到了我拦不住你,那是撑梨的安排。」
阿娜一副豁达,可谁都知道她最不希望马辰离开。
马辰虽然想念家乡,却没有真正能回去的理由。有了妻儿,有了根。
两人适时停下话题,阿娜聊起方才在毡房外见到的商人,说:「径路大哥说那些商人举止怪异,商人不都斤斤计较嘛,他们却大方的很,简直是送的。他们该不会有y谋?」
「做生意的伎俩,就是给先点好处,顾客才会上们。」
「说到底还是有问题。」阿娜皱眉道。
那些赵国商人确实异常大方,简直不像为了买卖,匈奴人自然质疑他们的目的。但马辰在赵国见多了,都是招徕客源的惯用法子。
马辰苦笑,无论匈奴人还是赵人,彼此依旧存在不信任。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这层误解还需时间化开。
之後赵国商人在营地游览,并在马辰带领下到附近部族勘查物产,双方相谈甚欢,说好开春要组建一支大规模商队,把匈奴的物品运到更南边的国家贩售。
半旬後,草原下起大霰,赵国商人准备在寒雪覆盖前离开。马辰从库房收拾了一些马具,当作临别赠礼。
大胡子感激地说:「先生美意,俺绝不能辜负,不久後定来接先生走。」
「呵呵,在下已认此地为家,何谈走或不走。」
一行商旅系好简单货物,驰骋回赵国的方向,望着一群赵人骑手离去,马辰忍不住怀想自己当骑将的往事。
阿娜看穿马辰的心思,从後方搂住他的腰,「如果撑梨要你回去,你si也留不住的。」
马辰仰望幂幂y天,长叹道:「径路大哥说的对,离开战场就不想战场的事。」
他忖,这大概也是父亲的期望。
可是阿娜却不如此认为。
转眼入冬,交易并不如马辰预想的好。因邯郸大战,物资吃紧,边境能动员的都上前线,如果要获得更多交易,就必须进入北方军的势力范围。
但这麽做并非明智之举,不论是北方军或者匈奴人,都未做好会面的准备。
尽管成效不到预期,要过个安稳的冬天已不成问题。
麻烦却不请自来。方下过第一场雪,一支奇兵翻越五百里赫然出现,挟带强兵y弩击垮草场上的匈奴骑士。匈奴人遭遇突袭,他们因马辰而疏於备战,吓得惊慌失措。
径路等几位百长立刻点骑出击,然而那支奇兵宛若暴风横扫草原,日头未沉,已杀得上千骑兵人仰马翻。他们对附近地势了若指掌,占据有利位置架设弓弩,彻底压制匈奴骑兵的机动x。
能做到迅如鬼神的中原军队只有一个!
李牧的旗号很快围绕营地,从他们倏地出现到包围,费不到五个时辰。天光将暗,草原遍布令人惊恐的火光。
径路正在指挥惊慌的骑兵归队,千长已下令,若势头不对,立即带着族人逃走。
马辰匆匆赶来,仔细一瞧,诸骑中骑着斑白大马、身穿玄甲,t格雄伟的黑大汉正是李牧。
他与李牧有过数面之缘,可以肯定那个威武大将的身分。
但李牧驻地有五百里之遥,在路线不熟的情况下,不可能带数千大军奔袭。
「是那些人!」马辰不敢置信地摀着脸,那些商人竟是李牧的细作。
一绺绺匈奴骑兵正在营地外与北方军交手。
一千轻骑跟三千弩手已将营地围得水泄不通。李牧策马躯前,挽动三石弓,故意s中毡房。
那些匈奴人一见到李牧旗帜,当年雁门之战的仇恨全涌上眼帘,见到仇人,好几十号人不顾敌众我寡,便要上马讨战。
「谁都不准去,胡人善战,绝非莽夫。」径路边忙着指挥人手,一边控制混乱的局面。
但北方军行动迅速,阵如磐石,匈奴人一时无法集结反抗,而李牧正是要他们各自作战,以收各个击破之效。匈奴人不敢再动,缩到营地内退守,但匈奴骑兵一旦停止动作,无疑自取灭亡。
天时、地利皆被李牧占据,匈奴不可能战胜,他们唯一能向撑梨祈求的,仅是如何让更多活口逃出此地。
众人终於联想到那些赵国商人,明白为何李牧对地形如此了然於x。既打不过李牧,起码要杀马辰泄恨。
气头上的人顾不了理x,一群人提着弯刀要找马辰算帐。径路的人马虽围在毡房外,但面对自己族人无法真的动手驱赶,他们也怀疑身为赵国人的马辰是否g结李牧。
好不容易建立信任瓦解於战火,整个营地充满要找马辰算帐的人。
特别是服匿,他未想到自己敬重的勇士竟g这等苟且之事,囔着大嗓门在外头大喊。若非径路挡着,毡房早被拆散。
阿娜听见径路在外头劝阻,焦急地要带马辰离去,怀里的马戫却沉着不哭,反而冲着阿娜笑。
「这孩子好勇敢,这麽大的sao动竟然半滴泪不流。」阿娜紧簇马戫,似乎一松手就见不到他。
「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一走了之。」马辰霍然起身,掀开毡门。
阿娜来不及制止他,他已走入一双双暴怒的视线。
「马大哥,我们这麽相信你,你居然做李牧的内间。」服匿见了马辰,怒气更盛,他不顾自己什长的身分推开径路的人,持着匕首冲到马辰面前。
「诸位,请听马辰一句话,我去向李牧求情,请他放你们一条生路。」
气头上的服匿甩开阻挡他的护卫,吼道:「你是想趁机逃走!」
「你们在此焦躁,也无转机,请再相信马辰一次。」马辰跪地恳求。
这一生他只跪爹娘、君王,即使生命受胁也y着颈项,但这次他破戒了,因为前方怒火盛盛的不是他的敌人,他们已是不同形式的家人。
阿娜也帮腔道:「马辰为我们做了这麽多,你们还不相信他吗?」
「中原狼不可信!」服匿一刀刺进马辰腹部。
「你g什麽──」阿娜扶着马辰,焦急地眼眶泛泪。
「没什麽好说的,你是我们的敌人!」服匿高喊,获得众多支持。
马辰按住伤口,脱下匈奴裘衣,,憋痛继续前行。他的眼神b角抵大赛那日更为坚定,此时,马辰似乎知道上苍让他活下来的原因。
面对马辰si而无惧的神情,狂如服匿也不敢妄动,紧握着沾满血迹的匕首,跟在步履蹒跚的马辰身後。
北方军发现受伤的马辰正朝他们走来,眼见是张与匈奴人截然不同的中原脸孔,立刻往後禀报。李牧听之,策马查看,为之大惊。
李牧下令大军开出一条路,仅在几名护卫陪同下驰骋马辰面前。
马辰伸手拦住阿娜,更示意後面的匈奴人莫再前进,李牧也令护卫不得上前。
「果真是你,我听说你与公丞战si长平关,苍天有眼啊,公丞能留下你这个命脉。」李牧与马辰父亲素有交情,跟马辰亦数面之缘,此时见到故人之子,自是开心不已。
但李牧也看见马辰身上的伤,他瞪着服匿,喊道:「是你们这些蛮人伤了他,今天新仇旧恨,俺一并跟你们算!」
「不是的,李将军,若非他们,我早已魂葬h沙之下。」马辰指着阿娜,露出莞尔道:「她是我的发妻,怀中的是我的儿子。」
李牧诧异地盯着马戫。
「李将军,辰愿意已命代罪,消弭两造之仇。」马辰跪地伏身。
「马辰,你说的容易,难道忘了这帮蛮人如何犯俺赵国疆土,伤俺赵国边民x命!」
「辰记得,在草原的日子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们为寒冬饥馑所苦,亦知道他们的亲人战si雁门。」
放眼满地匈奴人,哪个家中无人si在北方军手中。
「李将军,辰无法效父报国,只求一己之命能换取他们安稳冬日。」
「马辰……你这是何苦,你宁愿用你自己换这些匈奴人的x命。」在李牧眼中,那些匈奴人就是贪婪野兽,得而诛之。
「辰不忠,亦不孝,他们在李将军眼中是敌寇,却是辰的亲族。请将军放过他们……求您了……」马辰忍着伤痛叩首。
马辰心意已决,字字发出肺腑,李牧听了也为之动容。他明白马辰并非鲁莽之人,此番必有深刻t悟,才敢说出这些背弃赵国的不忠之言。
「好,俺卖你这个面子,你心意已决,切莫後悔。」李牧悄声叮嘱,然後一脚踹倒他,「将士听令,困守半个时辰,让他们收拾辎重离去,半个时辰後见人格杀勿论!」
马辰倒在地上,感觉到阿娜紧紧握住他的手,马戫在哭。径路催促着族人将物资整理上马,然後阿娜温暖的手被迫ch0u离,只能在模糊视线里瞥见一抹淡红。
马辰觉得自己这次必si无疑,但庆幸si得其所,一命保全众人,值。
朦胧意识里却又浮现阿娜的脸庞。
马辰被军医拚命救回来後,总是习惯望着北方草原发楞。他时常做着关於草原的梦,而且一年b一年深。马辰回到赵国并未再娶,而是收养了一个边境孤儿。
周赧王五十八年,赵魏楚三国破秦,解邯郸之围。
周赧王五十九年,周赧王驾崩,秦王稷迁九鼎,周亡。
秦王政十八年,赵王迁杀李牧,同年王翦破邯郸,赵王迁出城投降,马辰护公子嘉北逃。
秦王政二十五年,王翦灭燕,公子嘉投降。此後马辰不知所踪。
秦王政统一liuhe,封禅泰山,称始皇帝时,北方边境有个满面白须的老者骑在一头俊马上发愣。他穿着陈旧戎服,头戴葛巾,斜背短马弓,腰间cha剑,既像武士又像不受拘束的侠客,让人说不清他是什麽。
老者按住腰间的剑,仰望晴空,慵懒地道:「每次都玩这招,你不烦我都嫌烦。」
「哪一样呢,这次我可是在十步才被发现,照这样算来,过不了多久你根本察觉不了我近你身。」在老者身後兜出一个骑小騂马的年轻姑娘,拿把利剑对马辰b划两下。
这姑娘穿戴彤se劲装,绣了茶花纹,目如星月熠熠,形se里有gu天生的傲气,自是巾帼不让须眉,细腰虽若柳枝,也非纤弱病恙之貌。不挂饰品、不施粉黛,倒透着几分玉石光辉。
姑娘唤作芃芃,乃老者的养孙nv,打学步起就跟着习武,稍长又学骑马s箭,十六、七岁已有一身好武艺,盼着哪天上阵立功。
「你近我三十步时便已觉察。」老者笑道:「缰绳莫拉的太紧,免得小茶的步伐太重。」
芃芃勒马伫在马辰身旁,噘嘴道:「以後让小茶少吃一顿。」
「怪起小茶了?」
「可不是,否则我定能取爷爷的首级。」
「哈哈,芃儿要是能办到,爷爷也无憾了。」
「你取笑我做不到?改日我们正大光明斗一场,好叫爷爷知道厉害。」
「你爹还没回来?」
「当然,否则我哪能逃出来。说到爹就有气,明知我不av红,非得请织娘教我,我手指又不听话,扎得十个指头都见血,我宁愿上战场血染征袍。」芃芃笑道:「我打算去树林里游猎,闷在织房好些天,身子骨都锈了。」
「你啊,老叫人头疼。」
「爷爷,别老提三从四德,我要做沙场上的妇好,也不当窝着炉灶的婆娘。而且我要嫁的人定是伟岸的大丈夫。」
「也得有人愿意娶你做婆娘。」
「没有也罢,我倒清闲过日。对了,爷爷,你每天望着草原,究竟盼什麽?」
「盼回不去的乡。」
「那为什麽不去?别人我不敢保证,但爷爷若单骑驰骋三百里,恐怕一百个匈奴轻骑也追不上。」芃芃也眺向一望无垠的草原,试图在草原边际看见老者想望见的东西。
「恐怕三百里不够。」
「那要多远?」
「我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我陪爷爷一起纵横草原吧,哪怕千里横行。」
「罢了罢了,一把年纪了,去不去都无所谓。」
「喏,爷爷,等我学好nv红,替你把衣服补补吧,这麽多年都穿这身,又脏又破的。」
但老者哪是没有做件新衣裳的钱,他莞尔道:「这衣服是我的nn织的,绣工虽差,穿上去却很舒适。」
芃芃说:「能被爷爷惦记这麽久,一定是个很温柔的大美人。」
「美人是真,温柔嘛……跟你这小妮子一样火脾气。只是过了很多年,有些事情也许不一样了。」老者翻着脱线严重的袖口,又陷入深深回忆。
不远处生起一阵h烟,老者视力极好,知道是他的养子狩猎回来。
芃芃看见爹回来,便一溜烟跑了。
魁梧的中年人停在老者面前,恭敬地说:「爹,您怎麽在这里吹风?」
「这麽多年哪日不见我在此。」
「方才的是芃儿吧?这小丫头就是不听话。」
「别难为她了。」
「不说芃儿。爹,我这次做生意,听说了一件趣事。原来匈奴新任左逐日王的父亲是个中原人呢。」
「是吗?」老者诧异地问。
「据说他汉姓姓马,也不晓得此事真伪,但每个匈奴人都在传呢。」中年人见老者发楞,喊了一声:「爹,您怎麽了?」
「没事。」
「左逐日王对我们的货很感兴趣,近日还打算邀我再去一趟,谈得更仔细些。」
「很好,很好啊。」
「爹,您也很高兴吧,这事要做的好,我说不定能在左逐日王下讨个好差事,左逐日王为人豪爽,跟着他g,总b老是被右北平郡守敲诈好。」
「儿啊,你要去会见左逐日王,可捎上老父一道去。」
「父亲要去,当然没问题。您老可是抗秦的大英雄,左逐日王肯定很欢迎。」
老者默默颔首,看向草原,泪水止不住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