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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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玉烛新

 

烟雨江南,杨柳三月,苓茏用着和以往不同的崭新面貌回到人间。

王母在她身上施了法,除了照雪仙君的转世,谁都无法看到她的真容,即使见过她的脸,也会很快遗忘。她懂这是娘娘在保护她,不希望她沾染太多尘缘。

手镯几乎封锁了她所有的神力,王母只留给她自保的能力,暂时隐去她的神格,苓茏不可以再随意回到昆仑山和天界。

总要有取舍,能下界,苓茏已经很感激。

更何况王母娘娘还是疼她的。娘娘告诉她,如果真的遇到跨不过的危险,可以磕碎手镯重新变回九尾赤狐。

条件是,变回赤狐后,不得再留在人间,也不可再和照雪仙君纠缠不清。

娘娘对她已经很宽容,苓茏无话可说。换做其他神仙,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她已经被王母偏爱太多。

看着人来人往,小贩吆喝,感受着热闹的烟火气,苓茏施术作引,循着徐谨礼所在的方向而去。

知道自己离渡天劫不远,徐谨礼离开了宗门,四处游历,斩妖除魔,准备在杳无人烟的深山中渡劫。

那天,他正在追杀三只蜘蛛精,本以为那些蜘蛛精身负重伤,不过穷途末路,没想到这三只蜘蛛精仅仅是诱他上钩的饵,他被带进了一片诡谲的幽林之中。四面八方都是笑声,风中吹来一阵阵迷香,花妖散出的花粉有迷惑神智的作用。

不用一会儿,徐谨礼就觉得脚步虚浮,浑身发软,眼中重影无数,握着剑的手逐渐发麻。

他意识到大事不好,他需要清醒,不能就这样着了道。

提起剑,张开左手,他用剑刃割破自己的掌心,试图靠不断传来的阵痛换取清醒和理智。

疼痛确实能让他清醒,那群盘踞着的妖怪虎视眈眈地扑上来时,徐谨礼凭着这一丝尚存的清醒杀出重围。

等他出了那片幽暗的林子,在出口隐隐约约又看见一个影子。徐谨礼神志不清,下意识出剑,结果出手时才发现对面只是个柔弱的女子。

他的心瞬间拧紧,瞳孔骤缩,连忙收剑,却为时已晚。剑刃擦过女子的衣裙,硬生生将姑娘家的衣袖划破大半,他还是百年来第一次做出这种糊涂事来。本想好好给姑娘道歉,赔她一身衣裳,然而却因为刚刚所中的妖术太重,还未能说一句完整的话就栽倒在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昏沉间,他感觉到面上有一点微凉的湿意,有人在给他擦脸。

迷迷糊糊睁开眼,徐谨礼看见了那女子,正是在他昏迷前差点被他伤到的那位姑娘。

苓茏原本正在仔细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是他斩妖时溅上的,看见他睁开眼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后退了些。

徐谨礼看清了她的脸,也看见了她被割破的衣袖。

“多谢姑娘好意,怪我唐突,差点误伤了姑娘,实在抱歉。”

他郑重地和她道歉,坐起来抬手行礼时才发现,就连自己受伤的左手也已经被包扎好了。

“宗师不必多礼,要不是您斩了这山上的妖魔,周围都难得安宁,这点意外不要紧的。”

徐谨礼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钱袋,想先赔了人家衣服钱再说,结果刚拿出来,对面的姑娘就连连摆手:“缝缝还能再穿,不用您赔。”

“你不收,我过意不去,收下吧。”

“真的不用。”

推三阻四地推了一番,徐谨礼实在没办法将银子放在了柜子上。

“如果宗师真的过意不去,可否帮帮我?”

“帮什么?”

“不知宗门收女弟子吗?我父母皆被妖物所害,很多宗门都不收女徒弟,我未能学得本事给他们报仇,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不知宗师能否教教我?”

“修行之事除天分外,还需日积月累、煎熬磨砺。这并非易事,女子修行会更难,你若当真想好了吗?”

“想好了,宗门真的愿意收我吗?”

苓茏看了看他,坐着低下头,手抵在腿上攥着裙摆。

徐谨礼作为即将继位的下一代掌门,看着对面的女子,觉得有些规矩等他做了掌门,也是该改改了。目前钧天宗还不收女弟子,但从他开始也未尝不可。

“你愿意跟我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苓茏眼中有掩不住的欣喜,没过多久又消下去,“学费……”

徐谨礼摇摇头:“不谈学费,算作是赔礼。不过修行一事,还得看灵脉,有些人天生不适合修行。姑娘可否先让我看看灵脉?如果不合适,我也无法教你。”

苓茏将一部分袖口拉上去,把手腕递到他手边,徐谨礼将手指放上去,感受着那里的脉息。

苓茏看着徐谨礼慢慢蹙起眉,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苓茏懵懂地朝他眨眨眼。

徐谨礼问她姓名,问她家中父母如何去世,问她每日住这危险的山间如何自保。

苓茏一一回答,又用了水苓这个名字,像是她和他在凡间相遇的某种暗号。她慢慢答着他问出的问题,看着徐谨礼低头沉默,若有所思。

“怎么了?”苓茏想着自己刚刚说的话有没有穿帮的地方,这一切都是下凡前三足金乌和她商量好的,应该没有露馅才对。

“姑娘如何得知我叫徐谨礼?我尚未告诉你我的姓名。”徐谨礼注意到水苓刚刚在谈及这些时,称呼他徐公子。

很少有人会用公子称呼修士,并且徐谨礼总觉得面前这位姑娘在面对他时,太过熟稔。

苓茏一时嘴快,下意识将以前称呼他的方法说了出来,还好她没有说成夫君,不免庆幸,还能圆一圆:“宗师经常在这一带游历,谈到您的人很多,我经常能听见,所以知道些。”

苓茏解释完,略有不安地看着他,还好徐谨礼没有再问什么。

“那……我什么时候拜您为师?”苓茏问道。

“不用,该教的我会教你,传道不用拘泥于师徒之礼。”

徐谨礼言出必行,在盳山待着的那阵时间,除了偶尔帮助村民解决一些麻烦,其他时间都用来教水苓修行。

水苓学得很用心,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认真听。

水汪汪的眼睛,那种将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他身上的眼神,哪怕徐谨礼再刻意避开,也会在偶尔眼神对上的瞬间觉得心被拧紧。

他不是没有见过别人认真看着他的眼神,但水苓的眼神和旁人都不一样,她的眼神中总有一种怜惜,近似哀怜。

将那种带着悲悯的脆弱,聚焦在他身上。

并非是他的错觉,这样的眼神他不止看到一次,徐谨礼不懂她这样看着他的原因是什么。

从未有人这样看他,像是心疼。

“您的药换过了吗?”

水苓拿着纱布问他,看着他受伤的左手。

实际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必再大费周章上药裹着,但徐谨礼没有拒绝,他说:“麻烦你了。”

水苓摇摇头,动作温柔细致。低着头时,鼻尖和睫毛可爱俏丽,眼尾上扬,略显媚态。偏偏又因为性格内敛,带上一些钝意,揉在一起,透着股娇憨。

是看上去就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徐谨礼看着,内心感慨。

“多谢。”他等包扎完,将手收回,触碰时指腹摩挲带来的痒意还有所残留,和结痂时发烫发痒很像。

代表着一些地方在痊愈,伤口或者是感情。

他待人一贯守礼疏离,饶是同门师兄弟,也未有几个能和他亲近。

这种冷淡裹藏于天性,他习惯心如止水,而水苓偏偏是那清风,拂皱一江春水。

这个听话又乖巧的小姑娘,轻易就戳穿了那层冷硬的外壳,飘飘然站到他身边,用那双清澈又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细声细语地同他说话,时而羞怯地点点头。

他有很多次,很多很多次都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夸奖她好孩子。

如果只是这样,尚可以视为对晚辈的怜爱。

但他还想捏捏她的脸,摸摸她的脸蛋。

这不对。

他虽然看上去和二三十的年轻人无异,但是已经活了快百岁,因为修行不会变老而已。水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放在俗世,做他曾孙女都绰绰有余,他该和她有些距离,不宜过于亲近。

他几乎是在告诫自己,对她保持距离,无时无刻。

他常住在客栈,傍晚就会回去,今日白天时还是艳阳天,结果下午就开始下大雨,一直到晚上雨还没停,所以徐谨礼难得留得久了些。

水苓劝他留下,反正还有一间屋子,也有地方休息。

“你还是个姑娘家,我留下于礼不合,无妨,这点雨开个结界回去就好。”

他起身准备去门口看看雨势,刚走了没两步,就被水苓从后背抱住。

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让他的身体有一丝僵硬,顿住了脚步,站在原地。

女孩的声音瓮声瓮气,从他背后传来:“我在想什么,您真的不懂吗?”

大雨滂沱,隐隐雷鸣,一阵心惊,她将他抱得更紧。

徐谨礼想将她的手拉开,刚抬起手快要碰到她的手时,又没有碰到她,改成好言相劝:“苓儿,松手……”

小姑娘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柔软、温热,轻轻蹭了两下。

“……我喜欢您,一开始就是。”

徐谨礼的心跳得飞快,不该是这个时候,太不合时宜。

水苓求他,嗓音清甜,怯生生地说:“您不转身看看我吗?”

不是不想,他不能,不能回这个头:“苓儿,我虽看上去与二三十的男子无异,但已快活了百年,早过了该谈这些的年纪。你太年轻,平日里也不多和外人接触,我和你相处得多,所以你会想多很正常。然而我无法回应你,我不能这么无耻,孩子。”

水苓挪着小步子主动走到他面前,看他没动,继续埋在他怀里:“可我不在乎这些,我喜欢您,真心实意。”

说完,水苓抬起头看着他,脸颊已经染上薄粉,呼吸发热。

“您也有一点喜欢我,对不对?哪怕只是一点点。”

步步紧逼,生怕他逃走似的,她如此询问。

徐谨礼握上她的手腕,要将她的手拿下来,还未拉开,仅仅是用力的那一瞬间,水苓的一个蹙眉就让他停止了动作。

“一辈子很长,我已经快要渡天劫,走到尽头。但对你来说只算刚刚开始,不要把时间花在我身上,会有更好的。”

“不会,”水苓气不撒手,将他的衣服攥得更紧,“我说不会就不会。”

“你不能因为我来迟了一点就拒绝我,除非你不喜欢我,别的理由都不行。”

她将他的理由全都堵死,因他唯独说不出那句不喜欢。

平心而论,肯定是有好感的。这份悸动不知为何在他这个年纪才降临,迟得有些荒唐。尽管他已经在平时相处中格外注意,却仍旧按不下心中的悸动。

他刻意不去想,肖想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小姑娘会让他不免唾弃自己,暗自生恨,不该如此。

怎么就喜欢上了?

是教她握剑,包住她手时的感受到的那份柔软;还是带她上山,看她不小心要跌倒揽着腰将她抱起的冲动;亦或是她每日给自己换药时认真娇憨的模样。

不止,远不止,仅仅是听到她的声音,内心就会变得温和舒宁。

哪怕一个眼神碰撞的瞬间,都会让他心中久久难平。

无数细节堆砌在一起,一个推着一个,涓涓细流汇成惊涛的海,淹没他的理智。

“您修的又不是无情道,难道不能动情吗?”

看他沉默良久,水苓发问。

“并非不可,但是不该。”

徐谨礼低头看着她,水苓的脸颊就贴在他的胸膛上,颇有些楚楚可怜地看过来。

雨一直下,他该走了。

刚要拉开她,水苓却突然用另一手拉着他的衣襟,将他拉得弯下腰,踮起脚尖吻上去。

门外的暴雨混着呼啸的风,万物在风雨中飘摇,呼呼作响。

分不清是雷鸣还是心跳更响。

什么都乱了,在一片嘈杂中。

怎么会这么不禁诱惑,回首百年人生,明明有许多比这更容易沦陷的事,为什么偏偏在她这忍不住。

因为情没有缘由,也不遵循道心。它无可比拟,独一无二,不讲规矩,也容不得丝毫迟疑。

就是这样,荒唐地、毫无预兆地来临。

徐谨礼愣怔了一会儿,等女孩的舌尖喂过来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拉开她。

他愈加拒绝,便越被她紧贴。

水苓咬他的唇,有些生气他的躲闪,横竖就是不放开。

徐谨礼眉心微蹙,捏着她的下巴偏过头:“苓儿,别这样……”

他对她说不出重话,也不能就这样由着她。

水苓一手贴在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背上,另一手握着他的手腕,毫不掩饰的直白:“爱您,真的。”

她的眼睛里,翻涌着暧昧的欲望,徐谨礼看见了,也看懂了。

他轻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抱歉,孩子,我该走了。”

徐谨礼不敢犹豫地拉开她,在暴雨中离开,连结界都忘了开,被雨淋了个透顶。

他没有急着回去,转而到了座乱世林立的山中,急迫地想发泄一点什么,一掌下去,将那巨石震了个粉碎。

而后才坐在岩石上捏着额角闭上眼睛,开始喘息。

雨还未停,徐谨礼像是毫无知觉般坐着,雨水不断从他的下巴往下流淌。

半晌,他仰起头直面暴雨的冲刷,闭着眼睛叩问苍天:这是天意吗?

那孩子现在才出现在他身边,是天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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