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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白云千载空悠悠

 

石榴多籽,花se火红,寓意吉祥,故而秦国无论平常人家还是贵族庭院,都多种石榴。

范苒临立窗前,听人通禀道:夏姬误食鲀鱼,中毒身亡,华王后b0然大怒,处si了当天尚膳局的很多人。

听罢,范苒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重新拆开。

信封上一个字也没写,信的内容也很简单,只交代了寥寥几句。

“夏杞姒氏顿首鸿胪寺卿范蔚之大人”,范苒看到信首这句话,轻轻叹息了一声。

“蔚之”是范苒的字,“夏杞姒氏”是夏姬的自称,很正式的自称。

姒,一个传承千年的古老姓氏,祖先大禹,曾经开创了一个延续四百多年的王朝——夏。四百多年后,夏为商所灭,后来周又灭了商。

胜利的周天子实行分封,将夏朝的后裔分封到杞地,继续对夏君大禹的祭祀。

然而,作为一个前朝遗民建立的小国家,夏杞国国力微弱,历来不被人重视,遭人鄙夷嘲笑,曾先后受到齐国、燕国等势力的攻打,被迫数次迁地。

夏姬出生杞国贵族,就是在连年的迁徙辗转中长大的。

夏姬十一岁那年,杞国最后终于亡于楚国。

对,终于。家国飘零久,大家都知道迟早要面对的命运,但是国破家亡的时候,楚国的军队仍然遭受了强烈的抵抗。

无谓的抵抗罢了。

大火熊熊地烧,夏姬逃出生天,却和家人走散了。

或许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

但是她不敢这么想,义无反顾踏上了寻亲之路。

然而归处在哪里?

她当掉了身上唯一值钱的玉镯子,钱却少得可怜,不到半年,她连吃饭的钱也没了。后来,她被人卖到秦国做舞姬。

这一年,她十二岁。

她是贵族之后,不敢忘记家训。她发现那个人拿钱就走,知道自己上当了,立刻想跑。还没跑出门槛,就被人抓住关了起来。

她决定绝食抗争。

晚饭,她没有吃。

早饭,她看了一眼,忍着熬了过去。

午饭,她盯着门口的食案,有r0u有菜,咽了一口口水。

她扶着墙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步子却越迈越宽,猛地端起碗,扒饭入口,菜都不用,狼吞虎咽,差点噎si。

她猛咳了几下,眼泪无声无息流了出来。

不是为自己的屈服,而是醒悟。

她突然醒悟,原来她并不是孤勇,只是胆小懦弱。

她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不知存在的理由。

但她想活,所以她不问寻亲的希望是否渺茫,自我欺骗,开始流浪。

她想活着,苟且也好。

进食意味着屈服,当天,她就被放了出来,正式被送进g0ng廷舞坊。

舞坊的人问她叫什么。

杞国遵循古老的传统,男子称氏nv子称姓,所以她应该称姒姬。但是姒这个姓太扎眼,所以她说她是夏姬。

夏县,杞国国都的旧址,仍在沿用这个名字,不过已经归齐国了,所以没有人怀疑。

“齐国”夏姬在教坊度过了还算平静的四年,当时夏姬的计划和很多人一样,很简单,就是跳舞,到了年岁也不必出g0ng,留在g0ng中做一个教习g0ng人。

她会这样平淡地走过一生,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又或许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毕竟打从跨进秦g0ng那一刻,她已经算半个g0ng里人。

秦王弘元年,为了庆祝新君继位改年,时任太卜令的范苒向秦王引荐了自己的知音好友奚子。秦王恩准,奚子便做了乐府的琴师。

舞坊和乐府,一墙之隔。舞坊年轻美丽的舞娘们听说乐府来了个乐师,都偷偷跑去看,夏姬也被拉去凑了个热闹。

奚子弹了新作的《光陵赋》,虽只有半阙,却令闻者伤心。

行走在幽幽山谷中,长途跋涉,却黯然不见前路。

夏姬没有听完,转身离开。

奚子也没有弹完。他没有想到围聚了这么多莺莺燕燕,美则美矣,只是话音聒噪,把琴音都掩住了。

奚子停手,环顾了一圈,恰好看见一个nv子在人群里黯然抹泪,悄悄离开。

如何这般落寞?

奚子看着夏姬离去的方向,心中发问。

天缘凑巧,不过几日,他们又相遇。

夏姬朝奚子欠身问安,膝盖还没弯下去,听他问:“娘子听我弹《光陵赋》,为什么哭?”

为什么哭?

她,不知道……

她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狡辩道:“你的琴声那么伤感,却怪别人流泪?”

一听,奚子呆了一下,又很快释然,解释说:“这首曲子,前半阙讲的是深入山谷,长途跋涉。后半阙讲的是登上顶峰,一览众山小。来日我弹后半部分给你听。”

一半辛苦,一半甘来,才是完整的《光陵赋》,她只听了一半,所以觉得伤感。

可夏姬听完完整的曲子,沉思了一下,说:“可我还是觉得你的琴声悲伤……”

悲伤,在这首曲子中,可能在所难免吧。

因为《光陵赋》本来就是奚子为自己做的。

奚子原是奚人之后。奚人,就是罪奴。他母亲是奴隶,他是小奴隶。

小奚人母亲早丧,每天兢兢业业劳作。有次他从小主人门前经过,听见铮铮琴音,当即被x1引。从此以后,他每天都会偷偷跑到小主人屋外偷听,还自己用木板、丝线仿制了一把七弦琴。虽然发不出声音,他也学得像模像样。

这件事情很快被人发现,他被人抓到主人面前问罪。

他怕极了,抖得像个筛子。

但是主人看到他自己做的蹩脚琴,不仅不予追究,还让人摆出了真琴,让他试弹一下。

他的琴技,像模像样,一点也不蹩脚。

主人十分欣喜,当即决定让他和小主人一起学琴,称他为“奚子”。

“笃信好学,si守善道。”主人当时告诫奚子。

主人仁心,小主人却不守善道,觉得和一个奚人同学是耻辱,趁主人出游,拔掉了奚子十指指甲。

然后,奚子逃走了,后来又遇到了范苒。

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感激,奚子没有改名。

名起微末,经历了种种,奚子才有如此盛名。然而这些伤感往事,都牢牢印刻进了记忆,不用特意回想,不自觉带入了琴音。

他们都有悲伤回忆,所以一个奏弦歌,一个知雅意。

何其有幸,又添一知己,奚子想。

音相知,情相生。一个弹琴,一个跳舞,时光就在摇摆的绿罗裙边溜走,夏姬好似找到了归处。

奚子问她,等她二十五岁,愿不愿意随他出g0ng。

夏姬低头,细若蚊y,“愿意的。”

她答应的。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夏姬读道。

突然的改弦易张,秦异知道夏姬想告诉他什么。她安身立命的方法就是不争,想劝他也步她后尘。

呵,这样自欺欺人的谎言,秦异只觉得可笑。在拜高踩低的g0ng闱,退一步意味着退百步,只有把一切握在手,才有可能把握生si。

他要做赐予的人,而不是受摆布的那个。但他首先要活着。

所以从那以后,秦异回归了之前夏姬那种明哲保身的状态,做起了庸碌的七公子。

但是他们又有着根本的区别。秦异隐忍,而心中已经立起了一座更高的山峰要攀登,脚下的路如何曲折对他而言都只是暂时的,他对待夏姬得过且过的处世心态也从怒转为不齿。

这种不齿,后来又化作了一种冲天的恨!

秦异八岁那年,不小心听到夏姬和奚子说话,猜到他们的私情。

那个他以为对他好、教他弹琴的奚子,竟然和自己的母亲是旧相好。

秦异感觉世界顷刻崩塌,什么清静无为、明哲保身,只是因为夏姬不在乎而已,她在乎的只是她的情郎!

一切都是假的!

他又是哪里来的孽种!

“啪”,夏姬扇了他一巴掌。

那也是夏姬唯一一次打他。

夏姬自己也慌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掌心,蹲下身子抱住秦异,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说不是那样,眼泪止不住流。

秦异完全听不进去,推开了她,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王g0ng很大,没有边界。

这么大的王g0ng,他也能撞见秦王和一个g0ngnv颠鸾倒凤,y言浪语,不堪入人耳目。

《诗经》中的真善美都是假的,这才是人最原始的yuwang,丑陋的yuwang,只有se,没有ai。

秦异强忍着不适,逃离了此处,又回到了原点。

原来g0ng闱之大,并没有他的,而是人。

她希望秦异也想简单一点,不要勉强,所以说:“不过,不喜欢就不喜欢好了。一直勉强自己做一件事,喜欢的东西也会变成讨厌的。就像我其实挺喜欢画画的,但第一个教我画画的老师天天b我,我就不喜欢了,就算后来换了一个老师,我还是不喜欢。”

秦异觉得端yan是在为自己没长进找借口,戏弄了一句,随即陷入沉思。

一句话说多了,自己也会打心底相信,这就是暗示,就像他不喜欢弹琴一样。

他真正理解端yan的惋惜,是在星宿湖边。端yan已经做好嫁给霍景的准备,他无由来地想起夏姬和奚子。

如果他什么也不做,他会和夏姬一样。

也许正是那一刻,那些愤怒、不齿、痛恨,都已经放下。

阔别四年,重新回到秦国,至少,他应该亲口对夏姬说一声“我回来了”,那样就算母子心照不宣的和解,而他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夏姬,却只是站在宜春g0ng门口远远地望了一眼。

三个月,重新相见三个月,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说出口。

前十三年他生活的宜春g0ng,彻底变成了一所空落落g0ng苑。从此,他再路过宜春g0ng的门口,不会有人站在庭中的槐树下,冲他浅笑。

像小时候抱他坐在她腿上,她带他读书一样,浅笑。

“我小时候读书,很多字不认识,她就一个字一个字带着我读。

“后来习字,年纪小笔力不足,她扶着我的手带我写字。她的字很秀气,每次落笔都会一顿。我也学她,先生就骂我,我就不想跟着她写字了,花了很长时间才改过来这个习惯。

“六岁那年冬天,我掉进水里,也是她把我救上来的。她病得不b我轻,还要照顾我,也是那个时候起,她每逢寒天,膝盖都会疼……”

回忆一点点涌上来,他以之为懦弱的nv人,实际上做过这么多事。

为何不一直软弱下去,就那样一辈子守着宜春g0ng不好吗?

她以为她si,她出生夏朝、和奚子相恋的秘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愚蠢!

愚蠢到他要笑出泪来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可能不曾了解过夏姬。

“这就是我会失去的东西?”秦异喃喃自语。

他低头,看见端yan卧在他膝头,已经睡着了,g净的颧骨处,有一痕水渍。

秦异轻轻帮她拭掉。

这滴来历不明的水痕。

端yan做梦了。

梦里,在下雨,她感觉有雨水滴到她脸颊,冰冰凉凉的,很真实的感觉,真实到她醒来下意识0了0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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