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熹·花下少年应笑我7
于是赵炳那里的惊叫、脚步声一清二楚地传达给了赵熹,每一步都好像在踢他的脑子,最后是赵烁披着衣服过来,他先坐到赵熹身边,摸摸赵熹的额头,确定他没有因为受凉发烧,又道:“我刚去了五哥那边,嫂嫂的情况不太好,你这里也晕船,等天亮我们就走陆路。”
赵熹闭着眼睛:“这样岂不是和爹爹、姐姐失散?”一晚上的漂泊让他出气多进气少:“只要顺风,水路到底快些,我撑得住,七哥你——”
门又被打开了,这次进来的是赵炳。
他抹了一把脸:“他妈的,咱们到底在跑什么!女真人生了四个胳膊八条腿不成?跑跑跑,再跑就出事了!”
赵烁叹一口气:“我正和九哥说这事,他晕船吐了一晚上,嫂嫂的情况也不好,不如明天我们走陆路,坐车去镇江,虽然慢一些,但贼人也才至中山,难道顷刻间能追上来?”
赵炳坐在赵熹的床边,烦躁道:“走陆路也是颠簸!要是光晕船也就算了,可你嫂子她……医生劝我保胎,可今晚上你也看到了,要路上有个波折,昏天黑地的,连个烫剪刀的热水也没有!孩子是小事,她要是有个万一,又怎么弄?”
赵熹靠在余容怀里,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第一次见识到了女人怀孕的艰难,乔娘子总怀孕,可生产很顺利,孩子们也很健康,可任氏苍白的脸颊在他心里晃了一晃,莫名其妙的,他发了一个抖。
赵烁的眼神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扫射,最后把问题抛回去:“那你要怎么办?”
赵炳从赵熹床边站起来:“我要和你嫂子回家去,不去南边了!七哥留下来照顾两个姐姐,九哥愿意跟我走就走。”
赵烁绝不同意:“你们一家回去不是叫姐姐担心吗?还把九哥带走,要有个意外,你叫韦姐姐怎么办?”
赵炳向来性格暴躁,赵烁这话又冲,他立刻道:“能有个屁的意外!九哥回去以后就和我住一块,我照顾他,他要有个意外我就吊死去陪他行不行?”
赵烁原本就没睡好,更生气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贼人都要打到汴梁了,我是说万一——”
赵炳打断他:“哪有什么万一?女真人还能把我们怎么样?给点钱打发他们滚蛋就是了!更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次老三跟着爹爹一块走了,金人要是打进来,赵煊就算跑得了,皇位也保不住。就冲这个他也得硬着头皮上!他还想做回太子吗?”
赵烁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不怕隔墙有耳吗?”
赵炳比他更大声:“现在谁还管得上这些!”
赵熹被他俩吵的头疼,微弱地求饶:“五哥七哥,我晕的厉害……”
两个人偃旗息鼓,一起看向他,赵烁破罐子破摔:“你要走我没意见,韦姐姐膝下就九哥一个孩子,他一走,韦姐姐问起来我说不出口。”
赵炳道:“九哥你自己说,走还是不走?天明了我就和你嫂嫂下船,你要是走就跟我们一块儿回去。”他说完拂袖而去,赵烁再坐了一会儿:“汴梁到底不安全,咱们和大哥也不亲,肯定是跟着爹爹最好。不过你要是真回去,韦姐姐这里,七哥一定给你照顾好,行不行?”
赵熹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赵烁给他掖了掖被子,也离开了。
余容没有出声打扰他,赵熹心里又开始算账,除了身体上的痛苦以外,他又想起赵炳刚刚的话:父亲这次离开的时候,带了三哥赵焕走。赵烁也说,父亲这次要去的其实是镇江,而非和赵煊说好的亳州。他在位这么多年,近臣们绝不甘心他就此退位。
如果父亲要复辟,那怎么办?
从风险对比上来说,如果他回到东京和赵煊待在一起,父兄之间的战争不管是谁赢了他都不会有事:亲爹会把亲儿子怎么样?持盈若要杀他,就凭他的身体也活不到成年。
可如果去南方,一旦父亲在南方复辟,他就成了帮凶,赢了固然好,可要是输了,父亲自然不会有事,赵煊顶多“清君侧”,可几个成年的兄弟赵煊怎么可能放过?他能落得一个终身软禁的结局都算好的,更何况他名义上就是道士,赵煊估计只会把事情做实,让他真的在道观里孤独终老。
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了声音:“余容,咱们回家去。”
说完这话,他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连余容和康履收拾东西都没惊醒他,第二天,他就踏上了回汴梁的道路。
赵烁一个人留在船上往南方去。除了侍奉父母以外,还有剩下的三个没有成年的同母弟弟等着他去照顾,还有韦氏。他老妈子一样嘱托赵熹:“回家以后少出门,我想也要不了半年,我看爹爹这次都没有带夏天的衣服。”
赵熹点了点头,就被余容和康履扶着下船,坐上马车,任氏已经连自己行走都不能了,被赵炳抱着上车。马赶得很快,那一天的傍晚他们又回到了汴梁,赵煊对此没有任何表示,随他们来也随他们走,就好像他们不存在。
朝野间一片混乱,赵熹进城的时候就发现很多大的马车出行,通津门也拥挤不堪,那是消息灵通的人正在逃亡。要打仗的有,要求和的也有,皇帝要跑到西京去,结果被李伯玉拦了下来。
汴京落下第一粒雪的时候,金人围住了汴梁。
那年的雪来得特别急,特别大。
赵熹正在王府里烤火,他的烤火并不是单纯的烤火,而是坐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精巧亭子里用柴火煮酒,戴着风帽听雪,余容在他旁边看铺子里送来的花样,偶尔问他意见:“这顶珍珠桃冠子好不好看?”
赵熹瞟了一眼:“怎么最近的冠子越做越大?”
脱离后宫以后,余容脱去了圆领袍,在赵熹的默许下怎么漂亮怎么来,不知情的人还要以为她是一位仕女命妇:“袖子大了,冠子自然也大嘛!”
赵熹同意了:“刚好要春天了,去定一个吧,冠子上怎么画的仙人像?奇奇怪怪的。”
余容倒是很喜欢这个纹样:“因为……”
她话音未落,赵炳的声音由远及近冲了过来:“九哥,你还坐在那里干嘛呢!快收拾东西,跟我到我家去……算了,什么东西我家里都有,你直接过来!”
赵熹被他一惊一乍的愣了:“这是干嘛?”
赵炳过来拉住他,余容也惊得站起来,远处,康履的声音传来:“大王,虏人已攻占了牟驼冈,正在打酸枣门!”
大雪一片片落在了康履的头上,赵熹走在半路,当场被吓了个趔趄:“他们怎么知道牟驼冈的?”
这地方在汴梁西北,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御马监的战马及饲料都寄放在那里,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仓库。赵熹因为喜欢骑马射箭,偶尔去那里看马,可金人怎么知道:“郭药师?”
此人来汴京的时候,曾经在那里打过马球。
赵炳痛骂道:“一定是他!爹爹对他恩同再造,他竟然叛国,把这地方告诉了金人!算了不管他了,金人围住外面,不知道会不会攻进来,你和我待在一起稍微放心些。这事情不能告诉你嫂子知道么?她受不得惊,就说你无聊来玩的。”
赵熹茫然之间只能点头,赵炳和他一路急行去到肃王府,还得瞒着任氏做无事人的样子,可门一关,赵炳就转来转去:“他妈的,李伯玉这不是害人吗?老大早就说要跑,他非拦着不让,现在好了,被人包饺子了!打仗打仗,打他妈的头!他要是会打仗,那帮人还能打到咱们眼皮子底下?”
赵熹一会儿听他说应该打,一会儿听他说应该和,就知道他只是为了泄愤:“这不是还没打进来么,到了汴梁城底下,又没进城。再说了,就算进城又怎么样?”
赵炳气道:“什么叫又怎么样!”
赵熹倒是冷静下来:“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这帮人就是来抢钱的,寻常大户还会遭土匪呢,更何况是咱们家?一手交钱一手退兵就是了,我看,官家的确不应该跑,李伯玉说得对。”
赵炳以为他也和太学生那样被李伯玉洗脑了:“他姓李的专门拿大道理沽名钓誉,你也信他?”
赵熹道:“李邦彦他们叫官家跑到西京去,可他要是去了西京,爹爹怎么办?”
赵炳一下子不说话了。
气氛凝固住,赵熹故作轻松道:“更何况咱们那个大哥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你忘记有次宴会上我出糗,他刚好吃了口东西,结果噎在喉咙里不敢吐,后来好几天我听他说话声音都是哑的。”
听他说起这事,赵炳也噗嗤笑了,怒火不翼而飞:“我记得那次!后来爹爹还说他是不是伤风了,嗓子这么哑,要他去看病,他非说没有,老三说他是憋着坏要传染给爹爹,把他脸都气绿了。”
两个人一起笑开,过了一会儿,赵炳也自言自语道:“哼,来要钱就给他们点钱,赶紧让他们滚蛋吧!”
可是过了几天,只听见金人分兵攻打陈桥、封邱、卫州三个门的事,人情开始恐慌起来,李伯玉和皇帝都披上铠甲去城头巡视,天冷极了。
赵炳每每听见战况都气的跳脚骂人,又被赵熹安抚住:“你声音再大点,嫂子都听见了。”
赵炳气呼呼地坐下:“不是说他们来抢劫的么,怎么打到这地步还不肯停手,真想攻破汴梁不成?”
赵熹在心里一阵无语,能打当然要打了,打的越厉害开的价格越高,更何况赵煊顾及着父亲在南边,什么要求都会答应的。
赵炳垂头道:“也不知道把都城定在这儿干什么,妈的!”他又焦急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他们再这样围下去,外头菜蔬果肉都运不进来,你嫂子迟早要发现,她今天还问呢,吓得我一身汗。”
赵熹刚要安抚他,外头就传来大喊。
“议和了,议和了——!”
赵熹和赵炳齐齐走出去,只听侍从报道:“官家遣人至金人军中,言议和之事,金帅二太子愿休兵止战,但要犒师!”
来要钱了!
赵炳看到金人退兵的希望,竟然松出一口气,连忙问:“贼人要什么?”
侍从如实报来,并不敢称金帅二太子斡离不为“贼”:“他要金五百万,银五千万,绢一百万,还有驴马各一万,要尊金国为伯父,割太原、中——”
“我放他妈的屁,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他怎么不要传国玉玺?!”
“五哥!”赵熹制止他,又对侍从和颜道,“你继续说,还要什么?要三镇?”
“是、是,要太原、中山、河间三镇,还要……还要……”
“还要什么,你他妈的说啊,哑巴了?”
“还要亲王和宰相到他军中做人质,等朝廷把这些东西交齐了才放人!”
赵熹心里忽然猛跳一下,宰相好找,可现在还在城中的亲王……
果然,身穿紫袍的天子近侍王孝竭顷刻而至:“官家口谕,请肃王进宫。”
“啪”一声,是谁的托盘掉了,茶盏碎落一地,尖叫声响起来:“夫人!夫人!”
赵炳的妻子任氏不知道在门外听了多久,赵熹转眼看过去,发现她的下身一点点往下滴血,浸透了一双翘头珠履,一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的侍女,口里还喊道:“大王!大王休去!”
那一道凄厉的声音把赵炳定在椅子上,半天也没有动。
赵熹的视线向门外看去,正对上任氏恳求而惊慌的眼神。
在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站起来对王孝竭道:“大官也看见了,嫂嫂月份大,受了惊动,五哥不大方便,还是我和大官进宫吧。”
赵炳回了神:“不用你,没有这样的道理,我去!”
可他还是没有从椅子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