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相隔蓬山一万重2
“我在宫中时见到杨佑。他素来谦顺,无官家旨意绝不擅动,可在我问他为何调动禁军的时候,却坦然告知我是秦枞的主意,似乎是在有意激我发怒。张娘子今日也很奇怪,看起来有什么话要说,却止住了。”赵瑗顿了顿,眉间厌恶的表情逐渐浮现出来,“至于秦枞,官家自一年前赐他金根车以后,他一直没有乘坐,今日却乘着它招摇过市,见我亦不回避,甚至让侍从上前驱赶,分明是在刻意激怒我。我看,并不是他的孙女丢猫,而是……”
史讷和他对视一眼,读出了他的未竟之意:“大王慎言!”
赵瑗的声音压低了,他还未及弱冠,有一点沙哑的嗓子压低在春风中:“他仗金国之势,恃凌君父、胡作非为,焉知心中不想做张能、刘豫之辈?如今太后大娘娘在台州为国祈福,官家若不在宫中,他一旦勾结杨佑,改朝换代也只在反手之间。”
十八年前,金军南下,俘虏二帝、宗室凡三千人后北还,为控制中原地区,先后立张能、刘豫为帝,国号分别为楚、齐。
秦枞和金国关系密切,焉知他不想取赵氏而代之?做臣子哪有做皇帝好?
史讷被他的猜测吓了一跳,连忙安慰道:“即使秦枞有此心,天下人也决不允许。大王忘记当年苗、刘二逆叛变的事了吗?他二人叛逆若此,也是立赵氏为帝……”
他说到这里,话又忽然断掉了。
因为那一次,是赵熹的亲生儿子赵敷做了皇帝,那时候赵敷才一岁。
赵敷早就已经夭折,可现在,皇帝膝下还有两个养子。
史讷反应过来:“大王的意思是,秦枞已经里通中外,准备挟持官家退位,再扶持恩平郡王登基?”
赵瑗默认了他的猜测。
史讷内心绝不愿意接受这个猜测,如果没有皇帝的支持,赵瑗一个十八岁的半大青年,对于秦枞的势力,绝无反手之力,简直可以坐地等死——开玩笑,恩平郡王登基,岂有赵瑗的好日子过?
史讷作为他的老师,也会一起完蛋。
因此,他一条条反驳赵瑗。
“秦枞作为人臣,富贵已经鼎极,秦坦虽然跟他姓,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他妻兄的私生子,又非亲生,他就算更进一步,又有什么用,最后这皇位不是给他人做嫁衣吗?
“杨佑受官家倚重多年。恩平郡王继位,难道能比官家更礼遇他?他是禁军殿帅,指挥兵马,这样的人叛主,难道还会得到新君的倾心以待吗?
“张婕妤从潜邸开始就侍奉官家,多年来后宫仅她一位娘子,尊荣优渥,她帮着秦枞,又有什么好处?”
这些问题,赵瑗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他告诉史讷。
“秦枞素行不法,官家已经厌恶他许久,只是顾全大局不曾发作,他这样的罪行,一旦颠覆,必然满门受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若璘哥登基,自然少不得倚仗他,他即使不篡位,也能高枕无忧。”
“张娘子和官家年岁相同,膝下抚养璘哥与我,我二人奉之如母,可万一官家痼疾得治,为官家生下亲子的人,会是她吗?”
赵瑗、赵璘继位,张婕妤自然做太后,可要是赵熹哪一天治好了不育之症怎么办?她和赵熹一样大,一个女人的生育年龄能有几年?她会是孩子的母亲吗?让别的人生出孩子来,她怎么办?
赵瑗、赵璘害怕皇帝有亲生儿子,她难道不害怕吗?
倒不如直接扶持赵璘继位。对于赵瑗,她也只能爱莫能助。
“至于杨佑……”
说到杨佑的时候,赵瑗的声音忽然停顿住了,看起来并没有找到让杨佑背叛赵熹的原因。
史讷松出一口气。
“大王说的不无道理,然而这些都是基于官家不在宫中的猜测。杨同安是官家心腹,在官家还是大元帅的时候就贴身保护,十八年来宿卫警惕,他实在没必要依附秦枞。也许秦枞这样激将大王,就是为了让大王关心则乱,冲进福宁殿去,惊扰官家清修。”
“不。”赵瑗的面色趋于平静,“杨佑忠于官家没错,可他绝不希望我成为皇子。”
史讷的眼睛睁大,带有一些狂喜:“官家圣断已定了吗?”
按理来说,赵瑗被送进宫中,此生唯一的目标就是要正式成为赵熹的嗣子,通俗来讲,就是要先变成皇子,再变成太子,最后变成皇帝。
他从五岁入宫,到今年十八岁,十三年过去,还没有走出第一步。
因为赵熹在犹豫,在决断,他并不老,还是一个有可能生出儿子,再把他抚养长大的年纪。
可这样天大的好消息也没有让赵瑗动容。
史讷听见面前这个年轻人有一点虚浮,甚至带有一些痛苦的声音,他天生喜相,令人望之可亲,因此失落的时候,像极了一只被雨淋湿的羊羔。
“官家闭关前,曾经召见过我,说及我的婚事。他说已经为我选好了一名新妇,等他出关以后,就让我们相见……他还带我去看了新妇要乘的厌翟车。”
“厌翟车?”
史讷张大了嘴巴,他没想到赵瑗的嘴巴这么严,如果不是皇帝可能有了意外,他也许都不会把这事说出口,这嘴巴是蚌壳做的吗?厌翟车,皇太子妃所要乘坐的车驾!赵瑗的新妇坐厌翟车,那他不就是皇太子了吗?
“大王知不知道是谁家的女儿?”
“官家没有说。”赵瑗摇摇头,“这并不重要。”
这怎么不重要?这代表赵瑗将要有一个妻族的保护!
史讷有一些着急,更有一些喜悦,可赵瑗在他兴奋的火苗上泼了一盆冷水。
“重要的是,官家如果属意我……做他的儿子。”赵瑗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在想什么,事实上他从五岁那一年,就把自己当成了赵熹的儿子,可梦想实现,他又有一点恍惚,“杨佑是绝对不会乐见的。”
一切都通了。
皇帝终于把胜利者的桂冠放在了赵瑗的头上。赵瑗和秦枞势如水火,秦枞必然会做出反应,而对于张婕妤来说,赵瑗和赵璘都是她的养子,她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坐收渔利。皇帝闭关是他们的天赐良机。
杨佑,最关键的,最不可能背叛赵熹的杨佑呢?
“杨同安效忠官家,官家属意大王,他更应该周全保护,怎么可能去帮助秦枞?”
“他不是帮助秦枞。”赵瑗说,“他只是不想见我登基。”
“六年前的除夕夜,官家叫他去大理寺赐死……”说出这个人的名字,似乎需要巨大的勇气,赵瑗的舌头和牙齿一下子僵硬了,甚至有一些发抖,“那天,我跟在他后面,他发现我了。”
史讷屛住了呼吸。
建炎十一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夜,临安城下了一场雪。
那是赵瑗平生头一次见到雪,很薄很薄的一层,脚踩上去,白色就趋于透明。
赵瑗穿的很单薄,脚上是一双单鞋,身上也是寝衣,一看就知道是假装睡熟以后偷溜出来的,风雪吞走了他的声音:“杨相公!”
他拦在马车前呼喊,十二岁的少年有多大?赵瑗只记得那马很高。
杨佑掀起帘子:“羊哥?”他跳下马车,环顾四周:“这么冷的天怎么跑出来了?官家知道吗?”这却是废话了,他怎么看也不像是获得皇帝批准出宫的样子。
他要去抱赵瑗,赵瑗的一双鞋都湿透了,贴在脚上,脚踝僵住,泛着紫红。
可赵瑗没有让他抱,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杨佑爬上马车,掀开帘子。
马车里躺着一个男人,双目紧闭,赵瑗的脚没有感觉了,他扑在这个人身前,触摸一下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活着。
杨佑很快就追上来,要把赵瑗抱离这里:“我叫人送你回宫,这事情我不告诉官家,就当我没见过你。”
赵瑗喃喃道:“你要带他去哪里?”
杨佑说:“官家要我带他去哪里,我就带他去哪里。”
赵瑗说:“爹爹会后悔的……爹爹会后悔的!”
马踏在雪上,不安地晃动,车驾内并不平稳。
杨佑蹲下来,和成年人一样跟赵瑗对话:“羊哥,官家最不爱做的事情,就是后悔。”
快七年过去了,赵瑗的脚踝又开始僵硬、麻木,他没有告诉史讷那个惊天的秘密,只是说。
“如果最后登基的人是我,就代表官家后悔了。”
赵瑗走下座位,他和史讷正在密谈,因此门窗紧闭,屋子里也没有一个侍从,也许是空气长期不流通,赵瑗的心跳如擂鼓,脸上也泛起了一点闷红。
他打开了一扇门窗,新鲜潮湿的空气回旋进来,带有一股黏腻的花香,远方的树下,杏花如雨一样洒落。
他纠正史讷。
“杨佑并不是从元帅府开始陪伴官家的。官家在应天府登基以后,又向南巡幸扬州,他是那个时候才开始贴身保卫的。”
大雪掩埋了一个人的痕迹,所有人都知道他,但,所有人都沉默。
“在官家登基以前,保护他的人,是……”
好难说出口的名字,湛蓝的天,雪白的杏花,拂面不寒的微风,血泪混合的除夕夜,赵瑗在这个人和赵熹的陪伴下,拥有过一段最快乐的日子,即使这些日子很短暂,因为这个人总是不在临安城,他急匆匆地来,又走,像一阵风,吹向中原大地,吹过市井坊间,在吹过黄河的时候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传唱他的名字,所有人又闭口不言。
“是岳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