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39
书39 > 借种 > 赵熹·长安回望绣成堆2
字体:      护眼 关灯

赵熹·长安回望绣成堆2

 

赵煊的逻辑很通畅,看起来也不太理解赵熹的惊讶:“此事既非你情愿,也已铸成,不如此,还要怎样?”

难道要留着这个孩子吗?

赵熹问自己。

但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得知自己怀孕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如何洗脱罪责,可现在没有人追责,赵煊只关注这个孩子的命运:赵熹是被强迫的,这个孩子是孽种,生下来有什么意思?让他日日对着这个孩子回想自己痛苦经历吗?趁月份还小,他还年轻,打掉孩子,再到秘密地方去养病,过几个月以后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像一页书,被一阵风吹过,哗啦啦。

“我……”赵熹机械地改口,“臣……”

不留着吗,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还很小,两个月,甚至胎里的阴阳都还可以改变,他感受不到这个孩子的心跳,若非摸到那样的脉搏,他只会以为自己吃多了。他不和这个孩子共情,但。

正如同他和乌珠在一起的另一个原因一样,如果错过了这个人,错过了这个孩子,他此生都不会再有了。

他这辈子只做过别人的孩子,还没有、并不被允许有自己的孩子。

他意识到了赵煊的一点点理亏和退避,赵熹没有说出自己的完美剧本,但,谁都能猜出来,这是赵煊首肯的、李伯玉组织的失败劫营的连锁反应。

如果这个孩子流出来,变成一滩血,杳无痕迹,这一页书翻过去,十年、二十年,他的功劳簿就到底了。

患难,分忧,这些都会被淡忘的。

让这个孩子成为他永恒的、功高的证明。他为这个国家,或者说,为赵家,再或者说,为赵煊的皇位巩固抛洒过一点哪怕是分娩时留下来的血!

可他是被强迫的,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

他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借口,在新王面前,将目光转向了父亲,再一次求助:“爹爹……”

持盈远远地坐在朱榻上,衣料上晕开一点深,那是一个理解又受伤的姿态:“陛下让他再想想吧。”

赵熹忽然觉得很对不起父亲,为之前毅然决然的抛弃,即使显然他们互相理解。

他跪的直挺挺的背忽然塌下来。

持盈没有动,仍然陷在塌上:“这孩子已在腹中,是一条生命,堕胎便如杀生。儿女是天生的缘分,既然来了,哪有赶走的道理?陛下可怜这孩儿吧。”

赵煊很半天没有说话,他的视线先是扫过赵熹,最后看向持盈,眼神落在销金袍上的一点深深泪痕:“若臣不来,爹爹预备怎么处置?”

持盈一愣,半晌道:“我没有想好。”

赵煊说:“爹爹总是不想好就去做。”

他这话是直指持盈的过失了,金国入侵不就是因为持盈没想好就招收叛将张觉吗?再往前,不就是持盈没想好就合金攻辽吗?

赵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因为父亲的求情也没用了,谁能让天意回转?

赵煊的措辞平淡,如针:“趁早了断不好吗?”

持盈看起来想说什么,但赵煊的话比他的快:“总比生下来,再千方百计地杀掉好。”

持盈终于站起来,袍袖振动,鼓着风:“陛下在说什么?!”

赵煊没有重复:“爹爹还要在此休息吗?”

持盈怒道:“在陛下面前,老朽还有容身之地吗?”

赵煊不承认,也不否认:“那就请爹爹回宫吧。”

持盈没想到这句话,他再次确认:“什么?”

赵煊说:“臣请爹爹回延福宫。”

他弯下了腰,静默地保持一个姿势。

赵熹傻住了,他感到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正在席卷。对峙最后以持盈的失败而告终,他离开了这个阁子。

袍袖动动,赵煊也离开了。

他们都没有回紫宸殿。

赵熹出去的时候,宴已经散了。

他没有吃饱饭,只流了一脸的泪,赵烁和他结伴回府,雨还在下,赵熹脑海里回想着赵煊出去前留给他的话:“此事在你。”

雨帘如瀑。

风起青萍。

康王府在第二天迎接了来自宫中的使者。那时候赵熹正坐在榻上发呆,无意识地、机械地咀嚼东西,他感到一阵恐惧,这是一个母亲应该有的吗?可不应该害怕吗,饿的人不是他,是肚子里的另一个人,如果饿坏了这个人,赵熹也会因此受损。

接到禀告的那一瞬间,赵熹都没有动,把手上的肉条细细啃干净,为了拖延,他甚至伸出舌头吮吸了自己的指尖,把在旁边打络子的余容都看笑了:“这是干什么?”

赵熹说:“我怀孕了。”

余容正在给赵熹擦手指,赵熹的指尖戳在她的手掌上,赵熹看了一眼她的脸庞,余容娇美、靓丽,皮肤白得生出光晕,他认为余容是美丽的代表,可为什么他会和——

野外呼呼的风刮过来,那一瞬间他在想,乌珠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会怎么说话?他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音来,然后又说:“官家已经知道了。”

官家知道,所以派了使者。

黛青色的长衫晃了晃,赵熹去迎接他的命运。

可出乎意料的是,内侍带来的命令与他和他的孩子无关,是有关于康履的。

康履因为陪伴赵熹出使金营有功,封为康王府都监。

作为亲王的内侍,被封为都监已经是人生巅峰,无法再高,这一官职通常由年长的宦官在名义上担任,并不实际到王府来任职。康履才比赵熹大个五六岁,一般情况下是做不了这个官的。

康履不疑有它,兴奋到龇牙咧嘴,他挺直腰背,比平常看上去高很多,他应当应分得到这个官职,因为他陪着他的主人深入敌营,是有贡献的!

赵熹额外赏赐了他,内心因此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他在角落里看见了如丧考妣的张去为。

其实一般情况下,康履不会得到都监这个位置。一个亲王府可以有两个都监,一个要长期由皇帝所派的、宫中的内侍担任以为耳目,另一个则可以是亲王的亲信,但这个名额,大家都认为非张去为莫属。

他嚣张,甚至有时候不听赵熹的话,挪用王府的姿态去放利钱,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他的干爹是持盈身边的大珰张见道,这就够了。

恍惚间赵熹想起来,在持盈入城的那一瞬间,陈思恭、萧琮、张见道等心腹宦官都被赵煊隔离开来了。

他假装没发现张去为,在榻上又吃了半袋肉干,余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沉默了。

赵熹看了她很久:“余容。”

余容垂下了她的头,那是一段洁白的、优美的脖颈。

赵熹说:“我打算留下这个孩子。”他的目光掠向阁外的飞鸟,即使是日过中午,也有鸟在外面飞,因为这是一个诡异的夏天,一点也不热,反而有很多的雨水。

他没有人可以说,只能和余容倾吐,余容哀哀地叫了他一声,赵熹有点失望,又有一点思念,他对自己失望,个中缘由他对余容都不敢说,思念是对于韦氏的,如果母亲在这里的话,他可以和她说这些事,正如同母亲对六岁的他说自己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床上尿尿那样。

一个人能生孩子,但不能乱生,所以韦氏臭不要脸、毫无骨气、用尽全力,把他生下来享福,让他过上了这个世界上最优渥的生活——那他呢?一低头,他看见了自己的肚子,其实根本没有隆起来,但他还是摸了一下。

和母亲相见是渺茫的,原本韦氏住在宫里的时候,赵熹能一个月见母亲两次,如果想念的话可以随时和持盈打申请,但现在韦氏居住在龙德宫——父亲没有登基时的潜邸,赵煊并没有开放探视申请。

隔绝。

这两个字在他脑子里一晃而过,第二天大朝会的时候,他和七哥赵烁见面了——国朝对宗亲的管辖非常非常严格,驸马王晋卿曾经因为串门被神宗皇帝处罚过,父亲当政的时候,赵熹和他的兄弟们爱怎么来就怎么来,换了赵煊,大家都夹紧尾巴做人。

目不斜视地,赵熹和赵烁说话:“前两天官家特授我府中的康履为都监。”

赵烁低低地:“官家没有封萧道作都监。”

赵熹的眼皮狠狠跳了跳。

国朝亲王虽然没有实权,但富贵已经鼎及,并且因为没有实权所以基本上没有风险,是一条平安的好路,他们身边的内侍位置都是被抢破头的,只有得宠大宦官的干儿子才可以得到这一美差,如果不是韦氏实在不起眼,康履是绝对到不了赵熹身边的。

正如张去为是张见道的养子,萧道也是萧琮的养子。

他们都和持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软禁父亲还不够,赵煊正在断绝他和成年儿子们之间的联系,以防父亲复辟。

衣带诏三个字忽然从赵熹的脑海里蹿出来。

白昼多雨。

那是赵熹第一次感到他可能真的怀孕了,因为莫名其妙的,他肚子里忽然动了一下,他一直拖着没有回复赵煊关于这个孩子的问题,赵煊也没有再问,也许拖延是最好的答案。

康履穿着蓑衣进来,雨一滴滴落在青石砖地上:“官家派人往万安军去了。”

听到这个地名以后,赵熹的眉头动了动,万安军正是持盈宠臣蔡攸的流放地:“道君曾付禅位旨意给蔡攸,官家命人去追讨了。”

应该是这样,蔡攸是首倡赵煊禅位的功臣,又做过枢相,赵煊能把他怎么样?

又是朝会。

通天冠冕下,赵煊说:“朕以嫡长,建储二十余年,上皇托付之意,既已大定。上皇禅位,出自本意,不知谁自云有定策之功,当族其家。”

他剥夺了蔡攸的免死金牌。

康履急慌慌地跑到廊下:“原来去万安军不是单单追夺旨意,还赐死了蔡六相公和他堂哥蔡修。听说他不肯伏法,是生勒死的。”

缓缓地,赵熹吐出一口气。

那天晚上他去了樊搂,很默契的,赵烁也在那里。

赵烁说:“金军已经过了黄河,官家派人去接五哥,可金人不肯还。”

赵熹说:“蔡攸死了。”

赵烁压低了声音:“他在南方的时候,曾劝爹爹复辟,因此不敢回东京来。那天在车里他和爹爹吵起来,我听见了。可我没想到——”

几不可闻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蚊子叫,外人也许只能看见屏风上两个倒影。赵烁喃喃道:“蔡攸纵然该死,这么明晃晃地杀,他置爹爹何地!”

影子一触即分,赵熹很庆幸,因为他事先投靠了赵煊,在风波中得以安身,果然县官不如现管。

他感到童年时候那个金色的,充满着鸟叫和欢声的阴凉午后变成了泡影。真奇怪,夏天竟然凉如秋日,赵熹又想起他死去的小羊,来到羊圈前。

羊圈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它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夏天。

而赵煊的行动还在继续。

他放归了上千宫女,皇宫中有很多宫女,这是一种自力更生、一飞冲天的途径,鼎盛时期如哲宗的生母钦成太后,宫内管着五百多名各司其职的宫人,但这些都不需要了,赵煊也许发现父亲积攒几十年的威望根本隔绝不干净,干脆都砍去。

连后妃他也没有放过。

持盈住在延福宫,而延福宫里没有任何一个后妃,他们住在龙德宫,龙德宫的侍女也被裁撤一部分,位份较低的要搬到撷芳园去居住。

湿滑的雨天,而且不打雷,一切都湿漉漉的,钦天监认为这是一种异兆,请求皇帝停止一些行为——譬如派兵抢夺太原,即之前他同意割让给金国的三镇土地。

过了三个月以后,赵熹胖的更厉害,好像一瞬间他的肚子就顶起了一个弧度,他穿着宽松的道袍,以道门的那一面示人,以掩藏自己的肚腹,如果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做爱时间,他就要怀疑孩子的月份了。

那天他来到福宁殿见赵煊,为母亲的赵煊正拿着一张纸条端详。

没有客气的闲聊,赵煊单刀直入:“你要留下他。”

赵熹从赵煊的语调中感受到了自己的成功,无论如何肚子已经这么大了,他拖延到了这一刻,此刻堕胎也许会没命。赵煊不是恩将仇报的人:“陛下恕罪,臣不忍。”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动了一下。

缓缓地,赵煊说:“娘娘亦不忍。”

很久,很久,赵熹反应过来赵煊说的是自己的母亲,赵熹生来阴阳同体,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是王皇后——如果,父亲要杀死他的话,王皇后会求情吗?赵熹不知道,他没见过她。

可赵煊不知道他的秘密,也不会知道王皇后曾经对他“不忍”,是谁告诉他的?

踏着雨水,他回到了王府,带着赵煊的赦免。他从轿子上下来,却看到了自己的王府前停着一架马车,车后有一个箱笼,不大。

那是谁?

赵熹疑惑地驻足,康履连忙把伞撑开照在他头顶,迷蒙的细雨丝飘了他一脸,沾到了眼睫上。

车帘子被掀开,韦氏的脸露了出来,脸上有数颗珍珠,身上穿着绛色大袖,戴霞帔,显然刚刚经历过比较正式的场合。

赵熹傻愣愣站在原地,好像做梦一样,直到韦氏呼唤他:“小九!”

他醒过来,向细雨重奔跑,将母亲搀扶下车:“姐姐!”他快有一年没有见到母亲了:“姐姐怎么能来我府里?”

韦氏摸摸他的脸颊:“姐姐以后都在你府里了。”

赵熹茫然“啊”了一声,韦氏掐了掐他的脸:“进去和你说。”又很疑惑自己的手感:“小九,你怎么胖成这样啦?”

“我……”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