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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熹·长安回望绣成堆1

 

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就驻扎在开封城郊外,赵熹登上山岗,极目远眺,甚至可以望见归鸿掠过樊搂的檐角。高处风大,冬末春初寒冷的风一下下扇着他的脸颊。

哗啦啦,哗啦啦,山岗下的营地,金军的旗帜在飘扬。

他从营帐里躲了出来,康履和别人在给他和赵炳收拾东西,流水一样漫进漫出,赵炳看起来很想和他交流一下在金营的心得,可他假装没看懂,径自说要出去透气,离开了。

远远地,他听见赵炳质问康履的声音:“他是不是前两天给吓着了?可我看他脸色挺红润,吃了什么补药?”

我的脸色很好吗?

赵熹盘腿坐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冰凉凉的,有些僵。

风声忽然寂静了一秒,迟疑着,赵熹转过头去。

果然是乌珠。

见到他的时候,赵熹的内心竟然还有一些酸楚难过,如同在完颜宗望说出那些话以后,两个摇摆的日夜中他所感受的那样。他舍不得这个人,被抛弃在这里的时候,只有这个人愿意救他,对他表白,被他俘获。

可是。

赵熹把头转回去,仿佛没看见乌珠一样打坐。

乌珠走到他身边,站着,如同一堵墙,声音从上砸下,很闷,低低的:“你什么时候走?”

赵熹没有看他:“收拾好了就走。”

乌珠坐了下来:“那我再和你待一会儿吧。”

赵熹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堵,如果乌珠来质问他“你为什么不过了黄河再走”的话,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复“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我是来做人质的,现在有了新的人质,我要走了!”

可只有一阵风。

乌珠和他并着肩坐,风吹起地上枯黄的叶子,又拢成另外一堆,赵熹的双手抓在膝头,感觉有点危险,还有一点紧张:“我……”

他要回到山下去,回到宋朝人的营帐,回到汴梁的怀抱!

可来不及了,好像他刚有起来姿势的那一瞬间,乌珠就把他拽住了,也许也不是拽,他拉了拉他的袖子,把织锦的,光丽的衣袖摁到土地上,然后亲了上来。

嘴唇一点点摩擦过赵熹的额头、眼皮、脸颊,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亲着亲着,乌珠的手探进了他的袖子。

赵熹想起他们疯狂的初夜,也是这样的野外,潺潺的小溪,透进来的一孔月亮。

不可以再继续了。

他想要推开乌珠,可隐藏在袖子下的手却接收到了什么东西。亲吻就此结束。

他拿出来看,躺在掌心上的是一颗黑色珍珠。也许它被人从乌古论江上的蚌壳里掏出来的时候还是美丽丰润的,可年岁日久以后开始钙化、干瘪、缺乏光泽。

赵熹忍不住笑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

乌珠愣住了,有点无措的,赵熹的反应超出他的预期:“你笑什么?”

我笑我和这颗珍珠没有任何差别。一颗珍珠,黑珍珠,像变异的产品,廉价,不符合审美,赵熹甚至不会用这种大小的珠子来镶嵌衣服,连磨成粉敷脸都不会,也许拿来打弹子。

把这颗珍珠扔掉会怎么样?从山上把它扔下去,像一颗石子,就说自己手滑了,他会把我怎么样吗?

他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因为我是更好的,更珍贵的。

战利品。

黑珍珠捻在赵熹的指尖,他继续笑着:“我想起来,就是这颗珍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想,人家说女真人耳朵上戴金环,你怎么戴珍珠?多看了两眼,结果你就瞪我。”

谎言冲口而出,他到底也没有把这颗珍珠扔下山。他再一次审视乌珠的脸庞,容长脸,眉毛浓密、鼻梁高挺,嘴唇却很薄,看起来不好接近甚至有一点凶相,可眼睛却很大,清凌凌黑白分明,只有这一点让他有点像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他会骗他吗?看起来完颜宗望更不可信。

在和完颜宗望交谈过后,他仍然保持了和乌珠的亲密关系,并且心存侥幸,他可以离开,他没想过和这个人一生一世在一起,只想要——

可哪怕想要和这个人在一起一百天也是下贱的!

骗不骗的,根本没什么要紧。

他是宋朝的亲王,乌珠是来打劫的强盗。

他是巣内的卵,乌珠是掀巣的人,宋朝是被射落的旗帜。

他把珍珠放回乌珠的怀里,仍旧笑:“我就不要啦。”

他步履轻盈地离开、下山,脚踩在土地上,石头滚落,一弹一弹地掉下山。

笑还是应该笑的,走都要走了,他一向不爱把事情做的很难看。乌珠是金国人,他为自己的国家征战、抢劫,是很应该的,宋朝只是现在势弱,等它强大了,不会履行和平的条约。

呼啦啦,风吹散浮萍。

汴梁地处平原,所谓山岗也不过是个小土包,他很快走到平地,康履正在等他,看起来很想上去,但又很害怕,估计是知道乌珠在山上:“东西都收拾好了?”

这么快?他来的时候可带了不少的东西。

康履扭捏道:“全、全没啦……”

他不用说赵熹都猜出来了,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乌珠搬过来和他一起住,自然在营帐里放了不少东西。现在赵炳来了,乌珠伴奏,于是顺带着把赵熹的东西一起抢走。

强盗行径!赵熹懒得管了,康履告诉了他一件更急的事:“王大官带着官家旨意来了,在张相公处。”

赵煊登基以后,跟随他一起长大的内侍王孝竭成为入内内侍省的都知,宠幸非常,赵煊把这个人派来金营,传的旨意必定重要。

赵熹加紧了步伐,来到了张能的营帐之中,一掀帘子,发现里面济济一堂:天子内侍王孝竭、少宰张能、他兄长肃王赵炳,还有蔡瑢的儿子、他二姐荣德帝姬的丈夫,蔡候。

上皇出巡,把身边的儿女都带去了南方,荣德自然也不例外,但她的丈夫蔡候却留在了东京,还没来得及细想,王孝竭似笑非笑道:“臣方才着人找了大王半日,不见影子,吓坏了。”

你不在营帐,去了哪里?

应当是有人把他和金军上层交往过密的消息捅给了赵煊,以至于王孝竭怀疑。赵熹面上糊涂:“他们在帐子里搬东西,我嫌烦,就躲出去。听说大官带着官家旨意到了,赶紧就跑回来。”

王孝竭不知道信没信,笑道:“大王和张相公在军营辛苦,如今返回,臣奉官家旨意特来慰劳。”

赵熹心下起疑,若说要慰劳,何苦急在这时,他现在出发,晚上就能到城里,到了城里再慰劳不行吗,非得到金营里宣恩?

然而旨意已经下来。

“凡赏无常,虽小臣而必录;因心则友,矧介弟之敢忘……皇弟太保、遂安庆源军节度使、康王,德宇清深,风度凝远。比戎骑之侵轶,至郊圻之驿骚,毅然请行,奋不图己。有此奇节,顾烈士而或难;压以至诚,虽强敌而能感……呜呼!原隰襃矣,既见急难之情;福禄媲之,宜共安平之乐。往膺光宠,益介寿庸。可特进太傅、静江奉宁军节度使、桂州牧、郑州牧,”

太傅。

轻飘飘的旨意赏下来,又将张能由少宰升为太宰,可惜他比赵熹倒霉一些,没有人来顶替他,他还是得在军中做人质。

谢恩过后,他和赵炳走了出来。

赵炳不忿:“他派刺客来,差点害死你,现在封个太傅了不起么?稀罕那点名声!”

若赵熹是皇子,超拜太傅那是前朝未有,他三哥赵焕就因为封了太傅,有无数人跟着夺嫡;可皇弟封太傅并不少见,只是稍尊荣一些罢了。

但,他是一个亲王,还能向皇帝要什么呢?哥哥和爹爹总是不一样的:“官家特地派人在金营下恩典,是特地做给五哥你看的,为叫你在金营安心,来日自有报答。”

赵炳“嘁”一声:“他能报答我什么?你看蔡候——”他放低了声音:“金人指名道姓要了蔡候来,因为他是二姐的丈夫,可我看,老大恨不得金人就地弄死蔡候,好给二姐离婚。”

看来完颜宗望的思路还是简单粗暴,为了让赵煊老实交钱,能挑多贵重的人质就挑多贵重的人质,荣德帝姬和赵煊是同母所生,关系最近,所以分量最重。

赵炳有点紧张,所以故作轻松地满嘴胡吣:“其实老大要是铁了心不交钱,扣押有什么用?真要筹码重的,要爹爹当人质还差不——”

“五哥!”赵熹严厉喊住他,又温和了声调,“金国人不清楚咱们,咱们也不懂金国人,你在金营要多保重,别和他们牵扯。”

赵炳有些惊讶:“我和他们牵扯干嘛?只希望他们赶紧过了黄河,好把我放回来。得了,你赶紧回去吧,走快点天黑就能到家了。我那儿一大堆东西呢。”

他推了推赵熹,大概是赵熹顺利回去给了他不少信心,两兄弟就此别过,赵熹的眼皮忽然开始狂跳起来:“五哥!”

赵炳回头道:“干什么?”

赵熹张了张嘴:“我走了。”

赵炳挥挥手:“走呗。”

他就这样离开了金营,上车的时候,张能似乎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树后,他发现了一抹赭色的身影。

白云出岫,倦鸟归还,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东京,当然目的地不是他的康王府,而是禁中。

他要向皇帝复命谢恩。

战时的东京十分严肃,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不过日暮时分,街上仅剩寥寥行人,酒旗孤单地在空中招摇,所有人都行色匆匆,脚步很轻,连樊楼都没有点灯,沉睡如死。

康履喃喃道:“人都去了哪儿,跑光了?”

不可能。

逃跑也是需要本钱的,并不是有两条腿就行。变卖家产、离开土地、扶老携幼,这其中吃什么喝什么?不到万不得已,人们是不会迁徙的。

再说了,外面就是金军的营地,水路更被阻遏,要跑,跑到哪儿去?做流民?

赵熹不知道怎么解答,只道:“也许宵禁了。”

东京城没有夜晚,更遑论宵禁,但前朝都有,不许人们晚上出来走动,以保证治安,也许是外敌在的缘故。

康履正要附和,却听到一阵大喊惊叫传了过来。

“抓住他!!抓住他!!”

这儿已经过了樊搂,属于皇城周边地段,谁在这里喧哗?抓住谁?

可这声音实在太大,连马都被吓到了,不安地打着响鼻,显然这堆声音已经冲到了马行道上,赵熹唯恐马受惊乱冲,连忙下车叫人临时栓马躲避,准备自行步入禁中。

“冷静!大家冷静!!来人啊!!”

他刚跳下车,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但还没分别出是谁,就见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

一个穿紫公服的男子在前面拔足狂奔,后面跟着少说一百来号人追赶。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就是他求和!!卖国贼!!”

“小人!你欺君!!”

“去死吧!”

“我他妈的打——死——你!”

几个侍卫赶紧连拉带扯地把赵熹拥到路边,眼睁睁看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空中流星一样向前抛去,在路面上砸了一个坑,有了这个做示范以后,大家眼见追不上此人,纷纷歪腰捡石头、树枝甚至一把草,进行远程攻击。

紫袍人跑得更快了,熟悉的声音也由远到近:“冷静!冷静啊——”听起来像“天干物燥”的打更人,远远躲在一边。

一阵紫旋风刮过,赵熹终于看清楚了奔跑的人:“李邦彦?”

康履也惊掉了下巴:“李、李相公?”

李邦彦虽号称“浪子”,然而也是当朝宰相,竟然被人追着打!而且也不是被什么地痞流氓追,那一百号人飞速移动而来,赵熹看见他们身上都穿着白布黑边的太学生制服。

太学生追着宰相跑,这世界疯了?

数不清的石子、树枝铺天盖地,赵熹退避在一边,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舅舅?!”

显恭王皇后的亲生弟弟,现任皇城司指挥使,宋朝嫡亲国舅爷王宗楚正弯腰小跑,累得气喘吁吁,扶住赵熹直哈气,一边喊道:“大家别打啦,官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哒!”

声音瞬间被人流吞没,他没有追上去,在赵熹旁边伸脖子看了看:“你说老李能跑掉吗?”

赵熹瞠目结舌:“真是李相公?”

王宗楚奇怪道:“你没认出来?不是从你跟前跑过么?”

我认出来了,我以为这世界疯了!

王宗楚喘了喘气:“你打金营回来去见官家是吧?你改日再来吧。我回去和官家——哎哟我也不敢回去啊!算了算了。”

赵熹被他弄得一团乱:“舅舅,这是怎么回事?”

王宗楚道:“快他妈的别说了!不是前两天李伯玉找人劫营输了吗?那完颜宗望说了,不罢李伯玉不讲和,那能怎么办?就只能罢了呗。不知道谁说劫营的消息是李邦彦送出去给金人的,几万个人乌泱泱堵到宣德门去,官家叫李邦彦过来议事,结果李邦彦他妈的脑子进水,非到大门口来看一眼,被太学生发现了,这下好了,追着非要打死他,这不是自找的吗?这帮太学生也是,有本事冲出去和金人说去,哎哟我真是累死了——”

“还是来这儿维持几百个人好,那广场上几万个人我真受不了,打死好几个内侍了。我一说话吧,他声音比我还大,妈的吐我一脸唾沫,真不知道惹了哪路太岁神,我回去以后非得拜拜。九哥,你干嘛呢?”

赵熹望着一街的狼藉,瓦片、石头还有被人踩踏的青草:“我进宫向官家谢恩。”

王宗楚道:“不是和你说了么不去也没事。你要非去就从小门走,别往大门走,躲着点那帮人,现在红眼了,谁都敢杀,到时候被打到哪儿不值当。你要是见了官家,也劝着他点——”他左右一瞟,把声音低下来,似乎也知道说出议和会被打:“把金人送回去最要紧,别死要面子活受罪,来来回回的!”

王宗楚歇了会儿,和赵熹告别,一边走一边拖长声音喊:“冷静啊、大家别打了!”

街道上没有人,赵熹说:“去宣德门。”

刚才国舅爷三令五申让您走小门啊!康履睁大了眼睛,头皮发麻地跟他到了宣德门。

乌泱泱全是人,夕阳下只有一双双发亮的眼睛,毫无秩序地喧哗、躁动,东京街头没有人,原来人全部在皇宫面前。

高台上,开封府尹大喊:“诸公为国家大事至于此,为忠义,官家已知之,这是官家御笔!已经召见李相公了!大家散了吧!”

为首的大喊道:“不见到李相公,我们是不会走的!”

开封府尹道:“圣旨,等金人退兵,就会复用李相公的!诸位放心!”

咚,咚,咚。

赵熹急急转眼,不知道谁把太祖皇帝设立的登闻鼓挪来,沉沉地敲在所有人心上。

“给李相公复官!”在鼓声中,有人大喊道,“张能到金营里待了两天就做太宰三公,李相公英勇抗敌,凭什么罢官!!”

“凭什么?!”

“等议和退兵……”

“我们誓死不跟金人讲和!我们不议和!请官家出兵!我们愿为保卫天子、东京、宗社而死!”

赵熹离开了宣德门,临走前,他听到咣咚一声。

登闻鼓被敲烂了。

他没有进宫见赵煊,如同王宗楚说的那样,赵煊也没有空理他,他只是向外走,闹哄哄的人群,甚至还有担架把人抬出来,那是因为过度激动倒下去的百姓,或者前来维持秩序又被踩踏而死的内侍。

天就在一瞬间暗了下去,他遇见了一匹马。

李伯玉飞奔而来。

内心一动,赵熹喊住他:“李相公!”

李伯玉猛然勒马,下来行礼:“九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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