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天意从来高难问7
这生日过得太寂寞、太不像话,所幸这几株花还算给皇帝面子,含羞开了几瓣。行宫不大,赵熹没有传辇,牵过赵瑗,和诸人踱步出去,象征皇帝身份的华盖伞遥遥缀在后面,阳光一层层镀过来,赵瑗见到父亲脸上似乎还有未褪的细小绒毛。
他和赵熹一起走,离后面的人尚有一些距离。不过韩骐的声音穿透力很强::“等等,不是‘大丈夫何患无妻’么?岳五你欺负我读书少,骗我是不是?!”
岳展说:“这两句话是都有的。不是我欺负韩兄。”
他们又来来回回绊了几句嘴,杨佑也被拉着进入骂战,因为他是杨家将门之后,比较有信用度,看起来应该会念书,因为韩骐是流氓,而岳展是农夫,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的时候,韩骐不以为耻,岳展也不以为辱,两个人都乐着请杨佑来作裁决。
到底有没有这句话呢?可叔叔肯定不会骗人的。
赵瑗想听听杨佑的裁决,赵熹神态闲适,提醒他:“仔细看路。想什么呢?”
宫人在前面接引开道,赵熹将要经过的每个地方都竖起黄旗,娇莺在旗上绕圈飞翔。
赵瑗悄悄地对赵熹说:“我也觉得叔叔该娶妻。”
阳光晒得赵熹眯了眯眼睛:“你年纪小,不用乱觉得。”
赵瑗入宫以来,就算说天是黄的,赵熹也会先点头再告诉他天其实是蓝的,难得被驳回一句话,而且这话他自己觉得还挺有道理的,于是有理有据地分析:“今天梁夫人喂我羊肉吃。叔叔的妻子,应该也会给我撕羊腿肉的。”
赵熹的脚步履过青石砖,太阳把它都晒躁了:“羊肉吃多了上火,这几天你不用吃了。”
赵瑗没问什么是“上火”,但很听赵熹的话:“喔。”他说完这话就不说了,专心致志走自己的路,因为还是很想吃羊肉,赵熹不让他吃,他不开心了。
可赵熹也许是觉得路上寂寞了,好半天,又问:“除了给你撕羊腿肉呢?”
难道爹爹真有这方面赐婚的意思?
赵熹主动给台阶,赵瑗可就来劲了:“她得长得很漂亮,和梁夫人一样。”韩骐和梁夫人是一段红拂夜奔的佳话,梁夫人也是最有名的将军夫人,赵瑗刚刚见过她,新鲜着呢。
赵熹今天对赵瑗一点也不和善,立刻批评:“肤浅。”
赵瑗并不气馁,因为马上就要讲精神层面的了:“叔叔杀敌她击鼓,叔叔耕田她织布,她和叔叔一起穿布做的衣服,而且吃饭肯定吃得很干净。”
赵熹如云一样的丝袖拂过赵瑗的手背:“以后你不要再去听说书了。”
赵瑗睁大了眼睛:“啊?”
韩骐的声音忽然插进来,那一场“大丈夫不二妻”终于有了定论。
“官家为臣做主啊!岳五他欺负我是个大老粗,老杨都讲了,是‘忠臣不二君,烈女不二夫。’他却骗我说是‘大丈夫不二妻’!”
赵熹说:“‘忠臣不二君,烈女不二夫。’是有这话,在《史记》里面。可‘大丈夫不二妻’也不是假的。”
韩骐立刻调转枪口:“老杨你个文盲!”
杨佑请教:“臣才疏学浅,不知出处?”
赵熹赐教:“《资治通鉴》,第一百五十九卷。”
《资治通鉴》近四百万字,三百卷,韩骐绝不可能读过,当下信服:“岳老弟和我都是行伍出身,他爱读书,臣不爱读书,他比臣强。不过嘛,官家你看老杨这个人,明明有这句话,他还信誓旦旦和臣说没有,没读过多少书还要假装会读书,他没臣强!”
赵熹回头,点点他:“他好歹读过史记,你呢?”
韩骐大声喊冤,说自己已经在用功读书了,已经能歌善舞、能诗善词:“和耍枪弄棒一样,这东西我老韩是长的能写,是短的也能写,那不长不短的,还是能写!”
他身上有救驾天功,又是头几个靠到赵熹身边的武将,素来以粗犷勇猛着称,赵熹看起来就喜欢他的“不拘小节”。
他们走到了内苑的亭下,赵熹在内苑只种了两种花。一是芍药,传说中懿节皇后最爱的花朵;二是萱草花,是为了思念远在北方的宣和皇后韦氏。
赵熹的脸被太阳晒得有些红,取过内侍手里的帕子冰了冰脸:“既然良臣说自己作诗有进步,不如诸卿就以花为题,作几首应制词句来看,叫这老粗晓得什么叫天外有天。”他学话很快:“为防说朕欺负人,不管是长的、短的、不长不短的,都任写。”
韩骐半点不怕:“臣可是很有心得的——不过,臣有疑问,这作诗的有了,评委却在哪里?奖励又在哪里?”
也只有他敢问皇帝要奖励了。
赵熹被内侍扶坐在亭靠上:“奖励自然是朕给,至于评委,若是朕,你又要说朕不公平,不如就——羊哥。”他隆重推出了自己年方五岁的儿子:“这孩子小,必然不会撒谎偏私,是最真诚的。况且又在学诗。”
韩骐眼睛一转,竟对赵瑗作揖道:“羊哥好,我是那个梁夫人的丈夫,你记得帮我。”
大家都一起笑开。
内侍捧来纸笔准备誊录,韩骐写作简直是文不加点、张口就来、长短不一,用嘹亮的声音掠夺所有人的思考空间,很快,内侍就把他的口水话写了一沓交来。
而文人们大多还在苦吟,岳展谢过内侍,自己在席上执笔思索,沉静落笔,杨佑看了看周围的人,也亲自开始写。
在韩骐如同军号一样的念诗声中,赵熹拿帕子给赵瑗擦脸上的汗,神态又和蔼起来:“还有呢?”
赵瑗没反应过来:“什么?”
赵熹把帕子收回去:“……除了穿布衣服,吃饭很干净以外呢?”
赵瑗的心思已经在做裁判上了,随口道:“还要、还要……嗯,还要叔叔喜欢呀。”他伸长脖子,趴在亭子靠上看大家写诗作词,期待极了。
赵熹没有再继续问,很快,一叠歌咏萱草与芍药的作品交到了赵瑗手上。
红花在绿叶间灿然开放,暑风微拂它们的芳姿。
韩骐蹿过来干扰裁判:“羊哥,我写的可是最多的,最长的,每句都有七个字。”
赵瑗还有好几个字不认识呢,只能把纸转过来看,韩骐又重申道:“我是梁夫人的丈夫哦。”并且毫不容情地指摘赵瑗手里别人的作品。
“全是生僻字,一个也不认识,破诗!”
“这首诗一看就是老杨写的,他最喜欢抄了。”
杨佑大喊冤枉。
赵瑗又翻到下一张纸。
这首诗用词简易,没有生僻字,而且是自己写的。
韩骐低头一念:“敕报游西内,春光……你把纸转过来干嘛!霭上林。花围千朵锦,柳捻万株金……诶,别把纸抽出来啊,你觉得这个比我好?你看这诗五个字五个字的,哪有我七个字七个字的厉害?……燕绕龙旗舞,莺随凤辇吟……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吧,七比五大,七个字比五个字厉害!”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君王多雨露,化育一人心……这谁写的,怎么比我厉害点儿?”
赵瑗听见这样的赞赏,得意地把纸拿给他,韩骐一翻后面的落款:“岳……岳展?你真的背着我读书啊?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赵瑗努力踮起脚,把纸从韩骐手里抢了过来,捧着交给赵熹:“叔……岳承宣写的最好!”
赵熹的声音轻快,笑意深深:“原来是岳卿写的最好啊。”
岳展下拜:“臣出身行伍,鄙陋文采,难为官家赏读。”
赵熹说:“朕不仅要赏读,还要赏赐。”他站起来,红笺纸在空中发出哗啦一声响:“前些日子正是萱草花期,朕临摹了几笔,画了把扇子,就赐你吧。”
岳展腰间的金带被太阳光一照,也映出斑斓花影:“陛下宸翰钦赐,臣不敢当。”
内侍将那一把奖品团扇用托盘捧进,盖在黄绫下,要赐给岳展,忽然又被赵熹叫住:“拿上前来。”他微微抿唇,笑意含露,不知为什么人们感觉到话语里面的惬意和欢欣:“诸卿都写诗,朕岂可无作?”
竟然给了御画,又要题诗。
他衣袖上的姚黄花蕊一下下摩擦案几,扇面上的两株萱草花缠绕开放,赵熹的画写意自由,不如父亲那样工笔如生,岳展作为扇子未来的主人,特许入亭,韩骐上蹿下跳地来到赵熹身边。
赵瑗拉住父亲的衣袖,方便他写字。
沙沙,沙沙,风拂过花草,笔行过游龙。
“月宫移就日宫栽,引得轻红入面来……”韩骐大声夸奖道,“七个字,好!官家圣明!官家厉害!”
赵熹手里的笔半分不乱。
却不知为什么,他抬头看了岳展一眼。
岳展就站在他对面,静静地等待礼物,那首御制诗被韩骐念了出来。
“好向烟霄承雨露,丹心一一为君开……”
赵熹在扇面的末尾勾上了自己的御押,他的花押是“九五”二字,谁也不知道意思,也许是九五至尊。
墨痕未干,他捻起扇柄,吹了吹扇面。
韩骐自言自语道:“这诗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