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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熹·汉恩自浅胡恩深1

 

赵熹遇见了一个小小的难题。

旁边的女真亲兵听从宗望号令,将乌珠赤裸脊背上所负的荆条抽出,奉给赵熹。

这荆条并不是那种野外常见的植物,而是结结实实一根木板,板上有丛生的细密倒刺,要是打那么一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那都是轻的,最要紧的是,因为上面的铁刺细密,有可能会随着抽打嵌进皮肉里,引起进一步的伤风和发炎。

上刑也没有这样的!

赵熹没有接过这根荆条,开玩笑,这人是宗望的弟弟,说明是是金国的亲王,他力气又大,要是一棍子把人抽成个半身不遂乃至于一命呜呼,人家金国找他赔命怎么办?

他当然没什么以命抵命、人人平等的意识,但现在金国势强,宋朝力弱,他的命自然和这乌珠等同了。别到时候自己出使着出使着,又让金国人讹上一笔大的。

再说了,这宗望作为哥哥,给弟弟上这么严重的刑到底图什么?

他这样想,就干脆没有接那根木棒,将手袖着,低着头:“算了吧!我……”

宗望笑眯眯的:“九弟,怎么了?”他宽慰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别怕!他违反军令,本就该狠打,让你行刑,只因为他冒犯的是你阿爹,并不是别的缘故。”

赵熹把头埋得更低了,绞着衣袖:“我、我并不是为了这个。”他他抬起头,和那帐中孤零零跪着,孤狼似的青年对视一眼,又受惊似的转回头来:“他好凶,我害怕!”

宗望“噗”一声喷出一口水来,大笑不止,赵熹被他一笑,只能欲哭无泪地坐在一边,尝试呼唤道:“二哥?”

他的声音疑惑而怯弱,整个人如金玉裹就,太符合女真对宋朝人的印象,因此,即使听不不懂汉话,帐周的亲兵们都也都开始显出嘲弄的目光。

宗望一手拎起亲兵手里的木刺荆条,又拍拍赵熹的肩膀,示意他和他一起起身。

赵熹好一通装傻示弱都没有起到效果,心里难免有些不耐烦,宗望又拉住他走到乌珠的面前。

虽然宗望的主帅帐中用的是最好的皮毛毡料,可今年开封的冬天格外冷,赵熹穿着夹袄、裹着裘衣也觉得手指有些微凉,更不要提乌珠的上半身一丝不挂。赵熹走近了,才发现他紧咬着牙关,显然是为了不让自己因为寒冷发抖露怯。

可这人也太凶了,赵熹刚一看他,他就狠狠回瞪过来。

不识好歹、狼心狗肺、欺软怕硬的东西!

宗望要打他,他不瞪,赵熹不打他,他竟然恩将仇报。

赵熹往宗望旁边挪了挪,最好宗望此时转过脸来,看见乌珠瞪眼的凶相,狠狠用木条子抽打他。

可赵熹一挪到宗望身边,乌珠就转过脸去,又不看他了。

与此同时,宗望大喝一声,嘴里说了一句女真话,荆条带着风抽下去,“哗哗”滑过赵熹的耳朵。

没有“啪”的响声,木条子抽在肉体上,是钝钝的声音。

铁钩掀起了一层皮肉,乌珠赤裸的后背上立刻冒出了细密的血珠。

宗望对赵熹说:“就像这样,你看,他还凶吗?”

赵熹看见冷汗从乌珠的额角渗落,然而他的嘴唇还是紧紧抿着,只是呼吸明显粗重,显然是痛极了。

宗望说:“九弟,你来吧。”

他半胁迫的,要求赵熹拿过他手里的木条,赵熹摆手道:“不、不,我害怕!”

“别害怕!”

宗望攥住赵熹的手,往他手心里面塞那根木条,赵熹有意想要挣脱,可又害怕推拒间宗望忽然松手,让他的手碰到木条上的刺,正准备找个合适的说辞离开时,宗望已经把木条塞进他手里,又攥着他的手,直直向乌珠的后背打去!

赵熹没想到他说打就打,忍不住手上用劲试图甩开,可谁知这样一来竟然让木条偏离了方向,原本落点在背部的木条,一歪,结结实实抽在了乌珠的脖子上。

手上的触感隔着木条传来,赵熹大叫一声不好。

他弓马武艺娴熟,自然清楚人体构造。一般来说,惩罚别人的时候打屁股或者背部,是因为上面的肉多,骨头也不要紧,大不了卧床,一般情况下伤不到什么要害。

可脖子不一样啊,脖子连着头呢,更何况凭他刚才手下传来的触感,他都打到人家的颈椎骨了!

血珠争先恐后地从乌珠的后脖颈处冒出,这地方紧要,即使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果然,刚才还硬挺着的乌珠佝偻下了腰,匍匐在地上,一动也没动。

赵熹内心“嗡”的一声。

虽然前朝的勋贵里,有那爱吃人肉的、欺男霸女的,也不乏爱凌虐奴仆,把活人当靶子射的,可赵熹本人休说虐待人了,他连只鸡也没虐待过啊!

要是他不挣那一下,这木条也不会落到乌珠的颈椎骨上。

他不会死了吧?

赵熹内心一团慌乱。

他还以为只要在这里静静待上个小半年就好了,顶多是吃的差一点,住的坏一点,玩的少一点,因此来之前还特地让康履去买了一大堆经书话本、笔墨纸砚、珍奇玩具打算无聊解闷,行李里头也装了四时的衣服与被子,务求自己的人质生涯过得舒服。

可谁也没告诉他要经历这个啊!

赵熹把手里的木条子一扔,敛袍到乌珠面前去半蹲下,目光担忧:“你……”

可谁知道乌珠被抽了个半死后竟还有蛮力,一把把推开赵熹。

“哎哟!”

赵熹本来就是半蹲着的,下盘不大稳,被他一推一个趔趄,竟然一屁股摔倒在地上,四脚朝天、懵在当场。

宗望哈哈大笑,把他扶起来,拍拍他袍子上的灰:“你看,他就是这样没有良心,不像人!”

赵熹浑浑噩噩的出了营帐,不知道什么时候,乌珠又爬了起来,赤裸的后身如同一个大莲蓬,蜿蜒落下红血。

赵熹感觉自己落入了野蛮人的世界。

倒不是他觉得兄弟阋墙是一件稀罕事,但,这么明目张胆的,他还是头一次直面。譬如谁都知道赵煊和赵焕不对付,可赵煊别说打赵焕了,重话都没说过一句,顶多是眼里没他这个人,至于教训——赵煊曾经很隐晦地说过赵焕起得晚,年轻人不应该,赵焕就不大服气,还回了一句嘴。但是这事儿了了也就了了,捅到持盈面前也是照样五十大板。那时候赵焕还住在东宫旁边,持盈让赵煊去叫他起床,如此叫了半个月,赵焕终于崩溃,投降认输。

可是这个乌珠,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赵熹有直觉。

他不服。他没认错。

赵熹的脑海里晃过乌珠那一张汗涔涔的脸,鹰视之目与发白的嘴唇,赤裸的,血与水一起翻滚的后背,一时之间竟呆立住了,直到康履把他喊住:“大王!”

他这次来金营做人质,除了金国允许的护卫以外,贴身的侍从只带了康履一个——三个知道他秘密的人里,余容是女儿家,不方便;至于张去为,他是持盈身边大宦官张见道的养子,平时做事就大胆,康履被他弹压的气也不敢出一声,这种做人质的苦差事自然不可能来。

赵熹恍然回过神,问:“咱们有没有带药来?”

康履没想到进金营还没有一个时辰,赵熹就要药:“大王哪里受伤了?”他脸色发白,金兵现在还在开封,天子脚下,就敢对赵熹这样无礼,来日过了黄河,那岂不是更加凶多吉少?

赵熹随口道:“我没怎么,你拿几瓶治外伤的……”他原本想说送给乌珠,毕竟那木板子挨一下本来就够痛的了,他还和宗望抢来抢去,打到了人家的颈椎骨,也算有一点他的责任吧。至于推他,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可话说到一半,赵熹才发现他并不知道乌珠的营帐在哪里,如果让康履去问去找,那必然会被宗望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赵熹看见宗望就感觉浑身毛刺刺的,毕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不愿意节外生枝。

正犹豫的时候,乌珠被两个亲兵搀扶着出来了。

他的上身仍然没有穿衣服,想想也是,现在穿衣服,衣料必然会镶嵌进肉里,引起伤口恶化,下身穿着单裤,背上的血要么被布料吸收,要么落入地上的一片残冰中。

康履倒抽一口冷气,显然是觉得很可怖:“诶呦!”

没人理他,士兵们扫掉营帐周围的残雪,乌珠好像当赵熹、康履这两个活人是两根碍眼的木柱子那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赵熹喊住了他:“哎!”没有人停住,赵熹往前走了两步:“乌珠郎君!”

乌珠停步,转头扫了他一眼,目光很不友善。

赵熹柔声道:“刚才对不住,我不当心的,我那里有一些药,你的营帐在哪里,我叫人给你送过去,好么?”

他自以为话已经说的很客气了,可乌珠只顿了一下脚步,就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好像赵熹说话是放屁那样。

一直到乌珠走远了,康履才小心翼翼地问:“大王,还要给他送药么?”

赵熹生气了:“不送!”

虽说乌珠脖子上的那一下是他打的,可那是宗望的命令,乌珠有本事报复宗望去,对他摆什么脸色?要不是现在人在屋檐下,赵熹才不理他呢!他十几年顺风顺水,自诩说话做事还客气周全,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成想这次碰上个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东西——宗望对他的形容真准确。

可他也不能拿这混帐怎么样,于是只能和康履慢慢走回自己的营帐里去。

为了方便监视和保护——赵熹乃是比较贵重的人质,他的营帐安排在很中心的位置,与宗望的毗邻,但再好,那也是个军营,并不是府邸,条件毕竟有限,这对于赵熹来说属于屋漏偏逢连夜雨。

等回到营帐的时候,赵熹发现,这场乃是狂风暴雨。

他又和乌珠见了一面。

乌珠正在和亲兵说话,话的内容赵熹不知道,因为是女真语。乌珠一边说,一边弯腰,捧起地上的雪,涂在自己的伤口上,白雪顿时粉红了一片。也许是真的痛极了,他龇牙咧嘴地吸气,然后转头看见了赵熹。

也许乌珠也没想到一天之内他们能见三次,一时之间竟愣住了,指缝间的残雪簌簌而落。

赵熹大觉晦气,扭头就走——谁排的位置,到底有没有脑子?

赵煊赶紧挖出一座大金矿,把他赎回去吧!

不过大金矿在天上飞,赵熹只能忍气吞声,都要走进帐子了,还是转身打了个招呼:“乌珠郎君,真巧。”

他一转身,发现乌珠正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对上,乌珠竟然气得把手里的一捧雪砸在自己脸上,还是一句话也没说,把赵熹的话当个屁给放了。

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子呢!

赵熹恼羞成怒、怒不可遏,康履也认为乌珠大失礼:“这帮蛮夷竟敢如此!”

赵熹静静等待着,他得有涵养,骂人的活得让康履来,可康履并不牙尖嘴利,憋了半天才出来一句:“大王和他打招呼,他也爱答不理的,真坏!”

骂脏点!赵熹心里急死了,恨不得康履用他那已经不存在的器官狠狠操完颜家上下十八代一万遍。可康履绞尽脑汁说了几句,譬如这乌珠一看就不是聪明相,活脱脱一头野兽,拿地上的雪擦脸,一点也不讲卫生、爱干净,听说他们女真人用尿洗脸,用牛粪涂身体,诸如此类的话。

赵熹听了还觉得不解气,可又想:他拿雪冰脸,是不是怕晕过去?

不过,这都是小事。

金营的变化超出他的预期太多,人不能想象一个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赵熹来之前,从未想到过女真的情况竟然如此诡异。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求助张能。

趁着夜色,张能来到赵熹的营帐。他大概五十岁,是典型的科考进士出身,带有读书人的翩翩儒气,肤白、身长,留着修剪得宜的两撇八字胡。赵煊刚登基不久,朝臣大多数“不干净”,即依附于先朝的蔡瑢、王甫等人,因此,在挑选出使金国的人质方面,他尤其谨慎。万一选中了蔡、王党羽,和金国人说些不该说的话,那事情就麻烦了。

张能当年两次上书抨击童道夫出兵燕云、力主和议,又身家清白,一辈子都在搞礼仪,有饱学忠君的名声在外,并且为人和气,俗称胆子小怕惹事,看他出使金营前急得要哭就知道了。

简直是最完美的人选。

赵熹见他来,立刻说明情况:“相公与我分开后,宗望把我带进他营帐中吃饭,还没动筷,就见了他弟弟乌珠进帐来请罪。宗望一说我才知道,此人曾立下军令状,要南下追赶爹爹,依相公之见,宗望说这话与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为了吓唬我?”

张能迟疑片刻:“这……以臣之见,金国的宗望、宗翰两个元帅里,宗望对中国倒还有几分敬畏之心;而宗翰却强悍难缠,且言语间对中国极失礼。这一次议和退兵,也是宗望首倡,按他的作风,不大可能派乌珠南下追击道君。”

赵熹迟疑道:“这宗望是东路军元帅,乌珠是他弟弟,他不说要骚扰爹爹,乌珠还敢擅自行动吗?”

张能心想怪不得这康王出门时这么大义凛然,原来是对金国一点了解也无,以为人家是和辽国一样久经汉化的国度呢!

于是解释道:“大王有所不知,女真风俗、兵制都与中国不同,不分尊卑长幼,全无半点礼数,犹如散沙。他们的兵马并不是拨自中央朝廷,而是自己招徕,钱粮也多是自己解决,将领自主权极大,平时战争中有缴获的马匹财帛也都是归为己有,因此极为凶狠。”

赵熹一惊:“这不是强盗么!”

可又一想,若是士兵们上了战场,抢到什么都是自己的,那恐怕作战能力会大大提升——但这是养兵么?这分明是在养蛊!当兵能发财,谁不愿意去当?就好像在宋朝,做官能发财,大家都“书中自有黄金屋”。

可当兵的如果要打仗,那仗就永无尽头了。

张能苦笑道:“大王说得对。大王今日所见的乌珠,是金朝太祖皇帝的子。”

“这些我家里都有,你没什么新奇的么?”

乌珠想了想,开了另一个柜子,刨出一把弓:“这是金桃皮弓,我亲手打的。”

赵熹听他着重强调了“亲手”二字,放眼一看这弓果然非常粗糙,不过,做得再好他也不要:“我家里有弓。”

乌珠咽下一口气,翻出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这把匕首可以防身,你要不要?”

赵熹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我要匕首干嘛,揣着怪冷的。”

他的语调闲适,声音长长,看起来挑剔极了,乌珠就是反应再慢也回味过来:“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和我换?这些东西哪一个不比珠子贵?”

赵熹很无辜:“我说了,我喜欢那颗黑珠子,所以自然待它珍重一些。我喜欢的东西呢,即使是路边的野草,也千金不换;我不喜欢的东西,哪怕是长生不老的仙丹,我也不要。”

乌珠恨恨把柜子关上,走到他面前,目光难言:“你何必如此。”

赵熹被他说得一懵:“郎君才是何必如此吧?一颗珠子而已。”他打了个哈欠:“夜深了,郎君拿不出我要的东西,我就回去了。”

他装模作样地要起来,乌珠拽住他的袖子:“你。”他的目光扫描了赵熹好几遍,下决心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

“真的?”

“真的。”

赵熹缓缓把袖子抽出来:“我要洗澡。”

“洗澡?”

赵熹说:“你把热水送到我帐子里来,等我洗了澡,再想想要不要把珠子还你。”

乌珠不可置信:“夜这么深,我上哪里给你找热水?”

赵熹道:“你手底下不是几千号人么?不能砍柴烧水?”

乌珠道:“士兵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给你烧水的!”

赵熹反唇相讥:“我也没叫他们给我烧水,是你叫他们烧的,是你欠了我,连累了他们。你也可以自己给我烧,烧到足够给我洗澡的水为止。”

乌珠不说话了。

赵熹的目的达成,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帐中。

过了一会儿,帐子被掀开,热水被送来,浴桶腾腾冒着热气,温度适宜,康履看的目瞪口呆,赵熹舒服了,又挑剔道:“花露还有皂荚呢?”

乌珠把最后一桶水放进浴桶,累的擦汗:“什么?”

赵熹掷地有声:“洗澡洗澡,难道干用水洗么?洗好了,身上不发干么?我还要珍珠玉粉。”

乌珠道:“你洗一个澡,哪来这么多的事!”

赵熹道:“没有珍珠粉,我就把珠子磨碎了敷脸。”

乌珠道:“你不是要给你阿妈吗?”

赵熹哼笑:“事急从权,我给她找别的珍珠就好了。”

昏天黑地的,乌珠根本没有办法给他找珍珠玉粉,只能忍气吞声:“我明天给你去买,你不要磨我的珠子。”

赵熹宽宏大量:“好吧!”他准备洗澡,见乌珠站着不动,道:“你还想看我洗澡不成?”他身上有秘密,不能叫乌珠看见,但心知决不能露怯:“我洗剩下的水倒是可以给你。”

乌珠振袖离去:“谁要你的洗澡水!”

赵熹眼见帐子合上,舒舒服服地泡在了浴桶里,康履给他翻出了沐浴的香膏,久违得到热水滋润的肌肤开始呼吸,赵熹懒洋洋的都要睡着了,他才不要乌珠不知道从哪个小摊子上买的珍珠粉呢,他都带齐了。

康履一边给他擦身体,一边道:“我看他很生气,要不咱们……”

要不给点钱,叫女真人给他伐木烧水得了!

赵熹道:“女真人非我族类,多少钱才肯劳动得了他们?他们必然会团结起来,把价要的高,到时候,恐怕洗一次澡要千金。”更何况,他身边的侍从不够多,如果真的让别人知道他有钱,恐怕难逃偷窃。宗望看起来态度好,其实只要保证他活着,不缺胳膊少腿就行了,总不能为了他去伤害自己人吧?

也不知道在乌珠心里,这珠子到底价值几何,够洗几次澡的。

他擦干净身体,抹好防干的芍药凝露,穿上睡袍,歪在床边,盖上被子,准备迎接自己来金营的:“他在下午的时候在外面骑马摔倒,连挪动也不行,就地休息了。明天绝不可能打马球——你现在还洗澡吗?”

赵熹垂着眼睛,他感到手里那条腰带,腰带上面的圆形玉块深深硌着他的手:“不洗。四哥穿的这样少,赶紧回去吧,不要着凉了。”

乌珠有点不解地看向他,因为眼睛黑黝黝的,所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会回去的,你急什么?”他好像听不懂赵熹赶他一样,甚至还走了进来。

寂寞,苦闷,禁忌……

危险!

赵熹心里警铃大作,乌珠忽然从背后拎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青铜鼎,这个据说有两千年历史的武王小鼎并没有被好好爱护:“给你。”

赵熹没反应过来:“你不是要留着腌菜吗?”

乌珠有点恼怒:“我有病吗,拿这个锈盒子腌菜,不怕被毒死?”他把青铜鼎递给他:“不是你要吗?”

赵熹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接,也没有否认:“那你今天就什么都没有拿到了。”

的确,除了这个青铜鼎,乌珠一无所获,他有几千兵马,但事实上,在宗望的军营里,他和赵熹一样是一个外人。

乌珠并没有说什么“别的我都看不上”一类的大话,虽然在赵熹面前,他经常把宗望手底下那堆将领形容成猪狗,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天才:“那你拿东西和我换。”

赵熹愣住了,乌珠很不自然地说:“我是说,你也知道,我今天只拿了这个东西,而且也是为你拿的,给了你,就什么也没有了。如果你过意不去,可以拿别的东西和我换。”

可这个鼎只要一文钱。

赵熹没有说出口,他只是用掌心反复碾腰带上的玉。

看,这个人多喜欢他!赵熹有一点得意,有一点骄矜,甚至还有同病相怜:“四哥,你要什么呢?”

其实赵熹对这个鼎感觉一般,更多的是一种美梦破碎的痛苦。

但他愿意拿出来和乌珠交换一些什么东西。

乌珠把鼎随手放在桌上,背着手,在赵熹的领地里巡查,就好像那天赵熹翻遍他的营帐,只为找到一个和黑珍珠那样珍贵的宝物一样。

最后,乌珠缓缓踱步到他的面前,弯腰看了看他的腰带。

这不过是赵熹很多腰带中的一条,没有什么稀奇的。也许乌珠是个女真人,不知道腰带的含义:“四哥要这条带子么?”

乌珠摇了摇头,他指指腰带下的,赵熹从不离身的挂坠:“这个还不错。”

玉羊。

那是父亲赐下的凭证,怎么样也不能给人。赵熹道:“你平常爱腌什么菜?”

乌珠并没有计划落空的羞赧,而是说:“我又没说要,你急什么?”他忽然弯腰伸手,撩起那枚玉羊:“我只是看看。”

腰带被赵熹拿在手里,腰带上挂着的玉羊却被乌珠握住,他把玉羊往外扯,赵熹只能顺着他的力气抬手,把腰带递近,唯恐羊上的穗子被扯断。

乌珠的拇指一寸寸碾过玉羊,赵熹忽然觉得有一点热,汗津津的,仿佛乌珠抚摸的是别的什么东西。

“看好了么?”

“没有。”玉羊躺在乌珠的掌心,他把羊推倒,羊的腹部露了出来,“这是什么花纹?”

“这是字。”

“什么字?”

“‘凝真’。”

“凝真?”

乌珠的发音那样奇怪,他肯定不知道凝真是什么:“这是我的道号,我是一名道士,我爹爹的舍身。”

乌珠重复:“舍身?什么意思?”

赵熹忽然觉得心里畅快极了,他不能一个人难受,禁令为什么拦不住乌珠?

“我排行第九,九是中国的极数,因此一出生,爹爹就让我替他入道了,这就是舍身。道士,就如同是你们女真中的萨满,或者说契丹的僧侣。”

乌珠有一些呆住了,他意识到赵熹身份的某种禁忌:“你,道士?”

赵熹颔首,乌珠的目光不可置信地描摹过他:“那么你也要像萨满和僧侣那样……”

赵熹说:“是,我要像他们那样,永生贞洁。”

乌珠重复:“贞洁?”他有些发呆,也许这个词对他来说太深奥了。

赵熹从他的手里拿走玉羊,他有一些悲哀,也有一些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告知:“贞洁就是……”

他还没说完,一阵冷风就忽然窜了进来,康履惶恐地掀开帐子。

失去隔音以后,嘈杂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厮杀、马蹄、大叫、呼救,康履脸色发白,大喊道:“大王,有刺客!”

赵熹悚然改色:“什么?”

就在下一秒,身披铠甲的女真将领也来到,但他是来请乌珠的,几句女真话过后,乌珠转身就走,赵熹慌了神:“四哥!”他不知道叫乌珠干什么,但远方传来的厮杀声证明一切,康履并没有当着乌珠的面说出实情,这绝不是来了几个刺客那么简单。赵熹身边所有的护卫都不在,如果……

他根本无法抵抗。

乌珠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赵熹说:“四哥,我这里没有人,我害怕。”

他感到一阵羞耻,因为在一分钟以前,乌珠还是一个累赘,一个瘤子,他要把他割掉,可现在又开始求他。

早知道就出口慢一点了!不,早知道会这样,我就应该……我真傻,在金营里,只有他喜欢我,愿意帮我,我怎么可以和他撇清关系呢?

一泓银光闪过,乌珠给了他一把匕首:“拿着,在这里等,我会回来。”

赵熹浑浑噩噩地接过匕首,乌珠转身出了营帐,赵熹想要跟着他一起出去,却被乌珠身后的将领推了一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短促的女真语响起来。

那是赵熹平生以来第一次被这样对待,就算生母名位不显,他也是天潢贵胄,又长得秀气乖巧,兄弟间打闹也没有推他的,谁知道竟然在这里,被人赶猪赶羊一样关进帐里!

跌到地上的时候,赵熹确定自己惊呼出声了。

可乌珠没有回头,衣袍消失在黑夜里。

康履“嗷”地一声过去扶起他:“大王!”赵熹扶住他的手胳膊,半天没有起来,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是个人质甚至于俘虏的身份,金营的危险向他张开獠牙,这里是真的会死人的——赌博!他在拿命赌博!

汗一层层刷落,他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天真,就算他死在女真人手里,赵煊,乃至于他的父亲赵持盈会怎么样吗?和金国开战?他们有这么多的儿子和弟弟,赵熹算什么?顶多落几滴眼泪,就算死在这里,也只有他母亲会伤心!

我当时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到底怎么回事?”

康履哭丧着脸道:“大王,是咱们家的人马打来了!”

赵熹不可置信:“咱们家?不是讲和了吗?”

康履道:“不知道啊,我刚才在外面守着,看到一队人突然冲出来,直接往元帅帐子里扑过去……”

如果完颜宗望此刻在营帐中的话,现在恐怕早就死了。

金军东西两路,只有东路打到了开封城下,现在天气逐渐回暖,各地的勤王师也已经来临,若主帅完颜宗望一死,恐怕士气就会涣散,而士气一旦涣散,四面围剿之下,不但能保住开封,恐怕还能重挫女真一族,那些耻辱的条件也不必答应了。

可乌珠的声音响起来,完颜宗望下午去骑马,摔伤了,无法挪动,直接休息在了围场,并不在营帐。

到底是天命保佑,还是……

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来不及多想,一种绝望渐渐弥漫到赵熹的心头,不管宗望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不在金营。此刻帐中只有他和康履两个人,绝对无法突围,如果女真士兵知道是汉人来劫营,恐怕只会在他的帐子里哗变……

而这些人如果真的是奉赵煊的命令来劫营以求围剿金军的,那就代表,赵煊已经默认他是弃子了,他死了,按照赵煊的性格,应该会给他一场盛大的葬礼。

可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

赵熹只想嘲讽自己的天真,他想自己真的是疯了,竟然把出使金营当成一种美差,以为母亲和显恭皇后有一些旧联系,就可以在赵煊面前搏出位,他想自己真的是太自以为是了,有无数人愿意为皇帝去死、分忧,赵熹这种身份,不过是光彩一些罢了。

可他不要死。

此刻能拯救他的人只有乌珠。

乌珠凭什么救他?

对,他喜欢我,他喜欢我当然要救我,我也不是不喜欢他,我这是没办法,我……我不能死!

乌珠在哪里?

他从地上站起来,不顾康履在背后的叫喊:“大王,大王!”他急急地说道:“大王不要往外跑,刀剑无眼啊!这是我们自己的人,也许他们是奉命来救大王的!”

呼,呼,冷风刮过来。

如果要救我,就该派人和我通气,让我不要惊慌等待救援!赵煊今天还给女真人送了一大堆金银财宝麻痹他们,宋朝的官员来了,为什么连一点暗示都没有给我?

鲜血染红了月亮,赵熹踉踉跄跄地跑出门,他没有束腰带,冷风灌满了他的袍袖。

在一片尸体中,他看见乌珠披着铠甲走过来,脸上全是血。

汉人的,还是女真人的?

可只有乌珠能……

凄厉的,哀求的,他感到自己很难看很狼狈,他和乌珠不平等了:“四哥救我!!!”

康履抱着他的胳膊拽他:“大王回去吧!”他看到乌珠走过来,立刻吓得腿软,可赵熹竟然还往乌珠的方向走:“大王快回来,快回来啊!”

黑甲在月亮下泛着光,乌珠对身后两个亲兵吩咐了一句女真话,立刻上前带走了康履,赵熹回身抱住康履:“四哥!他是一直照顾我的人,绝对不会……”

乌珠手里的长刀还在滴血:“你没事,他就没事。”

赵熹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仿佛刚才那个把小玉羊放在手掌上把玩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赵熹下意识离开刀尖,可又觉得往后退那样丑陋,索性仰起头,露出脖颈:“四哥要杀了我吗?”

刀尖甚至没有往后退一分,赵熹凝视着他的眼睛,忽然感觉心痛,他想乌珠的确是喜欢他的,但一切都建立在一层薄冰上面,好吧,今天晚上第二次,赵熹明白了自己是个自以为是的货色。

乌珠问他话,可言语间没有起伏:“宋朝怎么会有我们军营的布防图。”

在月亮下,刀尖抖一抖,晃过赵熹的眼睛:“你怀疑我?”

乌珠说:“我帐中有布防图。”

赵熹说:“我哪一次来你帐中你不在?我……”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想到有一次上完药以后乌珠非拉着他说话,好像在练习汉语那样,赵熹不想说了,就说自己困了,乌珠说那可以一边困一遍听他说话,赵熹在炕床上假寐装睡,说着说着,乌珠的声音就低下来,悄悄凑近了他,赵熹在心里笑得打跌,恨不得当场睁开眼睛吓乌珠一跳。

但没有,他感到脸颊上有湿落的雨点,缓缓,慢慢,密密,他就这样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才离开。

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那一次,趁乌珠也睡着的时候赵熹可以起来翻找布防图。

他对乌珠说:“我没有偷你的布防图,我只是犯贱,才来你帐子里,贱得慌,才没走。”

他缓缓蹲下,大抵因为心脏有一些绞痛。乌珠不相信他,这是很正常的,萍水相逢,就算有点喜欢也不算什么。

但一切都被打碎了,他的那些小得意、小骄傲、小聪明,成为两国对弈棋盘上的一粒灰尘。

完颜宗望逃过了刺杀,没有死。如果他死了,金军势弱,必然不会对赵熹动手,而是会好好照顾他,以求和宋朝谈判,可宗望活着,劫营是失败的,只能激起女真人的仇恨。

他们被杀了同胞,只会更恨赵熹。

除了乌珠没有人会帮他。

他绝不要做灰尘,绝不要听天由命!如果听天由命的话,陪父亲南下好了,等赵煊点名好了,他争这点干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婉转,落寞,眼泪落在泥土里,月光照不透。

“你不救我就算了,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干什么?”

他举目四望,看到中心营帐区一片黑暗。这一片区域内住着金军所有的高级将领,以及宋朝的高级人质赵熹,现在,竟然只剩下了乌珠和赵熹两个人。

他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这一场劫营,只有他和乌珠不知情,被抛下了。

他们是两座被孤立的岛屿。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赵熹改换了对宗望的称呼,对乌珠说:“如果真是我偷的布防图,我下午就该陪完颜宗望一起去骑马,方便脱身;再不济,我也会让他们在劫营的时候顺便把我救出去,可过去这么久,除了你,谁来管过我?先不说这些人是不是我家的军队,就算是,你凭什么觉得赵煊会在乎我的死活?”

我被宋朝的军队背叛,你被金国的军队背叛,我和你,一起被孤立在这里!

“你父亲还活着,如果你是在这里,他怎么和你父亲交代?”

“我爹爹有二十多个儿子。”赵熹听到自己的声音反驳,平静陈述事实,“赵煊是他登基以后,他的元配皇后生下的第一个儿子!我是什么?他怎么可能为了我和赵煊过不去?我——”赵熹低着头,“就算我站到他面前,他可能也认不出我是谁了吧?”

他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乌珠,又笑一笑,很留恋似的:“我说的那些陪我爹爹骑射、写字、宴会的事,都是假的,骗人的。我一出生就被扔到宫里的道馆中去修行了,那枚玉羊本来是准备给我一个哥哥的,他属羊,他夭折了,才轮到我……我是属猪的。爹爹南下,也没有人告诉我,我被扔在那里。直到你们要亲王做人质,赵煊经过别人提醒才想起了我,把我送到这里来。”

“现在想想,除了我妈妈,大概也没有人会在乎我的死活。四哥,你对我有疑心,这是应该的,只是有一件事,康履从小就陪着我,你留他一条命,让他回家,好么?”

“我。”乌珠没有答应他的话,他凝视着赵熹,天地浩大,忽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我会在乎的。”

赵熹好像被扎了一下:“什么?”

乌珠盯着他:“你会骗我吗?”

赵熹抿住了唇,不说话:“我之前骗过你,怕你知道我是个颜子货,看不起我。”

乌珠问:“什么是颜子货?”

赵熹微微一笑:“就是不好的、坏的东西。”

乌珠说:“这些都不算,以后你还会骗我吗?”

赵熹说:“有以后的话。”

乌珠盯着他一瞬:“你对着佛多妈妈发誓,如果骗我,你要付出代价。”

赵熹举起手,夜风亲吻他松垮的袍角:“我对佛多妈妈发誓,如果我再骗你,就……”

“就什么?”

“就让你不再喜欢我,恨我,永远讨厌我。”

厮杀声渐渐逼近。

乌珠别开脸:“谁喜欢你?”

“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呜呜的冷风吹过山林,树梢拂动,为了不引来敌人,连篝火也没有生起来,他们逃到山上,赵熹坐在泥土和落叶上面发呆,女真士兵正在搭建非常简易的行军帐篷,忽然,有几个人到了乌珠面前,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嘻嘻哈哈说了两句女真话,又走了。

赵熹心乱如麻,勉强回答道:“我怎么能知道呢?”他又不懂女真话!

乌珠笑了,他脸上还有一点光泽,大概是血:“他们说,要我好好保护我的情人。”没有光源,赵熹仰头,只能看到月光下乌珠闪闪发亮的眼睛,朦胧的光影把他的锐利、富有野性的五官调的很柔和。

赵熹的心忽然悲哀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乌珠听他一直没有回答,在原地着急地转了两个圈,又弯腰,扶着自己的膝盖,对赵熹说:“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吧?”

赵熹很迟缓地“嗯”了一下,乌珠坐下来,盘着腿,他俩的膝盖触在一起,好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那你呢,喜不喜欢我?”

温情的话语伴随着冬末春初料峭的寒风吹来,赵熹没有说话,低下了头。

他的脑海里呈现的第一个想法,不是“是”也不是“否”,而是,如果我拒绝他,他会生气吗?如果他生气了,我会怎么样呢?

如果他不再保护我……

上半夜的场景历历浮上心头。

在厮杀声逼近以后,乌珠终于把刀放回了刀鞘,向赵熹伸出了手。

赵熹被他拽到了马上,那是他除了小时候学马以外头一次和人共乘一匹,夜风吹鼓他的衣袍,乌珠把手拦在他的腰前,权当腰带使用。他迅速和亲兵会合在一起,形成一支小队冲向山上。

周边的景物极速掠过,赵熹在乌珠的怀里往后看,就在他们突围出去以后没多久,一队带着火把的宋朝士兵冲入了赵熹的营帐中。

他在乌珠的怀里,夜风都吹不干他的一身冷汗。

如果乌珠刚刚抛下他走了,如果他没有立刻选择求助乌珠,这队宋朝士兵也许会把他乱刀砍死、剁成肉酱。

会是赵煊的要求吗?

赵煊下令要杀他,为什么?他就算不是全心全意,在兄弟们跟随父亲南下的时候他也主动回来了,甚至请缨去金营做人质——

是啊。他在做人质,赵煊却派人偷袭,他肯定会恨赵煊的,与其在漫长的以后提防自己反咬他一口,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彻底杀了灭口,还能嫁祸给女真人。张明训有没有把他身上的秘密告诉赵煊?赵煊会不会认为他不祥?或者说,怕他的秘密被金国人发现,从而散布关于赵氏不利的流言?劫营没有成功,如果金国人恼怒起来,会不会再度开战,赵熹作为他们手上的人质,金国人会不会攻破内城、废除赵煊,改立他赵熹做傀儡皇帝?

莫名其妙地,赵熹回想起了六岁那年的盛夏,他伸长手臂抱住父亲的脖子,佯装天真,请他发落那两个侍女。父亲发落了,他还不觉得满意,这两个人会更恨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们可以永远、永远的……

对于这两个侍女,赵熹依托父亲的权势,是君;可是在赵煊面前,赵熹和那两个侍女有什么区别?

忽然,他身后的乌珠问他:“你很冷吗?”

赵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躯体都开始无意识僵化、发抖,他感到眩晕,因此攀住了乌珠的手臂:“我……”

话音未落,他们撞上了一小队士兵,不问青红皂白地,乌珠抽出兵器开始厮杀,他用的是一把铁枪,枪上的红缨不一会儿就吸满了血,他不再抱住赵熹,赵熹只能自己去勒缰绳,还没反应过来就陷入了战阵之中。

步兵打不过骑兵,马匹撞开前面的人,乌珠的枪划过士兵的喉咙,一声女真话的暴喝冲向云霄,马嘶、血腥,斥满了赵熹的整个世界,他甚至感到乌珠勃起了,鼓囊囊的一包戳着他,因为兴奋和杀戮。

一个崭新的世界。

赵熹看向倒地的士兵:“这是你家的!”

乌珠说:“是啊。”

他脸上云淡风轻,杀汉人或者杀女真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可女真人为什么要对乌珠动手?天地眩晕之间,乌珠和他的军队们飞速冲出战阵,仿佛刚才的只是一点路障。

赵熹的屁股一直被乌珠勃起的性器顶着,然而乌珠恍若不觉,继续向前飞驰。赵熹问他:“你是要去应战吗?”

乌珠轻描淡写:“不去。我在逃跑。”

赵熹没反应过来:“逃跑?”难道刚才的小战失败了?

他惊讶的神情也许哪里取悦了乌珠,他竟然笑了:“他们都跑了,我凭什么顶上?我的士兵跟着我,是为了发财,不是为了杀人。”

他们就这样跑啊跑,跑啊跑,来到最近的一座山上。

赵熹的整张脸都被吹得麻木,他想女真人要杀乌珠,汉人要杀他,这个世界究竟是哪里疯了?可随着乌珠冲出来的亲兵都已经迅速走出了杀戮,甚至唱起了不合拍的女真小调,开始砍树做桩子搭帐篷准备过夜,恍惚间,赵熹想起南下的那一个夜晚,码头上喊着号子的纤夫,山林里唱着歌的女真人,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同?

乌珠的问题就这样来了。

我,喜不喜欢他呢?扪心自问,赵熹绝不讨厌他,可喜欢他吗?其实赵熹最喜欢他喜欢自己。

他们的膝盖触碰在一起,月光朦朦胧胧地勾了乌珠的一个轮廓,赵熹在这里接受了一个异族人的告白:“我……”

乌珠急慌慌打断了他:“你知道是我今天救了你吧?”

我当然知道。

赵熹感到自己被挟恩图报了。乌珠很长很长地出了口气:“你知道我喜欢你,却一直不和我说,是不是不喜欢我?”他再次重复这个理由:“可我今天救了你,你能不能再想一下?”

“想?”

“就是,能不能再重新考虑一下喜欢我的事?”乌珠的语速很快,“我刚才拿刀对着你,的确是在怀疑你,你可以原谅我吗?我当时以为你对我好是在骗我,是为了偷东西,所以就想再也不要喜欢你了。可你没有骗我,我还是可以喜欢你。”

事情到了这份上,赵熹不原谅他也得原谅他,更何况金营里面出了差错,怀疑外人很正常:“我没有怪你。”

乌珠说:“你没有怪我,那喜欢我的事呢?”又很卖力地推销自己:“我们两个身份一样,而且年龄也合适。”他转头,看向赵熹,“而且!”

他兴奋地转过身,面向赵熹,忽然拉起赵熹的手,赵熹僵着,被他操纵着,摸向他的鼻子和头发,在黑夜里,乌珠喷在他手掌上的呼吸滚烫:“你看,我鼻子很大,而且头发很多。你再摸我的皮,是不是很软?”

赵熹说:“怎么?”

乌珠大笑:“天热的时候,我跟士兵们一起下河洗澡。”一切不言而喻:“鼻子大,那里就大,皮软,就会变得更长。你每天给我上药,也看过我的腰,我会让你很、很……”他的手搭在赵熹的肩膀上,跃跃欲试,似乎在等待赵熹点头:“很快乐!其实军营里面这种事情很多,因为没有女人……”

他在炫耀他的性能力。

手掌的温度穿过厚厚的衣裳,抵达赵熹的肩膀。

他的身体,是一个秘密。

难道是他愿意长成畸形的吗?凭什么别人都有妻子孩子而他没有?他也需要爱抚,需要亲密关系,需要一个家庭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需要一个不把他当成耗材的人。

乌珠保护了他,乌珠喜欢他,爱他,很脆弱的一点火苗,可它在燃烧,赵熹走在黑夜里,手上就只有这样摇摇欲坠的一点光。

在剧烈的心跳声中,赵熹说:“我不是男人。”

乌珠没反应过来:“你是女人?”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宋朝曾经说过会和亲,可以是你吗?”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绕着赵熹转圈:“我可以娶你吗?他们都娶了妻子,我没有,我最合适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赵熹发誓,真的只有一秒钟,他沉醉进了这个人的话语中,渴望自己是个女人,帝姬的爵禄和自由度都不如皇子,赵熹无数次感谢父亲愿意麻烦一点,把他记成男孩子——女孩子入道其实更方便,前朝就有例子,舍一个皇子去做舍身,对皇帝本人的名声亦不好。

可那么一瞬间,风儿在吹,简易帐篷的帆布被士兵们拉开,“哗啦啦”一声,赵熹竟然真的考虑了告别父母、远迈关山,和他永生永世在一起的可能,这个人看起来真的挺爱他!蓬勃着,亮晶晶。他俩在乌珠曾经和他说过的雪山下奔跑。

雪山很快融化。赵熹说:“我也不是女人。”

乌珠愣住了:“啊?”

帐篷被搭好,赵熹站起来,走进去。

这是非常简易的行军帐篷,大多用于军队急行,用帆布做成,形状犹如一个大号的粽子,其功能仅仅可以遮风避雨,非常闷热不透气,如果遇上春秋天气好的时候,大家宁可在外面席地而睡也不会睡这种地方。

乌珠跟着他走进去:“什么意思?”

赵熹再次查看了帐篷里面的环境,月光反出帆布上一点黄色的光,因为是新的,帐篷里的粉尘味还没有散去,很刺鼻,赵熹打了个喷嚏,出来的太匆忙,什么辎重都抛下了,帐篷里只有一层帆布,最中间有一条薄毯子,大概是给人睡觉用的。

赵熹十六年来都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居住过。

乌珠走进帐篷,放下了帘子,月光被隔绝在外面,帐篷里成为一个黑暗的小世界,刺鼻的布料混着血腥气和土腥气,还有透气孔里照进入的一管月光。

在黑暗里,衣物的摩擦声也那么明显。

窸窸窣窣了一阵,不知道是谁的衣服被解开,赵熹哑着声音:“你过来。”

乌珠有过很多次在夜里行军的经历,黑暗难不倒他,他循着声音走向赵熹,然而还没有走上几步,他的手腕忽然被捉住了,一孔月光打在赵熹袍摆,黯淡的落花流水。

赵熹捉着他的手,伸向自己,从腰间的系带缝隙里钻进去,亵裤早就在窸窣中被脱下,袍内空无一物,乌珠带着茧的手掌抚摸过他的腹部,粗糙、明晰,一切触感都被放大了,他拉着乌珠的手下探,抚摸过他的阴茎,然后再往下,停到他的阴蒂上。

这个地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接受造访光临,他感到自己在喘息,乌珠的手让他的阴茎和阴蒂一起微微肿起来。

如果有一盏灯,或者有一缕光,他可以看清乌珠的眼神,但没有,所以他只能通过语言来判断一切:“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

男人和女人的器官一起长在他身上,赵熹说:“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爹爹不忍心杀我,留了我一条命,让我出家。可因为我,母亲再也没有被临幸过,在宫里讨生活。”

一滴泪在乌珠的手背上溅开水花,他的手还淫亵地停在赵熹的下体。难以启齿的,哀婉的声音:“我给她带来了厄运,是不祥的。”

“不。”

“四哥,我一直很喜欢你,知道你对我好,想要把我送回家,还一直照顾我。”赵熹说,“但没有这个必要。天底下这么多的好儿女,咱们是萍水相逢,你自有你的阳关道,我能认识你,知道你喜欢我,我……”

那一瞬间,赵熹浑身战栗,一枚箭从他的弓里射了出去。

“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落入乌珠的怀抱,在粗重起伏的呼吸声里,他看到自己的箭射中靶心,箭尾的薄羽轻颤。

天地旋转,他们一起摔倒在毛毯上:“有什么好不祥的?人家一个,你有两个,你比大家伙都祥!”赵熹被他逗笑了,眼泪水滚落酒窝,乌珠的手抚摸过他湿润的脸颊,密密的吻落下来,额头、脸颊、嘴唇,在黑夜里乌珠去扯他的衣服,系带被解开来,赵熹的肌肤裸露在黑暗里,乌珠的手擦过他的乳珠、胸膛还有肚脐,赵熹躺着,手解开他的裤子,又抱住他的腰。

他看不到乌珠的性器,只能通过手去丈量,也许他自夸的不错,性器在赵熹的手里勃发,直挺挺的一根,跳动,好像心脏被掏了出来,乌珠说:“没骗你吧?”

赵熹没有说话,松开手。乌珠握着自己的性器向下探,热度传到赵熹的腹部,下体,烫着他的阴蒂,反复磨蹭:“我想进去。”

都到这一步了,赵熹没有什么好再拿乔的,他在黑夜里点头,可乌珠没有下一步动作,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看清赵熹的动作,赵熹只能喊他,表达一种许可,可声音出来以后他才感觉自己像一只在春天叫春的猫:“四哥……”

一滴汗落了下来,乌珠问:“在哪里?”

赵熹愣住了:“啊?”

刚刚说了一堆,说自己大,说自己好,说的还以为身经百战,结果连怎么进去都不知道?

可赵熹也不知道,坐起来,疑惑地摸向自己的穴口,黑暗里低头看不分明,只有腿反出一点月光,他调转了一个位置,把自己的下身对准帐篷里的透气孔,孔外有一缕月光,照射在他泛红的穴口,他也将信将疑的:“这儿?”

乌珠不可思议:“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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